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婚礼
看着林盈盈泪眼汪汪来钟家找人的样子,看着大哥心事重重不敢归家的样子,钟子期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打小没有父亲,是大哥十几岁就离开学校,帮着寡母扛起了这个家。他不比村里那些聪明人,脑子活络会赚钱,他是个老实人,能靠的只有一身年轻的蛮力,逮啥干啥,攒了钱,给家里盖房子,给母亲治病,供他和春水读书。
春水学习成绩不好,但也读完了职专,他成绩也不咋地,但体育好,还是上了高中、体育大专。只可惜他实在不是考试的料,体育大专毕业后,其他同学都陆续考上编制,成了正式的在编体育老师,他却只能在村里小学当一名体育代课老师。
代课老师的工资很低,两千多块钱,对他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说,有啥用?稍微大手大脚一下就月月光。
轮到他反哺家庭的时候了,可是他却拿不出一分钱,帮大哥付彩礼钱。眼看着大哥的婚事要泡汤,林盈盈肚子里还有他们钟家的骨肉,却面临被流掉的风险,钟子期心里压了块千斤巨石般。
春水骂得对,凭什么只想着把春水嫁出去换彩礼钱?他也可以“嫁出去”,也可以给大哥换彩礼钱。
“老王书记人面广,认识很多好家庭,可不可以帮我介绍那种只有女孩的家庭,我可以给人家招赘……”
王子安斜睨了钟子期一眼,把他面前的茶杯收回来,说道:“你想吃绝户啊?想得倒挺美。”
“不是,”钟子期急了,解释道,“王伯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是想给我大哥筹到一笔彩礼钱,女孩子们嫁人都能收到彩礼钱,我如果去入赘,也相当于嫁人,也该给我一笔彩礼钱的,对不对?有了彩礼钱,我大哥就可以和林盈盈结婚了,林盈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用流掉了,她已经为我大哥流掉两个孩子了,这第三个再保不住的话,她可能这辈子都当不了母亲了……”
钟子期越说越着急,抓起一整只茶壶,仰头灌起茶水来。
王子安等他将一整只茶壶的茶水都喝光了,这才说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病急乱投医,我找我爸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他先借二十万给你家,让大哥和盈盈顺利结完婚先,然后再让大哥赚钱慢慢还给他。”
王子安的话让钟子期感动得不行,“王伯牙,上次打你是我不对。”
“也没不对,春水的确是我拐走的。”王子安冲钟子期笑了一下。
提到钟春水,钟子期一下来了精神,问王子安道:“安安,你告诉我实话,春水到底去哪里了?”
“追梦去了。”
※
半个月后,王子安往钟子期的账户上打了二十万元过来,于是,钟家和林家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婚礼。
先是钟家请了村中畲族人里德高望重的“赤郎”,带着彩礼前往林家提亲。
赤郎身着传统畲族服饰,头戴凤凰冠,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装满了象征吉祥如意的糯米、红枣等礼品,来到林家,向林盈盈的父母鞠躬行礼,开始提亲。
因为前一天林铛铛的银行卡里已经收到钟家的十万彩礼,所以此时迎接赤郎换了副热情的面孔,他率领亲朋,在门前挂起大红灯笼,院内摆上迎接宾客的桌椅,拿出林盈盈的庚帖,与赤郎带来的钟子望的庚帖交换。
两家又请了阴阳先生为两人合婚,选定吉日吉时。
大喜之日,柏乐村里的畲族人们都自发来钟家帮忙,钟家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向林家出发。队伍中有八位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抬着花轿,还有吹唢呐、敲锣打鼓的乐手热热闹闹地奏乐。沿途村民、游客纷纷驻足观看,孩子们兴奋地跟在迎亲队伍后面跑跳。
迎亲队伍中,赤郎用畲语说:“大家加把劲儿,快点赶到林家,别误了吉时!”
行郎们齐声应道:“好嘞!”
