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浮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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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透底

又是一年秋,辽东。

偏远县城,逼仄的单栋蜗居公寓,空气加湿器吐着苏烟般醇厚的雾,书桌上阖着的笔记本的指示灯一亮一灭,似与不远处太平长街的喧闹声遥相呼应。

但这并未影响一双稳定且有力的手,从小型加工台上捡起刚刚手工切削好的零部件进行组装。

约莫半个小时,工序才大功告成。令成品在白炽灯的照光下投出一片阴影。

看着在自己手中组装的物件如设计图上所描述的模样一致,赵阳点上一支烟,抿到唇边松了口气,目光仍忍不住端详着从自己手中脱胎而出的东西。

它的俯视轮廓像是反过来的铜钱,外方内圆。

方形的部分是漆木的外壳嵌着一个凹槽,圆形的部分则是一颗密封的空心球体,错综复杂的铜管和阀门近乎充斥了整个外壳与球体的交接点,其内部青铜色泽的齿轮,银色轴承和牛皮胶封的软管互相咬合纠缠,组合成复杂的联动结构,就连亲手制造,组装它的赵阳,也只能看出些许模糊的作用趋向。

它也许是个锅炉,一个造型奇特的蒸汽机,一台不知道能不能运转的,简陋复古的动力转换器。

但这都和赵阳无关,他只是对着窗外已看过千百遍的老旧小区,静静的吸完一支烟,收回目光,掏出了手机。

伸出手,他把这台成品在加工台的灯光下调整位置,令它的每一分细节都在光中展露无遗,拍下相片上传至微信,发给备注为【明夷】的男人。

………

【走日】:你的大玩具好了,但恕我直言,尽管设计图设计巧妙,但按现实中的蒸汽机工作原理来看,这个东西如果能动起来,瓦特会死不瞑目。

【走日】:这个东西我不确定能不能邮寄,你派人带走还是?

……

这项麻烦的业务终于结束,它的来头奇怪,雇佣者未曾特意指名,经中人手里走了两遭才到手上。

制造组装过程中除已提供的部件外还只能手作,而今结束,赵阳心中疑虑却仍未减少,在屏幕上扣着字向金主报备进度。

【明夷】:先放在你那,我找人过去取。

【明夷】: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存在更高效率能够利用蒸汽的能源,人类社会的今天会不会还是黄铜车架的蒸汽火车,空艇,和棘轮大船?

赵阳嘴角扯了扯,感觉有些荒诞好笑,想了想,给了钱的是大爷,还是准备扣点字上去迎合一下金主的不羁幻想。

可对面人好像本就没准备听赵阳的回答一样,转头又发来精巧的图目。

点开图片,一件通体乌黑的墨盒,银线勾勒出苍山远树,是个乌铜走银的工艺,似乎有些年岁,在上角刻有两排小字。

“不恤近怨,不顾细谨”

他不敢再看,立刻关掉图片。

手机微微震动。

【明夷】:能仿吗?

【走日】:非我所长,不敢保真,做不了。

赵阳一口回绝,话说的很死。

然而对方却仍未松口。

……

【明夷】:我听说四年前,燕京匡时拍了一件牙雕鬼工链球,拍出二十二万的高价,是从奉天流出来的,后一年,又出了一件剔红携琴访友图和一顶高丽禅灯,都价值不菲,但奇怪的是,自第三年后,再没打奉天出现过同年的物件,断了代了,先生知道其中内情吗?

【走日】:无非是孤墓不群,所以年代参差,难以相契罢了。

【明夷】:我看是有高人巧夺天工,鱼龙曼衍,从金石到珍玩全仿了个遍,等到那爱宝的人使尽浑身解数辨别出来时,早已逃之夭夭了。

男人的手指霎时顿了顿,感觉空气加湿器透来的水汽正一点一点变得沉重,压在他的身上,刚想镇定下来回复,然而电话那头,明夷发来的断断续续的话还没有完,只一瞥,就叫他忍不住抓住工作椅的扶手。

……

【明夷】:十七岁带艺进京,十八岁被老市泰斗陈同文评价“匠气腻重”丢了门路,二十岁仿出来的赝品就能叫藏家打眼,要不是从贩假团伙里撤身的时候意外害了人命,怎么还会在辽东小县三年未动,靠给人修旧货,做收藏谋生,不敢越雷池一步呢。”

【明夷】:赵先生就这么甘心吗?

……

赵阳撂下手机,按了灭屏键,深呼吸一次,透过黑屏,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从脑海里浮现,却始终无法把明夷这两个字安在任何一张曾在过去出现的人脸上。

仇家?债主?掮客?还是犯了皇气,即将束手就擒?

无论在各行各业,只要和人打交道的行当,都最忌被“透底”,刚才对方两三句话已把赵阳揭的清清楚楚,没有选择,那就只能直撄其锋。

……

【走日】:人之志,八九不成,何谈甘不甘心,倒是阁下费了好一番功夫,也不过是折腾一个没有根底的骗子,不如把话摊开说吧,少费心机。

似是一直在等这句想要的答复,手机屏幕上立刻亮起了新的信息提示。

【明夷】:带上我的玩具,晚上六点,离您家不远,人民路南边有个大鸿福酒楼,想请您吃个便饭,事宜面谈,烦请赏脸。

那之后,明夷再没发来任何消息,仿佛笃定了赵阳的反应一般,像一粒石子沉入死水,再不泛起一点涟漪。

……

“我要十四万治我爷爷的病,我不能就这么被拘在这里,帮我!”

“他帮你逃跑,现在人死了,你说他不是你害的,谁信?!”

“岳家人势大,你拿不出证据,一切事端又因你而起,这条命必须有人来担。”

“造假伪赝,祸弄机心,叔侄一场,到了最后这一遭,你要十四万,我也凑给你,只是以后你不要出这白山黑水,否则……”

“……性命难保。”

……

嘀嗒。

嘀嗒。

鬓角被水打湿,顺着脸颊向下滴坠在洗手台上。

赵阳从回忆的恍惚里睁开眼睛,放下洗脸的双手,令卫生间的镜子里照出一张眉锋凌厉,鼻梁高挺的脸。

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瞧过自己,那镜中人目光打在人身时往往微微上扬,霎时刺人,引人不喜;又因神态憔悴,眼眶微青,给人一种颓废的感觉。

过去的一切都好像做了一场大梦,那些交谈,枪火,经历,纠葛,死结,像一群奔腾而过的铁马,席卷在大脑里,没办法睹清真容,只能看见其后扬起的尘灰。

已经耽搁了太多,耽搁了太久。

看着镜中久在樊笼的自己,他再也不想放过一个能够撕碎困境,摆脱无能为力局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