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念神魔
陂陀山，紫白观。
林意摆出国礼阵仗，一路繁花相送，从城门口到山脚下。他屏退随行，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沿着台阶往紫白观方向走去。这一路，他无数次想开口挽留，可思虑万千，最终都没说出口。留下又能怎样，他一天天老去，终是无解，难怪人间总有那么多道士想要得道成仙，若能长生不老，便可长相厮守了吧。
待行至道观门前，林意还是不舍地放开了桃夭的手，“你，还会回来吗？”
桃夭转身推门，“我不想骗你。”
“我在这等你。”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吱呀！”一声桃夭关上了木门，头也没回。这些时日，面对他日日体贴入微的关怀，说不感动都是作假。可柳随风一事，她有些惧怕，又或许连桃夭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原因——她还放不下他，她想入魔教，想变强大，她想不受控制地面对柳随风。可是灵凌之死卡在他们中间一度让桃夭异常痛苦。于是她刻意不去想他，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完全把自己当成凡人。无论是张奶奶，还是慕若，她借用着她们的躯体，扮演着她们的故事，游戏人间，麻醉自己。可就在刚刚一步一步登上台阶的时候，她开始一点点清醒，一点点思索，或许她可以问一问神明关于灵凌可有解救之法，只要凌灵还活着，他们之间或许还有可能。
看吧！世事总是这般令人唏嘘，这山间石阶，他们一路执手无言。他在想着是否挽留他，她在想着如何面对另一个他。
道观内，皇帝早已为她屏退众人。她进入殿内，点燃香烛，对着神像双手礼拜。跪拜的那一瞬间，桃夭闭上双眼，妖形离体，周遭流光溢彩，神秘变化。桃夭聚精会神追随流光，待周遭景致稳定下来，已然身处云端。
那是桃夭从未见过的云端，周遭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龙纹柱上有牌匾，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上书“天外天”。华贵是华贵，可却毫无神迹。桃夭顺着亭台楼阁一处处找去，终于在一处月桂树下见到一位老者。桃夭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敢问老人家...可是神君？”
只见那老者不紧不慢地理着手中的红线，一边循声而望，待看到桃夭眉间那朵祥云印记时，他不禁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一只有神印的妖？“倒是有些本事。”
什么本事？是在说我吗？桃夭虽被那一句话说得云里雾里，但也没忘记自己所来到目的，正待开口询问，却见那老者率先开口“姑娘你叫什么啊？如何来到这里啊？所为何事啊？”一连串的发问，桃夭一一对答，一来二去竟也攀谈了起来，桃夭也由此知晓了诸多神界事宜。
原来自从盘古、女娲、共工、颛顼等上古众神陨落之后，神界日渐衰微。仙者众多，可由仙入神者却越来越少，少到这十万年来竟没有新神飞升，反倒是原有的神明日趋堕落。如今的神界天外天就像是一个富丽堂皇的空壳，竟只剩下了太华神君、战神云止、月神柴老以及无忧神女四大神明了。
