
第12章 黄天当立
天色初明,一层稀薄的灰白雾气贴着地皮游荡,给这座沉睡的帝都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
一觉醒来,标语成为爆款。洛阳的官吏和市民们惊讶地发现,许多官署的墙上门上不知被什么人写了“甲子”“大吉”两字。没过多久,各地来报,一些官府门口也有同款打卡签字。
此刻洛阳。北寺狱卒押着浑身血污的唐周闯入尚书台。不用想,告状肯定没好下场。
这个太平道“神使”怀揣的帛书令尚书卢植双手颤抖——“甲子三月五,三十六方俱起”的字样旁,赫然盖着中常侍封谞的龟钮银印。
北宫德阳殿的蟠螭金柱映着刘宏铁青的脸。他猛地将西域进贡的琉璃盏摔碎在龙纹砖上,碎片中映出跪了一地的公卿:“太平道要替天行道?朕就是天!”
三日后,洛阳城门悬起七颗血淋淋的人头,最中间那颗是封谞怒目圆睁的首级。
执金吾挨家挨户搜查《太平经》时,西市酒肆的地窖里,掌柜正颤抖着将一尊青瓷老子像砸成齑粉。
刘宏感到不安,男人此刻也是立起来了。
先令逮捕镇压,马元义被捕,并被车裂于京城洛阳;二是立刻排查宫禁以及洛阳城内百姓中太平道的信徒,洛阳令周异带人彻查西园,在驯驴的草料堆里翻出三百套黄巾。三是责令冀州官府抓捕张角。
圣旨如同催命的符咒,瞬间点燃了这座千年帝都的每一个角落。至二月十五,北寺狱已斩首宦官七人、宫女二百、城门校尉部曲四百,朱雀阙前血渍半月不消。
洛阳的雷霆怒火与血腥清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帝国潜藏的危机。而风暴的核心,在巨鹿。
巨鹿城外五十里的杏林里,虬曲的枝干尚未吐露新芽,光秃秃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张角将桃木剑插入祭坛。原本供奉北斗七星的铜盘盛满各地信徒送来的断发,夜风吹过时,发丝纠缠如黑蛇游动。
张角,这位太平道的“大贤良师”,此刻就站在祭坛前。他身披一件浆洗得发白的葛布道袍,身形清癯,面容在跳动的火把光芒下显得异常沉静。
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映着铜盘中游动的“黑蛇”,也映着天际那轮被薄云遮蔽的、朦胧的残月。他手中握着一柄古朴的桃木剑,剑身刻满了繁复的符文。
巨鹿郡,这片土地深深烙印着张氏的印记。巨鹿张氏,非是寻常耕读传家之辈,乃是冀州巨鹿郡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豪族巨擘。
西晋葛洪写过一本叫《抱朴子》的书,其中记录了:
“曩者有张角、诳眩黎庶,欺诱百姓,以规财利,钱帛山积,富踰王公。”
“侈服玉食,妓妾盈室,管弦成列,刺客死士,为其致用,威倾邦君,势凌有司。”
字字句句,勾勒出一个富可敌国、权势熏天、几近凌驾于官府律法之上的庞大阴影。张角,便是在这阴影滋养下,在巨鹿郡拥有着近乎土皇帝般的权势与根基。
彼时的大汉天下,早已病入膏肓。尤为致命的是,那场旷日持久的“党锢之祸”,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伤了天下士族豪强的心肺。
清流名士或被禁锢,或遭屠戮,幸存者对汉灵帝的怨毒,已非言语可以形容。灵帝巡视河内的时候,甚至还有人想直接把他废了,另立新帝,所以当时士族跟灵帝,其实已经算是撕破脸了。
这弥漫朝野的戾气与失控,恰恰成了张角那套“苍天已死”的惊世预言得以迅速传播、并最终星火燎原的最肥沃土壤。士族豪强的沉默、观望乃至某种程度上的纵容,是太平道能以燎原之势席卷八州的必要条件。
