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春日之影」
春天每年都会到来。
至今为止,神代凛音度过的春天还不到二十次。每次都是和绽放又转瞬凋谢的樱花一样,恍惚地就告别了。
只有一次不同。
那大概是自己人生最冷的一个春天。
群马县樱花满开,染井吉野樱,垂樱,山樱,各色樱花绽放得花团锦簇。
可为何那么鲜艳的花靥,在回忆里的画面却是黑白分明,令人无法直视呢?
就和妈妈一样。
平时总是会在放学后,用温柔的笑容迎接自己回家的妈妈,现在却被装在一张窄窄的相片里,虽然依旧笑着。
家里还多了好多穿着黑色丧服,神情肃穆的大人。好几个和尚围着妈妈,铿铿锵锵地摇晃脑袋。
“真可怜啊,她才九岁吧。”
“可是……你看那个孩子,居然一点眼泪也没有流,也太冷血了。”
“真有人会对自己的母亲这么无动于衷吗?”
“听说她从小是个很奇怪的小孩。”
旁边大人这么指指点点说道。
“我才没有!我才不是奇怪的小孩!”
凛音想这么对身边的大人说。
但这些声音越来越多,先是蚊子一样的嗡鸣,接着愈发吵嚷,就像那些和尚阵阵吟唱佛经的声音,困囿着她。
如果是妈妈的话,一定可以理解自己的。
——可是妈妈在哪里?
凛音在榻榻米上迈开步子,跑到垂头坐在最前面的爸爸身边,扯了扯他宽大的袖子。
“爸爸,妈妈呢?”
爸爸一开始默不作声,没有任何反应,直到她一遍遍重复着问题,终于,好像是被她纠缠烦了,爸爸抬起头看她,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仿佛忍耐到了极点。
“凛音,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
“诶?”
他冷冰冰的话语让凛音瞪大眼睛,不安地后退。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听我讲话呢?”
“你总是这样,让我不省心,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样呢?”
他越说越大声,其他的大人都停下窃窃私语,噤口不言,只有和尚们依旧照常诵经,那声音愈发困扰。
“你妈妈也是!这个家也是!我明明是为了出人头地,才离开故乡,一个人来到东京打拼。”
“为什么到最后,却守在一个穷乡僻壤,还不如故乡繁华的鬼地方!守着一间根本没出息的乡下神社!守着一个我根本不爱的女人!守着一个会被他人嘲弄的怪小孩当女儿!”
“如果没有这间神社,没有这个家,没有你们,我早就可以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了!”
爸爸说出这些话的表情,凛音已经记不清了。
大概是她因为害怕,只能颤抖着缩紧身子,整个人就像西瓜虫一样,蜷成小小一团。
瘦小的躯干被爸爸高大的影子吞噬了。
她在不断凋零的春季中,只感受到冰冷。
再次睁开眼,是一片好大,好蓝的水面。是自己从没亲眼见过的大海。从小她就出生在群马县,只有高山和平原的地方。
这里是爸爸的故乡,神户。
五月二日,春。
海滨公园尚未开放,沙滩尚未给任何人污染。是看海的理想季节。
妈妈还在世的时候,爸爸曾说,要带她们一家人去看他故乡神户的海,濑户内海,是一片特别漂亮的海。
真的和爸爸说的一样呢。
牵着手,被爸爸带着来到了叫做福利院的地方。
十岁的她已经读小学五年级,不是一无所知的蒙童,自然也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孩子会去的地方。
明亮的阳光把桌面分开。
凛音和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婆婆坐在光里,而爸爸在淡淡的阴影里。
还是看不到爸爸的表情。
“院长,这孩子就拜托给您了。”
爸爸这么说着。
凛音静静垂下视线,打算以透着死心,与大人无异的表情来接受这一切。可是……
“爸爸,你不要我了吗?”
幼小的凛音还是忍不住朝阴影伸出手,却什么也摸不到。
从那天起,凛音再也没露出过笑容。
“神代,你怎么从来都不笑,你好奇怪啊。”
福利院里,同龄的孩子们这么对自己说,大大的眼睛眨着,轻描淡写的话语肯定是没有恶意的,只有像是观察非日常现象般的好奇。
但就是这样,她的心里反而堆积起了羞耻,难堪和无力的感觉,更加觉得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不会笑呢?