太华神君是光之神君，虽年迈，但掌管世间万物，庇佑人间，散在人间的山神雨神等都听命于他。战神云止，神武至尊，维稳六界和平，据说在几个月之前推演出六界将有大劫，须得以身入局方可化险为夷，于是乎闭关修炼至今未出。月神柴老便是她面前这位须白华发的老者，牵系六界的姻缘，是人间所称的月老。还有一位无忧神女，本职掌管时光以及安排神界诸事，却因神明渐少而逐渐成为一位散神，于四海云游。
“所以啊，孩子！你听了这么多，可要改变想法？”月老转身，一边在月桂树上抽出几缕闪着白光的红线，一边问道。
“什么想法？”桃夭疑惑道。
“你既想学些本事，并非只有入魔界那一条路，比如神界战神...”月老感慨道，这姻缘二字，最讲究看破不说破，他只能帮他到这儿了。
桃夭犹豫了，向来都是仙者进修而为神，妖者炼化而为魔。她一个妖修炼于战神，这倒是她从未想过的一条路。
“我把两条路都告诉你，去哪儿还得你自己选。”说着月老于指尖化出微光，在桃夭的额头轻点。
桃夭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霎时，周遭景象变幻，她进入了一个虚无之境。再睁眼时，她已然站在一节长长的黑白阶梯上。往上走是白色云梯，上端云气缭绕，战神银衣铠甲，执剑而立，光影流转间，手中剑却是换作一枝粉色桃花。往下走是黑色雾梯，下层魔气弥漫，魔尊黑袍落座，施号发令，千呼百应间，她仿佛看到了一片赤色尾羽。桃夭正站在这个黑白阶梯中间的灰色地带，魔界有她认识的赤羽，可神界那枝粉色桃花又莫名地吸引着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裙摆拾级而上，她想起了爷爷曾告诉她的话，追随本心嘛。
越往上走，离战神越近，那桃花开得越艳绝，一点点遮挡着战神的面容、身形。桃夭伸手欲拨开桃枝看得真切些，却猛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桃夭！”桃夭的脚步顿住了，是柳随风。
“辛九王！”又一个声音喊她。
桃夭循声回首，猛然间，乾坤移位，虚无之境突然间震荡起来，几乎是眨眼间，黑白之梯散去，桃夭慌忙间抓住一节桃枝，可不知为何那节桃枝却像是被谁斩断似的。桃夭不可思议地拿着那半截桃枝，试图去找那云气背后的银衣铠甲，身形却在不住地往下掉着。直到跌入魔界的前一秒，桃夭方才定身施法：“本体归位！虚无之境，破！”
刹那间周遭如镜般碎裂，虚无之境也就此消失。
桃夭本体归位后以妖体重现紫白观跪拜之处，“慕若”的躯体还在一旁呈跪拜之势，还没等她站稳脚跟。就见“噗通！”一声两只妖双双跪地。
“辛九王！画儿可找到你了！您不知画儿这些天找您找得多辛苦...”就在柳画儿声泪俱下地抱着她的腿哭诉时，桃夭这才发觉后面跪着的那只妖眼神一直落在柳画儿身上。
“你是？”桃夭开口询问道。
“玄桑公子！辛九王！您不记得了吗？”
“玄桑公子？”
“就是兔族送来给辛九王的那个兔妖啊！”
“给我做什么？”
于是，在桃夭与柳画儿的双双疑惑下，那玄桑公子便主动把事情来龙去脉给桃夭讲了一遍。
“兔族的族长，也就是我爹为阻止我呃..”他说着又悄悄看了一眼柳画儿，“阻止我到处拈花惹草，大殿上一句话给我送去了您的后殿，等于是把我嫁给您了。”
“咳咳！”桃夭被他一句话惊得差点儿一口气没喘过来。什么时候的事？最后一次大殿上也是她与柳随风争执的开始，那么...桃夭潜意识里觉着也许是有些误会了
“可是那日过来后只远远地见过一次，便突发仙妖大战。”玄桑公子继续说道，“我也只远远见过您一面而已。”说着，他又将眼神看向了柳画儿。
桃夭想起来了，那日她在人间雪山发泄完一通后回到妖王殿确实是见过一只妖，那个出场自带慢动作还给自己打高光的妖原来是他啊。
“那日，画儿为阻止我进入您的内殿，明知打不过我，却不惜伤害自己以命相拦。我从未见过这般忠心，这般刚烈的妖。那也是我第一次手忙脚乱去救一只女妖...”