张角自号“大贤良师”,所创之教,民间呼为“太平道”,其信徒则庄严称之为“大道”。他们信奉的神包括中黄太乙,黄神越章,中黄神等。
他布施粥棚于灾荒之地,以符水祛病于瘟疫之时,几年间,信众如滚雪球,席卷八州,数十万人匍匐于他的教义之下。其势如瘟疫般蔓延,席卷青、徐、幽、冀、荆、扬、兖、豫八州之地,几乎覆盖了大汉王朝最为膏腴的心脏区域。
他的经卷阐述着令人战栗的劫运观:自甲申以来,天地失序,兵灾、瘟疫、洪水、烈火四劫并起,“众妖纵横互起,疫毒冲其上,兵火绕其下,洪水出无定方,凶恶以次沉没。”
然这灭顶之灾,在张角看来,劫难是“除凶民,度善人”。到时候“真仙上士出经行化,委曲导之,从者为“种民”,不从者沉没。”张角以神的使者自比。
张角还把善人或者“种民”分为几个档次,最高为圣,其次称为贤。乃悟透天地玄机、道德圆满、几近神明的存在。
张角虽自视极高,却也坦言,自己距离那至高的“圣”境尚有一线之隔,故谦称“大贤良师”,位列第二等的“贤”。
再次一等,则称为“长生”意为只要从教,做为教徒,就能够渡过劫难,获得长生。
这套等级森严、许诺明确的救赎阶梯,如同无形的磁石,牢牢吸附着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构成了太平道数十万信众狂热信仰的核心支柱。
教义更融入炽烈的“善恶斗争”观:欲得长生,必积善功。
他宣称,欲达“长生”,乃至窥望“贤”、“圣”之境,唯一的途径便是“积善”!而积善的根本,在于与“恶”进行毫不妥协的斗争。
“恶”的化身无处不在——小至盘剥乡里的胥吏、贪婪无度的豪强,大至一切不信奉太平道、阻碍大道传播的异教徒与朝廷鹰犬。
在张角的教义中,这些人皆为祸乱人间的“六天故气”所化的“妖邪鬼物”,是劫难的根源,是必须被清除的污秽。信徒们被反复灌输:唯有奋起斗争,诛灭这些“妖邪”,才能积累无上功德。
一千二百善,可成逍遥天仙;四百善,可作驻世地仙。而积善之道,便是“除妖”——小至盘剥乡里的胥吏,大至一切不通道法的“外道”,皆为妖邪,须奋起斗争,涤荡乾坤!
张角的教徒云集,他们他们组织起来。分成三十六方,大方上万人,小方六七千人。每方设置渠帅,张角指挥渠帅,渠帅指挥信徒,信徒指挥信众。
张角隐于幕后,如执掌棋盘的弈者,一张庞大而隐秘的权力网络,笼罩在八州大地之上,只待那雷霆一击的时刻到来。所有的计划都已推演至极致,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打磨,只待东风。
然而,人算终究难逃天意,一场猝不及防的剧变,如同巨锤,狠狠砸碎了这张精心编织的大网。
杏林深处,那面以最粗糙麻布制成、却承载着倾覆乾坤野心的巨幡——“苍天已死”——刚刚被几名赤膊的壮硕信徒合力升起,粗壮的绳索摩擦着光秃的树梢,发出吱嘎的呻吟。
一匹快马踏碎林间薄雾:“师尊!唐周那狗贼...”张角闭目掐算,指节在《太平要术》竹简上叩出清脆的响。
张角那原本古井无波、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他并未睁眼,那双深陷的眼窝依旧紧闭,仿佛外界的天崩地裂也无法扰动其心湖。
掐算骤然停止。张角猛地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再无平日的悲悯或深邃,只剩下熔岩般炽烈的杀意与破釜沉舟的决绝。
没有咆哮,没有犹豫,只有一道冰冷如铁、斩断一切幻想的命令,从他紧抿的唇齿间迸出,如同寒冰坠地:
“传令!三十六方!即刻举火!‘苍天’当死,就在今朝!”