道路两旁的树木全都系着红绸作装饰,迎亲的唢呐更响亮地吹奏起来,欢乐的畲歌伴着唢呐声,洒了一路,喜庆一路蔓延到林家。
若是畲族与畲族通婚,女方家在男方迎亲之前,通常要办两餐嫁女酒。
先是中午一餐,叫落脚酒,请迎亲队伍人坐首席。
午餐后举办“借锅典礼”,赤郎端来一个米筛,米筛上放着一对点燃的红烛、两块豆腐、一刀肉、一个厨师色、一对绑腿布,向灶神作揖后,念借锅词:“郎儿住山头,多见柴林,少上书堂,古礼难全,念错莫怪,请姨妈舅姆多多包容。”
女方代表赤娘则对白:“本日来到太公乡,太公住的好寮场,门前麒麟对狮子,寮后金鸡对凤凰,龙马相会在寮场,不雅音坐落在中心,金字寮门八字开,郎儿借锅上门来。”
接着是念炊具的谜语词,姑嫂们先把炊具都藏起来,赤郎念一样,姑嫂们拿出一样,诸如:“借你姨妈四四方方一堵墙(灶台),中心开个龙潭(铁锅),借你姨妈铜镜双双对月光(锅盖),借你姨妈金鸡沐浴一对(木构)……”
若有没念到的,就要重新再来一遍。
等三四十样厨具全部念齐借齐后,赤郎拿菜刀口对着自己,向厨师作揖,厨师接过反转刀口作揖,尔后,红包跟肉给厨师,绑腿布给烧火的女子。
借锅礼便完成了。
借锅礼后是赤郎杀鸡,要求鸡血一滴都不准滴到碗外,否则罚酒,滴出一滴就罚一碗酒。姑嫂们为了搞气氛,常常故意来碰撞赤郎,赤郎端不稳碗,鸡血洒出来,姑嫂们就罚赤郎酒,赤郎不主动喝,就把锅烟抹到赤郎脸上,按住赤郎,捏住他的鼻子灌酒。大家欢闹一场,祝福新人富贵吉祥。
到了晚上,则由男方代表宴请女方客人,女方近亲坐首席。
女方派出代表“赤娘”,领着伴娘,端一个桶盘来敬酒,桶盘上放一对红烛、一对酒杯,从首席第一位舅公开始敬酒,伴娘告之赤娘“舅公”的称谓后,赤娘便对着舅公唱敬酒歌:“一对酒盏花又红,端上桌来敬舅公,敬你舅公食双酒,酒筵圆满结成双。”
唱完,伴娘斟满双杯酒,赤娘端杯敬舅公,舅公将红包放进桶盘,与赤娘碰杯喝下。
就这么轮着,将各桌客人都敬了一遍酒,伴娘的桶盘上红包堆成尖尖的小山,赤娘的嗓子也差不多要唱哑了,于是分得一部分红包作手薪,伴娘也分得一部分,美其名曰“分姐妹钱”,剩下的红包大头则给新娘带到夫家去,日后生了孩子,就给孩子打制帽子、银牌等。
晚餐后,赤娘跟赤郎还要对歌,村庄里会唱歌的女子都来,跟迎亲队伍的赤郎、行郎等人对歌,一直对歌到深夜,甚至唱一整长夜。
到了迎亲这日,等迎亲队伍到了,畲族女方家要放三响双响鞭炮,还要让家里姑嫂们拿杉木枝栏于大门外路上,示意男方晚上要对歌。赤郎则把杉木枝折一小枝甩路上方,折二小枝甩路下方,放大批鞭炮,再给姑嫂们递上一个红包。若姑嫂们是关门迎亲的,就在门外放大批鞭炮后,再从门缝里塞入一个大红包,让姑嫂们从里面将门打开。
但林家不是畲族人,两个民族的婚俗还是有所不同。
等钟家的迎亲队伍到达林家门口时,林铛铛这个大舅子亲自参与拦门礼。
只见林家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红色的大锁。林铛铛领着林家的亲朋好友挡在大门前,手里拿着谜语卡片,冲钟子望说道:“要想娶走我妹,先得过了我这关!本大舅子请市里灯谜协会的秘书长专门做了几个谜语,如果你能全部猜出来呢……”
