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公:蒋方舟重返文学群星闪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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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米兰·昆德拉:
我用一生的软弱去对抗

[1]

有一类书,小时候读时因为知道是“经典”,仰视去读,只觉得平凡,货不对板,急急宣布“大失所望”。长大之后再看,依然只道是寻常,但小时候读不懂的那些寻常的溃败、细琐的不堪、平淡的绝望忽然同时开口,汇聚成压抑的恸哭扑面而来,排山倒海。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Nesnesitelná lehkost bytí)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本小说,前阵子再读一遍,发现当小时候那种试图从书中寻求意义和崇高的渴望都消失,它的动人才浮现出来。

抛去遥远的时空背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就像是朋友口中的一段两分钟就能讲完的婚姻故事。

故事发生在1968年的捷克斯洛伐克,男主人公托马斯是一个成功的外科医生,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是一个习惯追逐女人的花花公子,却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对不和女人过夜,在发生完关系之后立刻离开。

但有一天,一个叫作特丽莎的淳朴的乡下姑娘来了,她无依无靠,没有故乡也没有过去,还生病发着烧,像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托马斯在床榻之岸收留了她。

两人成为了男女朋友之后,托马斯在性上并没有收敛。没有安全感的特丽莎偷听托马斯的电话,翻看他和别的女人的信,用近乎自虐的方式进行着侦察与反侦察的猫鼠游戏,而托马斯和所有男人的反应一样:前后矛盾,先是否认不忠,然后努力为自己的不忠之举辩护。

为了减轻特丽莎的痛苦,托马斯娶了她。在苏联及华沙条约成员国大举入侵布拉格的时候,两人一起去了瑞士。在异国,特丽莎发现托马斯还没有老实,而和过去的情人萨宾娜保持着肉体关系,特丽莎终于受够了,只身回到了布拉格。托马斯在经历了短暂的解脱和轻松之后,最后忍受不住思念,追着妻子回到了布拉格。此时的捷克斯洛伐克危机重重,政局动荡不安,而托马斯也付出了代价,失去了体面的工作,成了一个擦窗户的工人。

最后,两个人退回到了乡村,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养了一只狗,把自己流放于社会之外,只有单纯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然后呢?——就像是我们追问朋友故事的结尾。

“然后一场车祸,他们死了。”潦草而不耐烦的结局,轻如鸿毛的死。

在小说里就是如此,托马斯的旧情人萨宾娜收到了一封电报,得知托马斯和特丽莎的死讯,死亡轻得让人难受。可还能怎么样呢?人死如灯灭,死亡不过是他人聊天中下一个话题开始之前短暂的沉默。

生命之轻结束于死亡之轻,小说就这样结束了。

[2]

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个故事呢?

这本小说不断重复的章节名是“轻与重”与“灵与肉”,可除了这两组对照以外,这本小说还有一个更显著的对照:强与弱。

从小说开头到结尾,小说男女主角之间的强弱力量对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一开头,男主角托马斯是一个绝对的强者,他成功、花心,随时可以毫无成本地抛弃特丽莎这个什么也没有的乡下姑娘。但是到了小说的最后,特丽莎却成了他们之间的强者,一个掌控着两人之间关系绳索的人。

这种转变是如何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呢?

首先,他们关系中一个重要的转折来自于这个情节:当他们在瑞士的时候,特丽莎受不了托马斯的风流,给丈夫留下一封信,只身回到布拉格。

一开始,托马斯觉得非常轻松,就像是脚上的镣铐忽然解开了,他和无数女人约会,发生关系,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但渐渐地,他发现自己脑海中总是浮现出特丽莎的影子、她的痛苦,这个想象如此之重,重得他不得不放弃情人们,追随特丽莎回去。

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

托马斯是个一生追求自由的人,所以他不能放弃自己在性上的冒险,他一生都在逃避“必须如此”的牢笼。一个人必须服从规则吗?一个男人必须对一个女人忠诚吗?非如此不可吗?

什么事情又一定是“非如此不可”的呢?

在小说里,作者米兰·昆德拉忽然就像是走神一样,迷路进入一条岔路,讲了一个插曲:

有个人欠贝多芬五十个金币,贝多芬上门找他要钱,那个人叹气说:“非如此不可吗?”

贝多芬笑着说:“非如此不可!”然后记下词与音调,谱写了一首四人唱的二重轮唱。(三个人唱:“非如此不可,是的,是的,是的,是的!”第四个人唱:“拿出钱来!”)