瞬间,杏林深处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蜂巢,无数潜藏的身影躁动起来。早已备好的快马被牵出,背负着用朱砂书写、加盖“大贤良师”法印的符令,如同离巢的夜枭,从杏林这个巨大的风暴之眼,向着四面八方、八州三十六方之地,亡命般疾驰而去!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张角被迫将这场倾覆天下的豪赌,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历史史称黄巾起义。
张角于巨鹿祭坛之上,自号“天公将军”,其弟张宝为“地公将军”,张梁为“人公将军”。三公将军的旗号在冀州广袤的平原上骤然竖起,如同燎原的野火。
黄巾军,这头由信仰与仇恨孕育的巨兽,挣脱了最后的枷锁。他们烧毁官府、杀害吏士、四处劫掠,一个月内,全国七州二十八郡都发生战事,黄巾军势如破竹,州郡失守、吏士逃亡,震动京都。
除了信众,各色人等也趁机夹杂其中,借题发挥,一概爆发,甚至焚烧官府,抢劫市民。各州郡国被闹了个措手不及,地方官吏纷纷逃亡。
地方皇室也未能幸免。二月廿七冀州信都城破时,安平王刘续竟被缚于牛车游街,王府侍女皆被黥面为“黄天”二字。
清河相更惨,这个以孝廉闻名的儒官被暴民剜目割舌,尸身倒悬城门三日。
二月十七,常山国的官道上,运送盐铁的牛车被掀翻在沟渠里。头裹黄巾的流民举着锄头冲向真定县城时,城头戍卒的弓弦还未拉满,县令已从西门狗洞钻出。
起事之后,消息迅速传遍。一些原本没有太平道信众的地方,也有打出黄巾的旗号,袭击官府,聚众叛乱,黄巾之乱彻底实锤。
青州刺史焦和站在城楼眺望海雾时,黄海盐枭的船队已扯起杏黄旗。
益州山道间,五斗米道的祭酒们看着汉中送来的《太平经》抄本面面相觑,忽然有樵夫狂奔进观:“天师!梓潼县那群私盐贩子抢了武库!”
最荒唐的是凉州羌人部落,首领迷吾望着部下抢来的黄布嘿嘿直笑:“汉人皇帝怕黄色?那咱们也裹这个!”
一时间,关东之地(函谷关以东)群魔乱舞,狼烟四起,叛乱如瘟疫般扩散。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洛阳宫阙,每一份急报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帝国的心脏上。
天子汉灵帝刘宏脸色惨白,握着报丧竹简的手指不住颤抖。
关东激荡,洛阳震动。刘宏同意了大臣的大部分建议。不禁解除了党锢,还把私库里的钱和西园养的马拿出来充作军费和战马。
但是并未对之前的党锢决议翻案。对当年窦武、陈蕃一案平反。李膺、杜密、范滂等被杀的党人依然是罪人。
“凉州三明”之称的老将军先后去世,于是以涿郡卢植为北中郎将,安定皇甫嵩为左中郎将,会稽朱儁镇压南海郡叛乱有功封侯,拜为右中郎将。
叛乱四起,朝廷放宽刺史太守们的募兵。黄巾之乱使各郡国可以大规模募兵。地方许多将军、地方官都开始组建自己的队伍。
镇压黄巾也给予地方大族契机。以往,他们大多只在各地做拥有许多农民依附的地主,过着富足的生活,老死于户牖之下。
如今,他们有了新的机会,只要响应朝廷,庄园的农民就可以成为自己的部曲。
下邳丞吴郡孙坚此时加入了朱儁部;卢植的学生涿郡刘备社会出道,杀人逃犯关羽和小地主涿郡张飞,加入了本地州郡的队伍,试图通过战功来实现阶层上升。
颍川郡,这片孕育了无数名士的膏腴之地,此刻亦被黄巾的狂潮狠狠撞击。黄巾渠帅波才等人振臂一呼,四方流民蚁附,起义的火焰瞬间燎原。
起义的火焰瞬间点燃了颖川大地,其势迅猛,远超他处。起义之初,黄巾军的目标极为明确——扫荡地方上盘踞的富户与豪商。那些平日里依靠田租、高利贷、垄断市集而富甲一方的小地主、富商们,瞬间成了风暴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平日里受尽盘剥、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佃农与贫苦百姓,此刻压抑已久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平常受到富户盘剥的农民,此时爽翻了天,拿起锄头不拚地,去拚地主的脑袋。