市里灯谜协会的秘书长姓林,是林家的本家,林铛铛请他做几个谜语,不过是顺手的事,但此时当着迎亲队伍的面,被林铛铛吹得仿佛认识了什么了不得的人脉。
钟子望文化水平不高,一听要玩这样的文字游戏,顿时就赧了,慌了,谜语还没开始猜,就已经结结巴巴,脸都红了。
钟子期替钟子望出头,对林铛铛说道:“我们畲族人娶亲,不兴猜谜语,我们畲族人一向以歌代言、以歌传情,今天就和大舅哥来一场对歌,大舅哥如果对不上我们的畲歌,这扇门我们可就闯了。”
钟子期说完,也不管林铛铛答不答应,扯开嗓门就开始拉歌:“盘古开天到如今,世上人何几样心;何人心好照直讲,何人心歹侩骗人……”
钟子期歌声起,星星之火立马燎原,迎亲队伍里的畲族人们全都此起彼伏跟着唱起来,很快就汇成整齐的音浪:“盘古开天到如今,一重山背一重人;一朝江水一朝鱼,一朝天子一朝臣……”
林铛铛为首的林家人们立时傻了眼,如果是去KTV,他们还能跟着鬼吼鬼叫几句“爱拼才会赢”,可是眼前光天化日,当着能歌善舞的畲族人,他们就不敢鲁班门前弄大斧子了。
别说对歌了,他们压根听不懂畲语,不知道迎亲队伍唱得是什么,只看见他们一个个唱得兴致勃勃。
钟子期带头唱的这首畲歌叫《高皇歌》,又名《盘瓠歌》《麟豹王歌》,是一部叙事性的畲族祖歌,也是一部英雄史诗。歌词为多段四句七言体,共有64段歌词,每段4句,共256句。
猜谜不行,作为畲族人,唱畲歌可是在行,等钟子期领着迎亲队伍唱完一整首《高皇歌》,钟子望也展开喉咙唱了一首《娇恋》。
这是一首盛行于畲家山寨和崇山峻岭之间的山野之歌,过去畲族人们在山里劳作,累了就唱首《娇恋》提气,丰收了就唱首《娇恋》庆祝,其歌词很独特,和《高皇歌》的四句七言体不同,都是单段五句七言体:
“郎一山来姐一山,好比芙蓉配牡丹;郎儿好比梁山伯,姐儿好比祝英台;俩人姻缘配拢来……”
《娇恋》从头至尾都是自由节奏,只听钟子望任意拖腔,每个音都唱出浓厚的山地色彩,更唱出他身为畲族男儿的自信。
此刻的钟子望穿着红色长衫,外套装饰华丽的龙凤马褂,一副畲族新郎官的打扮,浑身上下都散发他平常少见的自信光芒,整个人光彩夺目的。
钟子望的畲歌彻底将林家拦门礼的众人唱傻唱呆,忘了拦门,忘了要红包,也忘了说话。
就在这时,大门内也响起了一首畲歌,那是悠扬的女声唱着:“昨日听说赤郎来,姐妹并肩站门背,姐妹共筑路途长,只为赤郎能来访。”
林铛铛伸出小指头,挖了挖自己的耳朵。
这歌声像极了妹妹林盈盈的声音,她什么时候也学会唱畲歌了?肯定是和钟子望谈恋爱时跟着钟子望学的,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畲族人满山吼啊。
可惜如今钟家已经给够彩礼钱,妹妹马上就嫁作畲族人的媳妇了,他这个亲哥已经无权干涉妹妹唱什么歌了。
林铛铛有些不甘滋味,仿佛自己为了十万块钱就把亲妹给卖了。林铛铛这才想起来,自己收了钟家的彩礼钱,却没有为林盈盈准备陪嫁,他爸他妈提议拿出十万彩礼的一半,给林盈盈置办嫁妆,但被林铛铛否决了,美其名曰,先帮林盈盈管着嫁妆钱,万一将来林盈盈嫁过去,钟家对她不好,林盈盈还有笔嫁妆傍身。
只有林铛铛自己知道,钱进了他的口袋,怎么可能还给林盈盈呢?