桃夭在这半讲回忆半表心意的陈述中听懂了，简而言之就是这玄桑公子在日日与柳画儿的接触中爱上了柳画儿，无数次表明心迹。可柳画儿固执又内疚，总认为是她半路抢了辛九王的男宠，因而必得寻到辛九王得其应允才肯答应与玄桑公子在一起。
桃夭扶柳画儿起身，安慰道：“答应！答应！有人愿执手相护一生，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更何况，那玄桑公子他并不喜，一个向来拈花惹草的妖真能为柳画儿做出如此改变，她心里有些担忧。
于是，他看向玄桑公子，示意他起身，“你可得好好对画儿！”
“必当如此！”玄桑眼神坚定。
“好了！你们回去吧！”桃夭对着柳画儿说道。
“辛九王！您不回去吗？随风大人——”
“我自有去处。”桃夭打断了她的话。
“.....好！”柳画儿重重地说，无论何时，辛九王在她心底才是第一位。
道观殿内，桃夭倚着门框，看着院中柳画儿与玄桑携手而飞，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轻声感慨道：“真好！”
时过境迁，故人相见为何？总教人感慨蹉跎。算了，都过去了！还是要向前走。桃夭合上眼，细细回忆着虚无之境里她落入的那个魔界，又一次使了疾行之术，转瞬即逝。与此同时，在她未曾发现的角落里，悄然走出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柳随风看着桃夭就那么斜倚在门框上，阳光点在她轻阖的睫毛上，在脸上落下长长的影子，那么静谧，那么美好。她说真好，他也在心底说着真好。其实在桃夭闭眼时他已经显身了，过去的那些天，他找了她无数次，她也躲了他无数次，躲到现在他都有些怕！他显身时，他既怕她看到，又怕她看不到。呵呵！柳随风在心底苦笑，她最终还是没看到他，空荡荡的道观随着她的离开变得连空气中都充斥着无尽的失落与孤寂。他低头，看着胸口那支桃花木簪，在他心口别了这么些时日，都快要与血肉长在一处，可他一直未曾处理，本想着以此能博得她几分同情，可如今连看她两眼都只能借助柳画儿了么？莫名地，柳随风有些生气，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而他又得到了什么？冷漠？疏离？柳随风以手握住左胸口的桃木簪，解气一般地一下拔出，带着血迹将那发簪别在自己的发间。
秋风院落，寒意袭来，吹得柳随风唇边渗出的血迹散出丝丝凉意，连带着他心间也隐隐作痛，又或许还有几分自责与懊悔。柳随风回想起桃夭与柳画儿的对话，她对玄桑一事不知么？若他当初能多些理智而不是任由自己醋意萌发或许这一连串的误会就不会开始了，如果当初...如果凌灵没死...这些天，他率领各妖族将仙界打得节节败退，一直逼到大榕树以外，他问了那颗看着桃夭长大的榕树爷爷方才知道，那天他误伤的水系仙子竟是桃夭的挚友。真是造化弄人！如果凌灵能够复活...柳随风看着脚边桃夭桃夭寄身过的凡人之躯，也学着那样子，对着神像在另一边蒲团上叩拜下去。
天外天。
在桃夭从白色云梯上掉入魔界的那一刹那，月神手中两缕纠缠在一处的红线上的白光突然灭了。月神“簌”地丢下红线，闪至紫宸居，却被一道结界拦至殿外。
“六界究竟有何劫数，必得你斩断自身姻缘来解！”月神愠怒地说着，并作势要破界而入。然而思虑再三，终是将手停在了半空。
“罢了罢了！”月神自言自语着，不知从何处幻出一个酒葫芦，一边抿着一边慢悠悠地往自己的鹊桂院走去。
“云行林间无意止，偏惹一枝桃花缘。难呐！难！”月神自顾自的絮叨在这偌大的天外天显得无比单薄。
另一边，柳随风一进入神界看到了“天外天”那几个字，便晓得自己进入了神界。神使鬼差地他竟走了和桃夭一样的路来到了月桂树下。满树的红线闪着微光，树下空无一人，只有掉在地上的两缕红线。柳随风弯腰将那缠在一处的两缕红线拣起来，重新挂到树上，复又向前走去。
月神回到月桂树下时，看到那红线回到树上又重新泛起白光，正待高兴时，却发现那其中一缕又和另一缕红线纠缠在一处，不禁以手扶额，哀叹道：“一团乱麻！一团乱麻！”
柳随风离开后，兜兜转转走到了明光殿，遇到了太华神君。柳随风恭恭敬敬，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后。太华神君只悠悠地对他说道：“你是近日前来天外天求救那小仙子的第三个，找到我这里的你是第二个。”
“这么说，凌灵没死。”柳随风欣喜之余还有些意外。
“是啊！”太华神君心下感慨，看来真如云止所预言，六界不慎太平，恐有大劫。
“多谢神君！敢问神君...”
三十六天宫，七十二宝殿，紫光雾霞，将这一处对话都深藏在这天外天之上。
天外天之下，各有各的热闹。仙者与妖族在归泽当中谈判，魔界与鲛人在沧海之东交易。就连这熙熙攘攘的人间鬼道，也在上演着一出出爱憎离别。当然也包括那个名叫林意，曾经也叫无意的他。少年帝王，为情所困，因一句没有回复的承诺困住了自己，以岁月写着一丝一缕的无谓挣扎；少年帝王，画地为牢，为一个没有结果的等待舍弃了天下，用宿命赌她一心一愿的回首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