地主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涕泪横流地哀求,换来的只是锄头更凶狠地落下。
“开仓放粮!”“杀尽土豪!”的口号响彻田野。仓廪被砸开,浮财被哄抢一空。这一幕幕血腥的“清算”,在无数贫苦农民眼中,无异于迟来的天理昭彰。
那些家资更为雄厚、宅院建有围墙的小型坞堡,则成了暂时的避难所。家主们惊恐地紧闭大门,依靠着豢养的少数部曲(私人武装)在墙头射箭、投石,勉强抵抗着外面汹涌的人潮。
绝望之中,他们试图与围困的黄巾军谈判,许诺献出部分钱粮以求保全家宅性命。然而,黄巾军的胃口岂是些许钱粮能满足?谈崩之后黄巾军攻墙而入,再次爽翻天。
然而,当这股毁灭的浊流试图冲击颍川真正的核心——那些绵延数百年、树大根深、底蕴深不可测的顶级世家大族时,却如同汹涌的潮水撞上了巍然不动的礁岩。
荀氏、陈氏、钟氏、韩氏、郭氏……这些姓氏背后,是累世公卿的荣耀,是垄断经学的权威,更是掌控着颍川命脉的庞然大物。
他们的坞堡,绝非乡间小地主的土围子可比。颖川的世家大族,墙围高筑,部曲广布。黄巾刁民一时攻打不下来。
颖川大地上,青灰色的坞堡城墙如巨兽脊骨般连绵起伏,荀氏箭楼上的青铜望楼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黄巾军裹着褪色黄巾的流民举着豁口柴刀,在城墙下逡巡如蚁,却终是如浊流遇礁石般四散分流。
在颍川郭氏那扇以玄铁加固、厚达尺余的沉重城门之后,迥然是另一番景象。三百名精挑细选、身披重甲的铁卫,正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环首刀和长戟,刀锋与磨石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霍霍”声。
浓烈的杀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统领这支铁卫的,是一位形如铁塔的巨汉——典韦。他抱臂而立,虬结的肌肉几乎要撑破甲胄,赤红如血的双目透过门缝,死死盯着外面影影绰绰的黄影,那目光中毫无惧色,只有沸腾如岩浆般的战意和嗜血的渴望,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扑出撕碎猎物的洪荒凶兽。
荀氏主堡最核心的议事堂内,却是一片与外界喊杀震天截然相反的庄严肃穆。荀氏议事堂的沉香木屏风前,十二张错金银凭几围成半圆。颍阴荀氏家主轻叩玉磬,声如清泉:“今日请诸君共商保境安民之策。”
荀家这间象征着颍川最高权力核心之一的议事堂内,此刻汇聚了足以左右整个郡国局势的力量。除却主家颍阴荀氏,更有与其世代联姻、关系最为紧密的许县陈氏。
此外,颍川顶级门阀尽数到场,各大家代表,郭家,钟家,韩家,辛家以及日渐没落的王家,庾家,田家。共聚一堂。展示了《社交的手腕》。、
先是太守代表前来沟通,各家表示态度,愿意支持太守。然后太守前来,走走过场,发发诏命。激励大家,团结一致,共克时艰。
后是太守刚走,各家原形毕露,面目狰狞,各说自家不快。最后商定一致,派出代表私下沟通黄巾军,表示大家有缘相聚,好聚好散。世家出点物资表示表示,黄巾军也不要来自讨苦吃。
这个提议,将世家大族在乱世中“以利驱祸”、“花钱买平安”的生存智慧展现得淋漓尽致。虽然不光彩,却无比务实。