虽然没给钱,但林铛铛依照畲族风俗,给林盈盈准备了稻谷、花生、玉米等种子作为嫁妆,喻义林盈盈嫁到钟家后,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林铛铛觉得自己已经对林盈盈尽到了兄妹情。
林铛铛自我感动的时候,赤郎的歌声拉回了他混乱不堪的思绪,只听他唱道:“今晨从寮室起,携带南货满几回,礼物饼茶共面食,担往娘亲洞中栽……”
大门内有人使劲摇晃,门外的红色大锁松开了,大门被打开,穿着华丽畲族嫁衣的林盈盈被伴娘们簇拥着走出来。门口拦门礼的众人连忙让道,林铛铛也被人群挤到了一边。
而迎亲队伍的众人将钟子望推了上去,一对新人被人群挤在中央,郎才女貌,无比登对。
畲歌再次响起,钟子望将林盈盈背上花轿,正式前往钟家拜堂成亲。
钟家,到处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堂中央摆放着供桌,上面供奉着祖先牌位和香烛。两侧悬挂着红绸帐幔,地上铺满了鲜花和彩纸。
高堂的位置只坐着慧芳。慧芳穿着喜庆的畲族服饰,一副喜婆婆的打扮,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笑容。
司仪喊了一句:“吉时已到,请新郎新娘入场!”
钟子望牵着林盈盈的手缓缓走入大堂,两人面带微笑,秋波暗转。
拜过天地、祖先和高堂后,一切尘埃入定,在鞭炮、喜乐、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中,新郎新娘被送入洞房,宾客们则入席坐定,喜宴开始。
柏乐村里不论谁家结婚,都会邀请王恺书记来参加喜宴。作为柏乐村里的家长,王恺书记自然要赏脸,看着钟子望和林盈盈有情人终成眷属,王恺书记打心底里替寡妇慧芳感到高兴,这孤儿寡母一家子几十年过得太不容易了。
等钟子望和林盈盈过来敬王恺书记酒时,王恺书记当着众人面,不但给了一双大红包,还赠了一首诗:“祝你们一对新人,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好!”众人欢呼鼓掌。
王恺书记饮下新人敬的酒,整张脸红扑扑的,他笑着对慧芳母子,以及众人说道:“今天村委会有两拨重要的客人,等着我去接待,我得先走一步,大家吃好喝好,都沾沾子望和盈盈的喜气。”
“老王书记辛苦了。”众人纷纷起身,要送王恺书记出去,被王恺书记拦下,只留钟子期作为主人家代表,送他出门。
钟子期将王恺书记一直送到家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宾客们都在屋子里吃酒宴,无人注意这里,文书小良也站在路边车旁,远远的,未靠近,便神秘兮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虔诚地交到老王书记手上。
“什么啊?”王恺书记不解。
“借条,”钟子期解释,“我特意上网查了,借条欠条不一样,欠条过了三年,您就不能告我了,借条的话,如果我不还钱,过二十年您都可以去告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王恺书记骂了钟子期一句,打开那张借条,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半月前,钟子期向王恺书记借款二十万元钱,“你什么时候向我借的钱?”
王恺书记一头雾水,钟子期也懵了,不是王恺书记借给他们家钱,大哥钟子望才顺利将大嫂林盈盈娶进门的吗?刨去彩礼、婚礼的花费,剩下的钱还能留着给大嫂生孩子坐月子用,王恺书记借给他们家二十万实在是想得周到。
“看你大哥结婚,你眼馋了,想找我借钱结婚啊?你什么时候谈的对象,是柏乐村里的吗?”
被王恺书记一问,钟子期愣头愣脑答:“我还没对象。”
“那你借什么钱?等你找到女朋友再说,找到女朋友我也不借你钱,想娶老婆啊,自己挣老婆本去。”王恺书记说着,没好气将借条塞回钟子期手上,迈开大步,跟着文书小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