一下子,“非还钱不可”这句话的意义就变了,它可以是一句承诺,可以是一句玩笑,也可以是严肃的曲调。

这个故事到底和主人公托马斯在爱上的忠诚有什么关系呢?那就是他发现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没有什么是必须如此的,或者说当“强制”的内涵变成“自由”了——“你必须自由”,自由也就成了新的牢笼。

希腊神话中,在众神的一场晚宴上出现了一个金苹果,上面写着“献给最美丽的女神”,引发了女神赫拉、雅典娜、阿芙罗狄忒的一番争斗。

托马斯发现自己“一定要追逐女人”的这件事也是“非如此不可”的自我强迫,也就是说,他发现自己在不断追逐性自由的时候,也沦为了性欲和激情的奴隶,像是希腊神话里不断争夺金苹果的生,也像是被判决不断向山顶推巨石的西西弗斯。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中不断地出现另一本书: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特丽莎和托马斯初次相见时就拿着这本书。《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可以看作是打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本书的钥匙,安娜·卡列尼娜忍受不了沉重的家庭枷锁,出轨年轻情人,最后卧轨自杀。

托马斯忽然发现,自由是如此之轻,轻得风雨飘摇,轻得生命都无法承受,最后只能去死。他曾经想要摆脱一切奴役,摆脱一切势所必然,摆脱一切“非如此不可”。他后来却发现,当一个真正自由的人,就意味着摆脱对自由的苦苦追求,意味着停下来,不再追逐,而是卸下身上种种欲望的重负,变成一个真正“轻”的人。

欲望到底是什么?欲望是最有迷惑性的欺骗,是一种积极的困境。欲望是老鼠夹前面的那块奶酪,也是老鼠夹本身。

当托马斯意识到欲望的困境之后,他抛下了自己的“轻”,离开了轻浮的单身汉生活,主动去寻找“重”,回到布拉格寻找特丽莎,就像一只鸟,去寻找自己的牢笼。

[3]

唐·璜(Don Juan):西班 牙传说里的情圣,以玩弄女性为乐,后来拜伦写了诗体小说《唐·璜》,把唐璜重新叙述为一个原本心地善良的青年。

让我像米兰·昆德拉一样漫步在岔路,说些题外的话。

我时常听到“浪子回头”的故事,唐·璜或卡萨诺瓦一样的人忽然放弃风流,重拾忠贞,回归家庭。讲故事的人感慨爱情的伟大,我却往往只听出了一种疲惫。

最深层的疲惫,就是丧失了意义感,就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小的声音说:“这一切有什么意思?”一旦这个声音响起,它就不会消失,而我们的人生就永恒而不可逆地滑向了另外一边,在那一边,爱情也好,信念也罢,没有什么东西是有意义的。

贾科莫·卡萨诺瓦(Giacomo Casanova,1725—1798):18世纪意大利的冒险家,风流倜傥,长袖善舞,据说一生与132个女人有染,但后来潦倒去世。他把自身传奇的经历写成自传《我的一生》。

追逐女性也是如此。某日,浪子在征服一个陌生女人的时候,忽然发现所有的过程和细节都似曾相识,他所有的策略都是在自我模仿,而模仿让事物每次都丧失一部分意义,最后一片虚空,终于,他跌落到了人生的另一边。

所以回归家庭的浪子也好,田园牧歌的托马斯也好,他们对“忠诚之爱”的追求并非返璞归真的跋涉,也绝不是什么回归,而只是在人生边界之外那块无主之地的漫步与徘徊。

[4]

说回小说。那么特丽莎呢?在两个人的关系中,她又做了什么扭转乾坤的事,反转了权力关系呢?

你可以说她做了一切,也可以说她什么也没有做。

特丽莎在这段关系的开头是非常软弱的,她知道自己的恋人正在不断地出轨,但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是一晚接一晚地做噩梦,梦到托马斯一个又一个地枪毙女人,自己也要被他杀了。

而且特丽莎总是感觉到眩晕,想要倒下。她把这种眩晕定义为“弱者的陶醉”——人在意识到自己软弱的时候,希望变得更弱一些,希望当着大家的面倒在堂堂大街之中,希望被击倒,倒得爬不起来。

而在小说发展的过程中,特丽莎从未变得更强,她成了一个摄影师。当苏联控制布拉格之后,她上街拍了很多新闻照片,也因此每天心惊胆战、精神脆弱,怀疑自己被密探盯梢,然后把噩梦分享给托马斯,让托马斯对自己万分心疼。