在座诸人,无论大族小族,脸上紧绷的肌肉都松弛了几分,眼中流露出认同之色。毕竟,谁家的部曲子弟、钱粮积累,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郭氏的代表郭嘉,全程只是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安静地坐在角落。郭家坞堡之坚,冠绝颍川;郭氏铁卫新练成军,杀气正盛;典韦更是敢战不畏死。底气所在。若非荀家执意相邀,并许以重利,郭家本不屑于参与这等会议。
但是为什么郭家也要出这份钱?俗话说,不利于团结的话,千万不要说。大家都在一起,有祸一起担,有钱商量赚。太守要业绩,世家要生存。本人表示可以理解。
与其如此,不如随大流,花点小钱,买个“集体安全承诺”,也买个人情。
况且一些衰落的家族,不具备防卫的能力。一起承担是大族对小家族的保护,越混朋友才能越多。大家相视一笑,就此定下。荀家政治背景深厚,就由荀家出面,其他人日后也不好说什么。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最终纷纷颔首。
很快,关于各家分摊钱粮的数额比例,在低声而高效的讨价还价中迅速敲定。荀氏、陈氏等顶级门阀自然承担大头,韩、郭等家辛次之,庾、王、田等家族则象征性分摊一小部分。
一场关乎颍川世家存续的危机,在世家大族精密的政治手腕运作下,暂时找到了一个各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众人相视,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几分算计的笑容。议事堂内的气氛,从凝重压抑转向了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松弛。
而夜幕降临后的颍川阳翟城,郭氏那如同巨兽蛰伏的主堡之内,一场远比白日议事堂更为“精彩”的戏码,才刚刚拉开帷幕。
郭氏坞堡的侧门却悄然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访客。白日里在议事堂上叫苦连天的各中小家族代表,此刻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带着精心准备的礼单登门。
郭荀两家联盟人尽皆知,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颍川乃至整个中原都是公开的秘密,这些家族心知肚明,真正能在乱世中提供庇护的,是郭家这尊真佛。
他们献上田庄地契、商铺文书、乃至珍藏的古玩字画,所求无非是危难时能退入郭家坚堡,或得郭家兵锋一庇。郭家堡的坚不可摧和典韦的凶名,是他们眼中最可靠的护身符。
郭府内一处清雅别致的偏厅内,烛火通明。郭嘉,这位虽年轻却已展现出非凡洞察力的郭氏俊杰,此刻正代替家族长辈出面应酬。
他身着月白锦袍,意态闲适,脸上始终挂着那种温和无害、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他从容地接待着每一位深夜来访的“客人”,倾听他们谦卑的请求,温言抚慰他们惊惶的情绪。
“郭公子,我田氏在颍阴城西尚有桑田三百亩,薄产而已,愿献于贵府,只求……只求贵府铁卫能于危急时,稍稍顾看我田家坞堡一二……”田氏家主递上田契,声音带着谄媚的颤抖。
“郭公子,此乃我庾家在阳翟城内一处绸缎庄的七成干股契书,小小心意,万望笑纳。日后若有贼人来犯,还望贵府……”
“郭公子,此玉璧乃先帝时所赐……”
郭嘉笑容不变,一一亲手接过这些代表着土地、产业和财富的契书礼单,口中说着“田公/庾公/王兄太见外了”、“郭荀一体,守望相助本是分内之事”、“嘉必当禀明家主,竭力周全”等熨帖人心的话语,动作却毫不迟疑地将这些“心意”纳入袖中。
他深谙“笑纳”之道,既让对方觉得所求有望,又不显得郭家贪婪急切。郭嘉在灯火通明的偏厅一一接待,笑容温和,言语熨帖。
他将一份份“心意”悉数笑纳,同时不忘分出其中相当一部分,令人快马送往荀府——有财,自然要一起笑纳。
