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岸传奇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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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赋之力(8)

在那之后,我和父亲之间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他的要求和我的抗拒成了我们之间的隔阂。但他对我的态度没变。他有几天没有重提这件事。当他再次提起时,他没有命令我,而是几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是一天下午,我们从东面边界骑马返回的时候:“现在你准备好试试你的灵能了吗?”

然而我的决心已经越发坚定,像一堵墙、一座石塔一样围绕着我,我躲在里面,抗拒他的要求,他的问题,还有我自己的疑问。我马上回答:“不。”

我这么直白肯定,一定让他大为吃惊。他没说什么。我们骑马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也没对我说。那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也没有跟我说话。他一副疲惫而严厉的样子。母亲看到这番情形,可能也猜到了原因。

第二天早上,她叫我去她的房间,托词说让我试试她给我做的外套。她让我站着,像稻草人一样伸着胳膊,她自己跪在地上,绕着我转来转去,取下缝衣针,标记扣眼的位置,她嘴里衔着针说:“你父亲很担心。”

我一脸怒容,一言不发。

她拿出嘴里的针,坐在脚跟上:“他说他不知道奥吉头人为什么如此行事。不请自来地拜访,又请我们去他家,还做出了关于他孙女的暗示,种种的事情。他说,德拉姆家和喀司普罗家从来就没什么交情可言。我说:‘得了,晚来总比不来好。’但他只是摇头。他很担心。”

这番话是我没料到的,也将我从自我陶醉的状态拉了出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绞尽脑汁想说点显得聪明又不失宽慰的话:“没准是因为我们两家的领地现在挨着了。”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话了。

“我觉得他就是担心这个。”梅乐说。她从嘴里换下一根针,把另一根插到衣服下摆。那是一件成年男人穿的大衣,用黑色毛毡做的,我以前还没穿过这种衣服。

“所以,”她一边说,一边拿下嘴里的针,又坐回去打量衣服是否合身,“等到这次做客的事情结束了,我会非常高兴!”

我感觉到沉甸甸的内疚,仿佛那件黑色大衣是用铅做的。

“母亲,”我说,“他想让我练习那种灵能,就是消殒。我不想练,他就火了。”

“我知道。”她说。她继续调整外套的下摆,然后停住手,看着我,仰视我,因为她跪在地上,而我站着。“这件事情,你们俩哪个我都帮不了。你明白吗,奥莱克?我不懂这个,也没法插手。我也不能横在你和你父亲中间。看着你们俩都不高兴,这感觉很难受。我只能对你说,他对你有这样的要求,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大家。如果这是错的,他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要求。你知道的。”

她必须站在他那边,他的立场,理所当然。这是对的,也是应该的,但同时这也是不公平的,对我不公平,所有的权利都在他那边,所有的道理、理由,甚至连她都必须站在他那边——只留下我一个,愚蠢顽固的男孩,不能运用我的权利,声张我的权利,或说出我的理由。因为我看出了这种不公平,我甚至都不想试着申辩。我抽身离开,躲进自己怒火万丈的羞愧中,我的石塔里,在里面站着,哑然无声。

“是因为你不想伤害生灵,所以才不愿意运用灵能吗,奥莱克?”她很小心地问道。即便对我,她也是小心翼翼,在这个她几乎不了解的不可思议的灵能面前,她保持着谦卑。

但我不想回答她的问题。我没有点头或者耸肩示意,也没有说话。她瞥了一眼我的脸,然后将目光转回去看她手里的活儿,沉默地做完了。她将那件快做好的大衣从我肩上脱下来,抱了我一下,亲亲我的脸颊,然后让我出去了。

在那之后,卡诺克又有两次问我愿不愿意试试我的灵能,我两次都以沉默抗拒。第三次他没有问,而是直接说道:“奥莱克,现在你必须听我的。”

我沉默不语地站着。我们离家不远,但周围没人。他从不当着人的面考验我或羞辱我。

“告诉我你害怕什么。”

我静静地站着。

他面对着我,离我很近,他的眼神炽烈,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激情,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你是害怕自己的灵能,还是怕自己不具备灵能?”

我喘着气,大声喊道:“我才不怕!”

