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血染黄沙(终)
唐军的陌刀一次次从对手的肢体上卷过,那些身材魁梧的汉子屠杀着对手,自己也被右侧突袭来的短剑击中。
双方的碰撞阻挡了彼此的脚步,均在僵持中陷入苦斗。
陌刀与短剑往来交错,刀光剑影中,血液和死亡不断往四周播撒。
吐蕃军队深知这时如果退缩,失败的恐惧会迅速蔓延,一旦阵形溃散,奔逃的士兵会冲散践踏起后续部队,并且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这些可怕的敌人。
一名浑身浴血的吐蕃将官发出一声战吼,然后挺直胸膛,奋力将象征荣耀的牦牛旗帜掷向前方。
黄铜铸成的旗帜在空中画过一条耀眼的弧线,远远落在天德军的队列中。
这是一场赌博,旗帜是军队的标志,一旦失去它,卫茹军队将不复存在。
掌旗的将官投出旗帜的一刻,就是在用整个军队的鲜血写下他们的选择——
要么胜利!要么灭亡!
望着飞出的牦牛旗,所有吐蕃战士同时发出震天的战吼,奋不顾身地朝象征着荣耀的旗帜冲去。
那些手执短剑的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向唐军的刀锋,在他们惊人的英勇下,陌刀唐军所向披靡的攻势被阻缓。
与此同时,论赤赞卓的命令下达,几千名吐蕃生力军和几百名重骑兵的加入,彻底压倒天平的平衡。
血腥的战场中,唯一还能保持从容的是纸甲兵。
弓弦震动的声音不断响起,箭矢犹如一片死亡的阴云在战场上空飞翔。
他们几乎没有移动,就控制了小半个战场,近百张长弓张开一幅难以逾越的死亡之幕,他们以近乎艺术的优雅与准确掠夺着对手的生命。
战斗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论赤赞卓投入了近乎五千人,田牟也押上了他的全部力量。
天德军千余名将士与数倍于他们的吐蕃精锐在这片草原上奋力厮杀。
田牟自知必败无疑,沉静如水。
他没有发出太多指令,这些已经追随他许多年的士卒经历过无数次血战,对战争的直觉,使其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近乎本能地作出最佳选择。
面对新投入的吐蕃人马,陌刀唐军不再向前猛攻,而是转向右侧,强行突破拦截,与率先出动的天德军汇合在一起,依靠纸甲兵的长弓反复消耗着对手的力量。
山丘上,唐军为数不多的轻骑已经开始最后的冲锋。
那些勇猛的汉子抛去所有甲胄,只携带长剑和用于投掷的短矛,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向敌军投去致命的一击。
可惜只在敌军中穿插几次,就被弓弩和吐蕃短刀杀死,纷纷坠下马来。
疲惫的吐蕃士卒再次发出战吼,触手可及的胜利使他们的战意鼓舞到顶点。
而始终保持沉默的回鹘兵也骚动起来,他们举起战斧,戴着铜环的右臂用力向前一挥,两千余名已经被鲜血染红眼睛的士兵立即咆哮着重新投向战场。
天德军副将姜言双手相合,向田某躬身施礼,平静地说道:
“田将军,兵力悬殊太大,我军败相已露。”
田牟轻抚着腕上的皮甲,说道:
“天德军成军有百年了吧?一共打过多少仗?”
姜言不假思索道:
“大小战役怕是过了半百之数。”
“这么多了啊。”
田牟低叹一声,然后挺起胸膛。
“战绩如何?”
姜言笑道:
“自然是赢多输少,有我们天德和振武二军驻守在大唐之北,回鹘人何时敢小觑过?”
田牟也是一笑,摇了摇头。
“我们败得起吗?”
姜言道:
“不能。我军若是败退,他们会趁势南下,有熟知地形的回鹘人带领,不出半月,就将兵临振武城,威胁到大唐疆土的安全。”
田牟淡淡道:
“吾父讳弘正,先为魏博节度使,率六州之地归顺朝廷,后征讨成德与淄青,累功进封检效司徒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吾祖讳廷玠,敦厚儒雅,不好兵事,抵抗叛军有功,擢二州刺史,追封司空。”
“吾堂叔,讳悦,虽叛但降,加检校尚书右仆射,封济阳王。”
“吾堂祖,讳承嗣,骁勇善战,拜魏博节度使,追赠太保。”
“吾家虽与大唐摩擦不断,但世受圣恩,到吾这也该继续追随先祖,回报朝廷,以忠义为谈者所称了。”
姜言忽然激动起来。
“田将军!我军上下一心,即使败亡也定可咬下敌军一块肉来。只要您返回朝廷,数年内又可组织一支强军,与我等雪恨!”