这一手,既将荀家也拉入了收取“保护费”的圈子,让荀家无法置身事外,维持了同盟的紧密;又让那些献礼的小家族觉得自己的“心意”同时得到了颍川两大巨头的认可,安全感倍增;
更在无形中巩固了郭荀联盟共同掌控颍川资源的格局。郭嘉年纪轻轻,这份政治手腕和对人性的洞察,已然炉火纯青。
晚上在郭府宴会,太守亲至。城堡外是饥民举着浸透桐油的火把,将十里郊野烧成赤色炼狱,刀刃劈开草棚的裂帛声与妇孺尖嚎刺破暮色。杀声震天,哀嚎不断。
然而,这一切,都被那坚不可摧的青石城墙和森严的守卫隔绝在外。卫队巡逻,哨兵放哨。青石箭楼亮起连绵烽火,玄甲卫队踏着莲花纹地砖疾行,铁靴与青石相击溅起火星。
膳房里飘出炙鹿的焦香,二十名侍女托着描金漆盘穿过回廊,琉璃盏中的西域葡萄酒泛起血色涟漪。
颍川太守本人。他显然已有些微醺,面泛红光,太守慷慨激昂,太守白玉扳指叩响青铜爵,烛火在他嵌满翡翠的冠冕上跳跃。
“黄巾逆贼,祸乱天下,然,我观颍川诸公,忠义贯日,豪气干云!有诸公鼎力相助,有郭氏、荀氏这等磐石砥柱,何愁叛逆不灭?何愁桑梓不宁?”他猛地举起酒爵,酒液泼洒而出。
“今日之会,非为宴乐!乃是为誓师!本府在此立誓,必与诸君同心戮力,荡涤妖氛,匡扶汉室!他日功成,青史之上,必有我颍川忠义之士浓墨重彩之华章!愿与诸公共建此不朽之功勋!...”
各家纷纷叫好,十二张紫檀案几后,锦袍贵族们喉结滚动。发誓要建立不朽的功勋。
“愿随府君,共灭国贼!”“忠义所在,万死不辞!”“荡平黄巾,名垂青史!”“为太守贺!为大汉贺!”
觥筹交错,誓言震天。美酒佳肴的香气,金银器皿的反光,锦袍玉带的华彩,共同交织成一幅末世狂欢般的浮华图景。忠诚与野心,恐惧与亢奋,在这金碧辉煌的厅堂内奇异地融合、发酵。
宴会散去,真正的内容才刚刚上桌。堂侧一间守卫森严、隔绝内外的小型密室。檀香袅袅,仅有两盏青铜雁鱼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郭氏族长端坐主位,神色沉静如水,再无半分宴会上的豪迈。郭嘉侍立在其身侧,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也已收起,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们的对面,坐着的是刚刚送走宾客、卸下激昂面具的颍川太守。此刻的太守,眼神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商贾般的精明与急切。
“郭公,明人不说暗话。”太守开门见山,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案几。郭嘉与太守的秘密谈判刚刚开始。
太守心中了然,脸上却显出“感动”之色:“郭公高义!真乃国之干城!然,平价?不可不可!此乃助国平叛,岂能让义士吃亏?本府愿以市价……不,以略高于市价之资购买!”
郭嘉拿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清单,上面详细罗列了郭家愿意“出售”的物资:十万石陈粮,三万柄精锻环首刀,五千张弓,十万支箭,五百领皮甲……
太守看罢,毫不犹豫地在清单上盖上了自己的太守印鉴,以示确认购买。至于价格?双方心照不宣地达成了默契。郭家开出的“市价”,在乱世背景下,已是平日数倍之高。
太守则“慷慨”地表示,愿以超出此价三成的“厚价”收购,以示对郭家忠义的嘉奖和“不能让义士寒心”的姿态。
为了资助太守的梦想,郭嘉荀家带头,给予太守物资支援,各家出钱。郭家将囤积的武器和粮食卖给太守,太守以黄金购买,并以颖川的产业和各种资源交换和抵押。大部分产业成为郭家暗产。
太守主打一个爽快,一点也不心疼。黄金花的官府的,建功立业自己的。资源产业的暗产无论谁拿自己都有分红。快哉快哉。“
