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那女孩对我说
2008年夏末，芝加哥。
苏茜在这个城市里待了两天才搭乘上这辆列车，车站旁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像是从小在自己梦里反复出现反复描绘的颜色，带着懵懂的忐忑不安冲撞在眼睛里。
高考看起来来势汹汹，但短短两天转瞬即逝，十二年的时间她都以为自己是个普通女孩，直到那封信件和随之而来的招生老师。
列车驶离了月台，那些香樟从CC1000号列车高大的玻璃窗外一棵接一棵退过去。苏茜昨天住在一个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亲戚家里，前天已经生活用品就已经打包好了，她太紧张了，以至于草木皆兵。
这是苏茜有生以来第一次住校，但没想到会住这种学校。为了屠龙而存在的学校——卡塞尔学院。
苏茜坐在普通车厢里，人声喧闹，身边的新生那叫一个姹紫嫣红。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金色、褐色、红色的头发，蓝色的、绿色的、甚至紫色的眼睛，全新的世界就像一个万花筒在她身边旋转，而她是个黑头发黑眼睛、梳马尾辫、戴着近视镜的中国女孩，那么的格格不入。
面前棕色的枫木桌上摆着两只洁白的骨瓷咖啡杯，乘务员提着典雅的茶壶，银白的壶嘴向下倾泻着醇香的咖啡，洇洇的水汽蒸腾，在她的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色。
普通车厢里都是这样的二人座，而她的对面一直没人过来。周围的同学们都三两成群，他们来自世界各地的混血种家族，从小就清楚自己的使命，和苏茜这个小城市里拎出来的土丫头不同。
像是被割离出来了……
她还记得在芝加哥火车站时，一个人拿着车票用磕磕绊绊的英语问值班人员。由于水平实在太次了还借用了翻译软件，最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乘务员跟她说：我知道这趟列车，二战前就在跑了，咳咳咳，呕~（老头有哮喘。）
苏茜当时觉得翻译软件和这老头总有一个疯了，要不然就是她疯了……
当你无人在意的时候你一定会想发出一点声音来让别人注意到你，否则你会感觉风景都会从你身体中穿过去。
而苏茜连发声都怯生生的，“请问，有鸡蛋灌饼么？”
她冲着离距离最近的乘务员举起了小爪爪，顿了一下后红了整张脸。
如果卡塞尔学院也有吉尼斯世界纪录一样的东西的话，那么苏茜的这句话定然能以“乘客中最令人尴尬的问题”而名列第一并保持一年记录。
金色的长发披在纯白的制服上，乘务员半蹲着身，曲线毕露，胸口的口袋上绣着卡塞尔学院的世界树校徽，光这身衣服都比苏茜全身家当都贵！
可在沉默中，乘务员的表情却变得极为复杂。
苏茜没领悟到那表情，见她迟迟未动，惊觉这是个老外，于是双手开始比划：“I是说，啊，meaning，egg，圆圆的那个……”
然后她就卡在那了，因为她不知道灌的英语单词怎么说，饼也只会个Cookie。到最后她干脆破罐子破摔，隔着被水汽蒙上的眼镜片深情凝望面前的大姐姐——“言传”传不到的话，那只能试试“意会”了。
然而这场景，这氛围，不管怎么想都让人尴尬到死，旁边的人已经忍不住悄悄笑起来。
苏茜没反应过来，因为她以己度人，觉得自己英语差，那么这些同学的中文应该也很差……吧？
就在沉默快要弥漫时，她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就是菜单第一页里排第五的碳水。”
那个声音叫醒了已经宕机的乘务员，她又说了两句英文。紧接着，如蒙大赦的乘务员连忙点头，往餐室款款走去，就是背影有点狼狈。
“谢……”
字未掷地，那个同样黑头发的女孩已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她坐下来之后就把视线放在窗外，默默注视着窗外流动的针叶林。
苏茜也随她的视线往外看，列车已经行驶到了伊利诺伊州的森林，盛夏时节流动成大片的绿，两人坐在车窗的对立两头，仿佛相机取景框里被同一副画吸引的两个陌生人。
“谢谢。”苏茜闷着的那口气终于泄了出去，“那个……你也是中国人吗？”
楚子涵这才把头偏回来，是和声音相匹配的、清冷的、好似雨落海棠的容颜，穿着是很亲民的黑马甲叠穿白衬衫，让苏茜有一瞬间梦回高中。
苏茜还注意到她往咖啡里投了很多冰块，正轻轻搅动着，让人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爱吃冰……
“我叫楚子涵，其实大家都懂中文的，下次直接说就好。”
一直在打量楚子涵的她顿时红了整张脸。
懂中文？那岂不是说，大家都听到了？丢脸死了！她抓着自己裙角，像是要拧出水来。
解救她的就是刚才的乘务员，美女姐姐推着餐车从中端出了苏茜需要的“鸡蛋灌饼”，其实是墨西哥蛋饼，叠成三角状，厚得像个汉堡，旁边体贴地放了一杯柠檬水，估计是担心这下巴尖尖的女孩把自己噎死。
乘务员微微弯着腰，“苏茜女士，请慢用。”
慢不了一点！苏茜一把抓过来就往嘴里塞，想用蛋饼的热量掩饰自己脸颊上的红，结果动作太大险些把油溅在桌子上的入学登记表上。楚子涵眼疾手快地将那叠表格往外一挪，辣油的红就染在她素白的手背上。
“对，对不起！”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楚子涵快速过了一遍表格上的信息。看得出来苏茜的英语并不怎么好，目前为止仅在表格上落了个名字。
“这趟列车去往的地方，可能会爬出来一头大恶龙呀。”苏茜不敢再看她，埋着头开了一个玩笑。
“世界上应该没有这么糟糕的教育机关。”楚子涵的回应也淡淡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玩笑，“入学登记表，需要我帮忙吗？”
“哦哦。”苏茜赶紧点头，那繁琐的表格确实让她很头疼。
她连忙掏出笔，借着笔盖的反光，她看见了自己被油染得红嘟嘟的小嘴。
唔，好丢脸。
“你说我来写就好了。”楚子涵又说。
苏茜感慨自己可能遇到了个小天使。她注视着楚子涵低头写字时的发旋，注视着楚子涵娟秀却凌厉的字体，渐渐的卸下了心防——
“楚，楚姑娘，你的入学登记表写完了吗？”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个带着江湖气的称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个傻问题。她其实想直接对楚子涵说：把你的借我抄抄行吗？
下一瞬间，楚子涵抬起了头。列车经过一个隧道，一片漆黑中，瞳孔外圈泛着瑰丽的金红。
原来这样的女孩也会戴美瞳啊？
那女孩对她说。
“我没有入学登记表。”
那女孩又说。
“检票的来了，借我躲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