“那就用起来!现在!随便击中什么!”他猛地挥动右手。他的左手握拳,贴在身侧。

“我不!”我说着,浑身颤抖,两只手都紧紧地握拳,放在胸前,低下了头,因为我受不了他怒视的眼神。

我听到他转身走了。他的脚步声沿着小路,进了院子。我没有抬头看。我站在那里瞪着眼睛,盯着一小丛金雀花,它在四月的阳光里刚刚长出叶子。我盯着它看,想着它变黑枯死的样子,但我没有抬起手,也没有运用我的声音或意志。我只是这么看着,看着它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漠然于周遭的一切。

后来,他再没要求我运用灵能。一切如常。他跟我说话也与平常无异。他不会微笑或大笑,而我不敢看他的脸。

我一有空就去看歌里,骑着罗安妮,因为我不想去问能不能骑那匹小马。罗德莽的一头母猎犬生下了一窝丑得要命的幼崽,有十四只。它们早就过了断奶期,但仍然特别好玩,特别蠢,我们总跟它们玩。我特别喜欢跟其中一只玩,这时特诺克经过,看着我们。“来,带上这只小狗。”他说,“把它带回去吧。我们少几只也没事,肯定的,卡诺克说过他可能想要一两只猎犬。我觉得这只小狗还挺合适的。”那只小狗是这一窝里面最漂亮的,纯黑和棕褐色相间。我很开心。

“还是选大个子吧,”歌里说,“它聪明多了。”

“但我喜欢这只。它老亲我。”小狗听了这话就忠实地舔了我一脸。

“就叫它‘亲亲’。”歌里无动于衷地说。

“不行,它才不叫什么亲亲!它叫……”我想找个有气概的名字,然后想到了。

“它叫哈姆内达。”

歌里一脸疑惑不安,但她从不争辩。于是我把那只长腿、黑棕两色的小狗放在马鞍上的篮子里带回了家。有一阵子,它成了我的安慰,也是我的玩伴。然而我当然本应该听歌里的,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那些狗。哈姆内达迟钝得无可救药,而且特别容易激动。它不光像任何小狗那样,在地板上撒尿,还把尿弄得到处都是,因此很快它就被禁止进屋;它还会弄伤自己,跑到马脚底下,咬死了马厩里最能捕鼠的猫和它的猫崽,咬了花匠,还有厨子家的小儿子,毫无来由地狂吠加呜咽,日夜不停。所有人都极其火大,它被关起来免得惹祸时,叫得更厉害了。它完全学不会任何东西,也学不会不能干什么事情。过了半个月,我就讨厌死它了,我希望能摆脱它,但耻于承认自己对这只没脑子的倒霉小狗不忠实,甚至对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

一天上午,阿罗克和我要跟父亲一起骑马去高地牧场,检查春天生下的牛犊。父亲跟平常一样骑着灰蹩,但这次他让阿罗克骑罗安妮,我则骑着那匹小马。在那个上午,这很难说算是一种优待。布兰提脾气很坏。它老是甩头,屏气,蹄子乱踢,还想咬人,我上马时,它跳个不停,一会儿横着走,一会儿倒退,用各种方式让我难堪。我刚觉得控制住了马,哈姆内达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直直地朝着小马跳过去,狂吠乱叫,一截断了的绳子垂在它身边。布兰提前蹄腾空而立,令我没法坐稳,我朝着狗大吼。我极力保持在马上没有摔下来,重新坐好,勒住了受惊的小马,这一切都是在狂怒之中。最后布兰提终于站好了,我去看那条狗,却只见院子里的步道上有一堆黑色和棕色的皮肉。

“怎么回事?”我说。

父亲坐在他的马上,看着我:“你不知道吗?”

我盯着哈姆内达。我还以为一定是布兰提踩到了它,但没有血迹。它摊在那里,没有骨头,看不出形状。一条黑棕两色的长腿伸着,跟软绵绵的绳子似的。我从马上一跃而下,却不敢走近地上那团东西。

我抬头瞪着父亲,大声喊道:“你非得杀死它吗?”

“是我干的?”卡诺克说,他的语气令我浑身发凉。

“唉,奥莱克,是你自己,”阿罗克说着,让罗安妮走近了些,“千真万确,你挥了一下手,你是为了让马儿不被那条蠢狗伤到!”