为保颍川,本官……在所不惜!”他立刻从怀中掏出太守印信,毫不犹豫地盖在了郭嘉早已备好的契书上。
天还未亮。二十辆蒙着青幔的牛车悄无声息驶出城西暗门。第一批出发押车的郭氏老仆,盯着账簿上朱笔勾勒的条目:十万石粮草换得颖水畔三座官窑,三万件环首刀抵作颍阴县半数桑田。牛车在官道上吱呀前行,向着太守指定的秘密接收地点而去。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鱼肚白,稀薄的晨雾如同轻纱般漫过阳翟城巍峨的城门楼时,郭氏主堡内一处极为隐秘的别院地窖深处,已悄然堆满了厚厚一摞盖着鲜红颍川太守印鉴的田契、地契、矿窑文书……这些代表着颍川郡最核心、最肥沃资源的凭证,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郭嘉并未因收获巨额暗产而满足。他深谙“独食难肥”和“利益均沾”的道理。在接下来的数日内,他代表郭家,开始了一系列精妙的后续操作。
他特意从新获得的庞大产业中,以远低于实际价值、甚至近乎“半卖半送”的价格,“转让”或“租赁”给了白日里在荀氏议事堂中那些实力较弱、又曾向郭家“献礼”的家族,如庾氏、田氏、王氏支脉等。
次日,便有几份清单送到了几个中等家族家主的手中:王家得了一座位置稍偏但仍有厚利的瓷窑份额;田家分得了数百亩桑田的“代管权”;庾家则拿到了郡内几处铁矿的部分开采文书……这些家族感激涕零,深觉郭氏厚道,在乱世中不忘提携同道。
这一手“分润”,效果立竿见影。这些获得实惠的小家族,对郭家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忠诚度直线上升。
郭家不仅收回了部分现金(虽然很少),更重要的是,用这些自己不太看重或难以掌控的产业,换取了这些小家族的死心塌地和在颍川世家圈内“慷慨仁义”、“顾全大局”的美名。
郭嘉轻描淡写间,不仅收获了实实在在的人情,更将颍川士族更紧密地捆绑在郭家的战车上,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统一战线”。
原本因利益分配可能产生的潜在裂痕被迅速弥合,一个以郭荀核心为同盟、众多中小家族紧密依附的利益共同体和“统一战线”,在郭嘉的精妙运作下,真正变得“众志成城”。
这些小家族成了郭家在颍川基层最忠实的眼线和拥护者。而郭家,则牢牢掌控着最核心、最优质的资源。既收货了人情,也统合了统一战线。大家众志成城,收获颇丰。
与此同时,郭家庞大的商队网络高速运转起来,将坞堡内囤积的部分陈旧武器、剩余粮草,以高于市价数倍的价格,秘密输送给那些岌岌可危、急于自保的中小坞堡和邻近郡县。财富如滚雪球般涌入郭家的库房。
而郭嘉的目光,已越过颍川,投向更广阔、更混乱的州郡——各地田产、商铺因战乱恐慌而贱价抛售的风潮,正是郭氏暗中鲸吞、布局未来的绝佳时机。
他派出了最精明的管事,携重金,持密信,奔赴各州,与那些同样焦头烂额、渴望资金的地方太守们,进行着心照不宣的秘密交易。
隔日天亮,城门口突然喧哗如沸。丈余长的绢布告示被浆糊牢牢贴在夯土墙上,斗大的隶书还带着墨香,一张太守的招兵告示,张贴在颖川各地显眼的地方。
“吾郡百姓,安宁久矣,然今遭黄巾逆贼之乱,贼势猖獗,妄图颠覆社稷,残害生灵。为保境安民,护我一方水土,本太守特发告示,广募勇士,共襄义举,以靖地方。”
“黄巾之乱,乃国家之患,亦吾民之耻。望我郡内忠义之士,挺身而出,共赴国难,为保家卫国,不惜捐躯。本太守在此誓与诸君同生共死,誓灭贼寇,恢复我大汉河山之安宁。愿天地神明,保佑我郡,早日平定叛乱,重归太平。”
人群之中,那些目睹过黄巾暴行、家园被毁的青壮,胸中本就憋着一股怒火;那些生活困顿、渴望改变命运的贫寒子弟;那些心怀热血、向往沙场建功的游侠儿……此刻被这告示彻底点燃了!
有志青年纷纷摩拳擦掌,欲欲越试,争先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