大概是因为葬礼那天,相片上妈妈的笑容,始终在她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异样感。
虽然可以用手指把唇角两端推上去,露出伪装的笑容,可每当这时,福利院的那位佐藤婆婆,都会微笑着对凛音说:“不用强迫自己笑,也没关系。”
“婆婆,我真的很奇怪吗?”
凛音用挤出来般的弱气声音问道。
“不是奇怪,而是特别。”
“特别?”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凛音好奇地睁大双眼。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词汇,就像所感受到的那样,会被认为是出格,与众不同。
它不褒不贬,完全取决于当事人的想法。
那婆婆的想法呢?
“婆婆我,很喜欢特别的凛音。”
“那……是因为特别才喜欢我吗?”她小心翼翼且敏感地问道。
如果失去了特别,就会被又一次抛弃了。
因为我是累赘,是不被需要的人。
可心里似乎在期待着某个答案,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
“……不是哦。”
这么说着,轻轻微笑的婆婆摇了摇头。
“是因为喜欢,才觉得特别。”
“……”
深夜,头顶着漫天繁星,凛音抱紧自己的大腿,将额头贴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就像是一只可怜的西瓜虫蜷缩在角落,在心里念叨着婆婆白天时的话。
心情宛如夜晚风平浪静的濑户内海,平静的海面下,是不可估摸的深邃。
“特别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凛音用手指擦了擦眼睛,指尖上带着夜晚冰冷的温度,差点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但是,不可以哭。
因为,我已经没有可以让自己哭泣的地方了。
能哭的地方只有爸爸妈妈的怀抱。
从今以后,我在这世界只剩孤身一人了,我必须变得坚强起来。
凛音像是下了某种决意般抬起头。
我讨厌软弱的自己。
因为有过被抛弃的经历,所以我要成为一个被需要的人。
我要成为自信强大,不取悦任何人的人,坦率地活着。
……
“那么,这位同学,请你自我介绍一下吧。”
春风和煦,香樟叶摇曳的影子被日光拉长,斜斜伸至脚边。
海边一家名为“繁星”的咖啡店,那位笑容和蔼的店长,是叫宫泽井健先生,身上似乎散发着和佐藤婆婆同样温暖的气息。
“好的。”
身穿颜色鲜明的水色学生制服,领结系得一丝不苟,脊背挺直,红润的唇瓣笔直地抿成一条直线,暗示着无论任何事都不会轻易驯服的性格。
黑长直少女行礼如仪地鞠躬后,朗声说道。
“我是北高的一年级生,这次是来应聘贵店的兼职。我的名字是神代……”
“神代……”
◇
“……神代!”
“喂,神代,你还好吗?”
出租车的后排车座上,真澄不断叫着她的名字。
可神代凛音完全置若罔闻,整个人呆滞得像一尊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偶,长长的睫毛在眼眶里搧动着起伏不定的波光。
这副样子令真澄心头泛着浓浓的焦躁,与此同时,左手手臂传来热辣辣的紧迫感。
少女用力抓着他的手臂,白皙的手指陷进真澄的皮肤,握得相当用力,令真澄的血液差点不能上流,透过肌肤的热度,向他传递少女内心的不安。
“神代……”
“你还好吗?”
“……我没事。”
良久后,凛音只说了这三个字,发出来的声音十分无助。
春夜,在阴翳狭窄的出租车后座空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照亮她的脸。
那双紫水晶的眸子在阴影中黯淡无光。
看到神代凛音终于对外界刺激做出了反应,真澄松了口气,只是,紧握着他的那只手,依然没有松开的迹象。
想若无其事解开,貌似没可能。
两个人就这么陷入了沉默。
五指与手臂之间交缠握紧,肌肤与肌肤之间紧贴重叠。
他感觉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似乎通过这最朴实原始的接触,将彼此的情绪连接了起来。
嗯,如果这样就能分担她的恐惧的话,那便这样就好。
外面风急雨骤,握着手臂,可以安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