“我没有!”我说,“我没——不是我杀了它!”

“你知道自己有没有做过吗?”卡诺克几乎带着奚落的语气。

“跟你上次消殒那条蛇的时候一模一样,千真万确,”阿罗克说,“眼神真利!”但他的声音有些不安,或是不快。

房子里和外面的人听到动静,都来到院子里,站在那里目瞪口呆。马儿全都焦躁不安,想离那条死狗远些。布兰提的缰绳被我紧紧抓在手里,它浑身颤抖,流着汗,我也一样。顷刻之间,我转身就吐了出来,但我没有放开缰绳。我擦了嘴,喘匀了气,牵着布兰提走到上马的石头边,重新上了马。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但还是问道:“我们要出发吗?”

就这样,我们骑马去了高地牧场,一路沉默。

那天晚上,我问他们把狗埋在什么地方了。我去了那个地方,经过垃圾堆,站在那里。对可怜的哈姆内达,我并没有觉得太伤心,但我内心里却有种难言的悲痛。黄昏时分,我准备回屋,父亲站在小径上。

“我为你的狗感到难过,奥莱克。”他用郑重、平静的声音说。

我点点头。

“告诉我:你想要消殒它吗?”

“不。”我说,但并不是完全确定,因为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是清楚明确的了。那条狗奇蠢无比,还惊了马,我讨厌它,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杀死它的念头,有吗?

“然而你这么做了。”

“我不是有心的。”

“你不知道自己在运用灵能?”

“不知道!”

他已经转过身,跟我一起走,我们沉默不语地朝屋子走去。春天的暮色十分清新,带着寒意。西边的新月旁挂着晚星。

“我像喀达尔德吗?”我低声问。

他过了很久才回答。“你必须学会运用灵能,控制它。”他说。

“但我做不到。我想运用它的时候,什么动静也没有,父亲!我试过无数次——只有在我不想运用的时候——像那条蝰蛇——或是今天的情形——我没有一点感觉——就这么发生了——”

这些话一股脑儿地冲了出来,我内心犹如有座高塔,而砌塔的石头正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卡诺克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了一点内疚的声音。我们走着的时候,他将手轻轻放在我肩膀上。走到大门口时,他说:“这就是他们所谓的野性灵能。”

“野性?”

“不受意志控制的灵能。”

“危险吗?”

他点点头。

“那——那怎么办?”

“耐心点,”他说,他的手又在我肩上搭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奥莱克。我们会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父亲没有生我的气,同时我内心也没有了对他的那种愤怒抗拒,这令我如释重负;然而那天晚上他的话把我吓得不轻,没有觉得安慰。第二天早上,他叫我跟他出去,我很爽快地去了。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我都愿意做。

那天早上他沉默而严厉。我当然以为都是我的缘故,但我们朝白蜡溪谷那边步行时,他说:“杜莱克今天早上来了。他说我们的两头白色小母牛不见了。”

那些母牛以前是罗德家的,一共三头,非常漂亮,卡诺克用我们与罗德莽边界上一大块上好的林地换来了它们。他希望重新在喀司普罗莽培育这种牛群。过去一个月,这三头牛放牧的地方在我们领地南边一处平坦的草场,靠近放羊的地方。一个农奴妇女和她儿子的小屋在那片牧场附近,她照看这些牛,跟她在那里养的五六头乳牛在一起。

“他们发现篱笆有破损吗?”我问道。

他摇摇头。

除了灰蹩、罗安妮和布兰提,还有土地本身,那些小母牛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了。

一下子丢了两头,这对卡诺克来说会是沉重的打击。

“我们要去找它们吗?”