她仅有一次表现得比较决绝,就是在瑞士的时候主动离开托马斯,回到布拉格。但是她内心知道自己看似是离开,其实是一个召唤,召唤托马斯来找她,而当托马斯来找她的时候,她就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权力的转移。

当托马斯果然来到布拉格之后,她又觉得布拉格也不够安全,说要一起去乡下定居。

本来托马斯在回到布拉格之后,就无法继续行医,只能当一个擦窗户的人;当他到了乡下,就只能当一个疲惫而无能的农夫了。权力再次转移了。

小说结尾处有一段描写非常精彩,那就是特丽莎发现托马斯变成了一个老人——或者说被她拖成了一个老人,一个头发花白、精疲力尽的老人,一个毫无魅力的男人,同时也是一个真正安全的男人。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爱情就像是一个把大象也能拽入沼泽的石块一样沉重,她发现自己用了一生的软弱来对抗托马斯。

软弱是什么?软弱是弱者唯一拥有的武器。

或许任何一段朝夕相处的关系都会发展成一种强弱关系。强者身心健康甚至茁壮,选择多,输得起,试错成本低;弱者除了爱,一无所有。

但是最后更受折磨更痛苦的却不一定是弱者。弱者示弱,不断暴露和展示自己的弱点,你无法指责他,因为病人先发制人地把自己的疾病当作挡箭牌,呕吐般宣泄着自己的可怜,弱者姿态低无可低,强者被逼得退无可退。

软弱是很有侵略性的,弱者一直逼迫强者投降,直到强者丧失全部力量,变成了弱者怀里的一只兔子。

但是,要运用这个武器是有代价的,代价就是自己的一生。当特丽莎把托马斯拽入沼泽的时候,她自己也沉入了深处,她一辈子只打了一场简单的仗,别的什么也没干,除了怀里的那只老兔子,她什么也没有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让我想到张爱玲写的《倾城之恋》 。白流苏同样也是个一无所有的女人,她一生最重要的目标和战利品就是花花公子范柳原。

白流苏和特丽莎一样没有什么技能和武器,范柳原说:“你的特长是低头。”

白流苏和特丽莎一样因为吃醋而离开恋人,一样把离开当作赌博,最后女人赢了,范柳原乖乖地来找她了。在乱世中,两人成了一对平凡的恋人,一个自私的男人和一个自私的女人。

《倾城之恋》的结尾写白流苏和范柳原预备结婚,白流苏又哭又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结尾回忆特丽莎和托马斯跳舞,特丽莎同时感到奇异的快乐和奇异的悲凉。

两处描写多么相似,哭之笑之、快乐之悲凉之的事物是一样的:我们在一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首悲哀的诗,我有你,我只有你,我将永远只有你。

——这是对女人一生软弱对抗的奖赏:一种悲哀的幸福,一个快乐的诅咒。

《米兰·昆德拉:一种作家人生》书籍

作者:[法]让-多米尼克·布里埃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译者:刘云虹,许钧

出版年:2021

关于米兰·昆德拉最好的传记。与其说讲的是昆德拉的生平,不如说讲的是身处当下的作家共同面对的一系列难题:对故土,是离开还是坚守?对时代,是反抗还是抽离?对创作,是忠于责任还是忠于内心的冲动?

《阿涅丝的最后一个下午》书籍

作者:[加]弗朗索瓦·里卡尔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袁筱一

出版年:2005

昆德拉的头号读者的著作。作者里卡尔同时也是昆德拉的好朋友。

题目中的阿涅丝是昆德拉小说《不朽》中的人物,她人生所追求的只有一件事:走出这个世界。

——并非结束生命,而是摆脱一些关系、他人的目光与社会职责,轻盈地活着。

看到书的结尾才知道,想走出这个世界的其实是昆德拉本人。

《安娜·卡列尼娜》 书籍

作者:[俄] 列夫·托尔斯泰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译者:草婴

出版年:2007

《安娜·卡列尼娜》屡屡出现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当特丽莎去找托马斯时,她夹着一本《安娜·卡列尼娜》 ;当两人决定养狗时,托马斯想给狗起名为“托尔斯泰”,但特丽莎最后给狗起名为“卡列宁”(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

《安娜·卡列尼娜》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忠诚。安娜因为承受不了不忠所带来的沉重道德代价而赴死,托马斯因为无法忍受没有道德束缚所带来的虚无感而重返忠诚。《安娜·卡列尼娜》在书中作为一种对照时隐时现,或许代表的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