“谈何容易。”田牟低叹道:“我少时投军,至今已三十余年,天德军乃吾之心血,一朝俱灭,惜哉惜哉。何况吾早是两鬓斑白,哪里还有另一个三十年重整旗鼓呢?”
“田将军!”
田牟道:
“不必多说。传我号令,命所剩轻骑冲阵,全力攻击敌军帅帐。纸甲兵撤回山丘,陌刀军阻敌,天德军退出战场。”
“身中一伤者各自编入军中,操刀持矛与敌交锋。身中二伤者编入纸甲兵,为射手装箭。”
这是要死战了,姜言心头一阵紧张。
天德军想要突围已经成为幻想,最近的振武军距离此地又颇为遥远,在这样既无隐蔽又无法坚守的山丘草原,撤退就意味着丧失所有主动。
在吐蕃重骑兵无穷无尽的追击下,撤退意味着随时都可能覆亡,即使侥幸逃生,也将百不存一。
吐蕃士卒终于逼近到山丘下,休整过的天德军重新起立,他们互为犄角,以长对长,凝视着缓缓靠近的敌军,没有一个人退却,因为背后就是他们挚爱的大唐,那里有他们想要守护和爱着的人。
一缕苍凉的歌声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然后更多的歌声应和相呼。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戟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无衣》唱罢,《燕歌行》又响起。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唐军的歌声如同他们光彩夺目的明光铠与陌刀一样豪迈昂扬,又如他们的重矛巨弓般古朴苍凉。
随着歌声,将士们义无反顾地冲向吐蕃和回鹘的联军。
在这个血腥的日子,宁静的草原被鲜血染红,连绵的山丘间,大地成为血肉的池沼。
所有还活着的人都绞杀在一起,战车倾覆过来,长矛断折,垂死的战马发出悲鸣,盾牌溅满鲜血……
一名回鹘士兵奋力砍下战车上驭手的头颅,身后一柄宽长的陌刀随即劈入他的背脊。
握着短剑的吐蕃战士本能地右刺,将剑锋狠狠捅进持刀大汉的右肋,自己又被一支长矛刺穿腹部。
到处是鲜血和杀戮。苍青色的天穹下,死亡之神在冥冥中张开双翼,拥住这片沥血的白骨之野。
仅存的天德军被压迫到山丘周围,还能够战斗的不足百人,连绵数里的战场中布满了茫茫尸骨。
纸甲兵所有的弓箭已经射尽,他们拔出短刀,开始砍碎手中那一张张精巧绝伦的巨弓。
留在山丘上的卫士们则一匹匹亲手杀死自己的坐骑,毁掉所有能被敌军缴获的物品。
战斗接近尾声,这支驻守在大唐北面的天德军已经走到自己的尽头,帅旗高高飘扬,一如旗下那个磐石般战立的身影。
姜言理好衣物,然后跪下来,端端正正向故乡所在的位置行礼。
田牟笑道:“想家了吗?”
姜言道:“在外十余年,未能在家中侍奉母亲,心下不安。好在还有兄长代为尽孝,此去泉台也可放心了。”
田牟忽然解下甲胄,随手扔在地上,一边活动着双肩,一边叹道:
“这身甲衣穿了几十年,还是不习惯,今日终于可以脱了。”
他注视着聚拢过来的敌军,淡淡道:
“其实吾最想做个旅人,游遍我大唐的美好河山,而不该是一个血染双手的将军。”
姜言向田牟施礼道:
“属下不能再随将军征战左右,先走一步了。”
说完,他手持兵器,率先向着如潮水般的吐蕃士卒中奔跑。
田牟悠悠长叹一声,而后骑上战马,握紧长枪,也单骑朝着敌军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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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振武军前方斥候回报:
吐蕃与回鹘联手南下,天德军全军覆没,但士卒均死战到底,无一人投降与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