他点点头:“今天就去。”

“它们没准上汐尔崖了——”

“它们自己不可能上去。”他说。

“你觉得……”我没有说下去。如果母牛是被人偷了,可能的偷牛贼太多了。在那个位置,最有可能动手的就是奥吉·德拉姆或者他手下的人。但推测人家偷牛是很冒险的。很多暴烈的争斗就是从一句不经意的话开始,甚至都不一定是指责的话。虽然只有父亲和我,没有旁人,但在这些事情上,谨慎的习惯根深蒂固。我们没再说什么。

我们来到几天前曾经停留的地方,就是我第一次违抗他那天。他说:“你会不会——”但他没说完,用几乎是恳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点点头。

我看看四周。山坡缓缓上升,长满了草,还有很多石头,盖住了上面更高的山坡。一棵小白蜡树在小路边上落住了脚,挣扎着独自生长,细细瘦瘦的,也很矮,但勇敢地抽出了叶芽。我看向别处。我们前方的小路旁边有座蚁丘。这会儿还是大清早,然而在蚁丘顶部的口子那里,红色的大蚂蚁已经熙熙攘攘地进进出出,排着队,忙个不停。那座蚁丘挺大的,裸露的黏土高高隆起,足有一英尺高。我以前见过这种昆虫城市的遗迹,可以想象眼前这座蚁丘在地下的巷道,复杂的走廊和过道,还有阴暗的建筑。在那个瞬间,我没有让自己多想,我伸出左手,盯着蚁丘,呼吸的气息带出了尖锐的声响,我用所有的意志去消殒、消灭、摧毁它。

我看到的依然是阳光下的绿色草地,矮矮的白蜡树,裸露的棕色蚁丘,红黑色的蚂蚁在窄窄的入口处忙碌地进进出出,形成杂乱参差的队伍,穿行在草丛中,穿过小路。

父亲站在我身后。我没有转身。我听出了他的沉默,觉得难以忍受。

一股懊恼涌上心头,我紧紧闭上眼睛,希望自己再也不用看见这个地方,那些蚂蚁、草、小路、阳光——

我睁开眼,看到草叶蜷曲,变成了黑色,蚂蚁不再行动,灰飞烟灭,它们的蚁丘塌陷,成了尘土飞扬的洞穴。我面前的地面似乎在蠕动、沸腾,向山坡上方蔓延,发出崩塌分裂的声响,在我前面的什么东西颤抖、扭曲,变成了黑色。我的左手依然直直地伸着,指向前方。我握紧了它,用两只手遮住了脸。

“让它停下!让它停下!”我叫道。

父亲的手放在我肩上。他搂住了我。

“好了,”他说,“好了。没事了,奥莱克,没事了。”我能感觉到他也在颤抖,跟我一样,他的呼吸非常急促。

我放下遮着眼睛的手。我马上将头转开去,对眼前的景象惊骇不已。我们面前的半个山坡好像被火旋风席卷而过——破败枯萎——毫无生机的地面上有一堆裂开的卵石。那棵白蜡树成了一截裂开的树桩。

我转过身,把脸埋在父亲胸口:“我还以为那是你,我以为站在那里的是你!”

“怎么了,孩子?”他非常温柔,用手揽着我,像对待受惊的小马驹一样,低声细气。

“我差点杀了你!——但我不是,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想这样!这是我造成的,但我没有这个意愿!我该怎么办!”

“好了,好了,奥莱克。别怕。我不会再让你——”

“但那没用!我没法控制!我想运用的时候没法用,然而不想运用的时候却用出来了!我不敢看你!我不敢看任何东西!要是我——要是我——”我说不下去了。我身子一软,坐在地上,浑身无力,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卡诺克挨着我坐在小路上的土里,让我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最后我坐直了身体。我说道:“我像喀达尔德一样。”

那是陈述,并不是提问。

“也许——”父亲说,“也许像喀达尔德小时候,并不是他杀死妻子的时候。那时他已经疯了。但他小的时候,他的灵能也是野性的。它不受他的控制。”

我说:“他们把他的眼睛蒙了起来,直到他学会怎么控制灵能。你也可以把我的眼睛蒙起来。”

这话说出来感觉很疯狂,我希望自己没说过。但我抬起头,看着前面的山坡,那里是一大片枯草和萎凋的灌木,灰尘碎石,不成形的废墟。原先在那里的所有活物都已经死了。原本那些复杂精细、条理分明的形态都被毁掉了。白蜡木成了光秃秃的丑陋树桩。这都是我造成的,我不知道自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我并不想这样,然而却造成了这幅景象。我之前满心愤怒……

我又一次闭上眼睛。“这是最好的办法。”我说。

也许我心里还有些希望父亲能有更好的办法。然而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要么先试一阵子吧。”他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羞愧,因为他说不出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