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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渡

1944年初夏,南岳衡山。

五月天,正是映山红开得最热烈的时节,红、白、紫三色相间的高山杜鹃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点缀着青山白云,浸润着苍松翠谷,好似一幅水墨丹青,别有春末夏初的惬意。

南岳衡山,海拔虽然不算高,山体却颇大,以衡阳回雁峰为首,长沙岳麓山为足,绵延八百余里,大小七十二峰,在群山峻岭之间,有湘、蒸、耒、洣、渌等大江大河九曲回环,使衡山山脉一年四季云蒸霞蔚,云雾缭绕。唐代李白有诗云:“湘水回九曲,衡山望五峰。”清代魏源有诗云:“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山本不动,风吹云动,云移山动,故山势翩然若飞也。

这日晌午,衡山西岭古道上走来几个行人。居中一人,约莫40岁,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将官军服。左边之人,年纪略长,穿一身当地不多见的西式猎装,气质风雅。右边的年轻人瘦高个,长方脸,也着一身戎装,是个青年军官。

这一行人从衡山西岭圣经学校的北麓登山,沿着古道拾级而上。两旁古木参天,遮天蔽日,一进之后,暑气顿消。虽然是青石板路和直接在石壁上凿成的“天生蹬”,走起来也颇为轻快,不到两个小时,便已走到掷钵峰下。

掷钵峰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是南禅重要的发源地之一,禅宗里的沩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五宗,一花五叶,一脉五宗,追根溯源,都是发源于南岳的掷钵峰下,号称禅宗出“祖师爷”的地方。掷钵峰下有磨镜台古迹,传说禅宗南岳怀让禅师曾在此地磨砖做镜,点化江西马祖道一和尚。

1932年11月,蒋介石和宋美龄第一次来南岳,就喜欢上了环境清幽、独具禅意的磨镜台,他们徜徉在“祖源”石上,聆听晨钟暮鼓,感受天地灵气。第二天,蒋、宋二人在上封寺占得一签,蒋介石捐香资三千,嘱何键送到。从此,蒋介石、宋美龄将南岳视为福地,先后六次到过南岳。1938年冬,武汉会战以后,蒋介石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临时大本营从武汉迁至衡山,直到1944年2月,他在这里共召开过四次重要的军事会议。南岳衡山,成为全国抗战时期国民党最重要的指挥中枢之一,伴随中国度过了七年艰难的时光。

掷钵峰下,磨镜台旁,另有一座清幽的千年古寺,名为福严寺。才过晌午,几个缁衣僧人早已在大门口等候。

见这一行人将到山门,为首一位老僧,约莫60岁,健步走下石阶,对居中之人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方军长,有劳大驾!赵市长,有失远迎!”

原来,那身材魁伟的戎装将军,是驻扎在衡山的国军第10军军长方先觉中将,时年40岁。陪他登山的猎装男子,是衡阳市市长兼衡阳警备司令赵君迈,时年44岁。跟随他们身后的青年军官,是第10军参谋长孙鸣玉少将,时年32岁。

方先觉对僧人拱手道:“有劳智圆法师,叨扰啦!现在方某已不当军长,要去重庆做参议了。参议参议,参而不议也。”他笑了笑,又说:“这次专门来看法师和康楣,他在哪里?”

智圆法师颔首微笑,示意一行人随他往禅院去。

福严寺依山而建,是一个半山半寺半院落的建筑群落。但见林海莽莽,古刹森森,山溪潺潺,虫声唧唧,大家仿佛突然闯入了一个清凉世界,心神顿时沉静下来。

方先觉不禁感慨:“满目青山,五岳独秀,名不虚传!”

智圆法师告诉他:“这是衡山最古老的寺庙,南朝时天台宗大师慧思创立,后来是唐朝南岳怀让禅师的道场。怀让是禅宗六祖慧能的弟子,人称七祖,距今一千多年历史了。”

只见山门上左书“六朝古刹”,右书“七祖道场”,上书“天下法院”,字迹遒劲,有如铁画银钩。

进得寺来,一行人随着回廊兜兜转转,逐一经过大雄宝殿、岳神殿、讲经堂、禅房,还没行到方丈院前,已听得墙外一人高声吟诵:“伤心莫问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鹧鸪啼处,东风草绿,残照花开。怅然孤啸,青山故国,乔木苍苔。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循声探去,原来墙外还有一座规模颇大的开阳禅院,一群年轻僧侣正围着中间一棵参天的千年银杏,听树下一位僧人讲话。

僧人道:“这是元末倪瓒所写的一首感伤宋亡之作。王夫之说过,‘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古人严夷夏之防,加上受到严重压迫,所以直到元末还能写出这样低回感叹、去国怀乡的作品来。”

“请问法师,什么是‘衣冠文物’?”座下一人问道。

举手的是个年轻人,二十一二岁,穿褐色僧衣,与其他僧人无异。稍有不同的是,他身高将近一米八,在这群僧侣中显得非常出挑,也是人群里唯一没有剃度的。

“康楣,问得好。所谓‘衣冠文物’,指的是华夏文明。西晋末年,天下大乱,中原板荡,晋室东迁,称为‘衣冠南渡’。到了两宋,先有金兵攻打北宋,后有蒙古国灭南宋,靖康之耻犹未雪,崖山一战天下亡,所以王夫之才说,‘衣冠文物,与之俱亡,尤胜亡国之痛也’。”在中国历史上,北方许多割据一方的政权多次攻打中原王朝,使中原频频陷入动荡之中,老百姓只能跟着巨绅豪族举家南迁,往江南地区躲避战乱,历史上称为“衣冠南渡”。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军大举侵略中国,到处烧杀抢掠,东北、华北、华东、华中相继沦陷,千百万中国人民颠沛流离,纷纷南下逃难。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军全面侵华,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曾经短暂迁来南岳,冯友兰教授探访南宋大儒朱熹和张栻在衡山雪中唱酬论道的古迹,触景伤怀,抚今追昔,写下一诗:“洛阳文物一尘灰 ,汴水繁华又草莱。非只怀公伤往迹,亲知南渡事堪哀。”

僧人又愤然道:“就在上个月,还是在中原大地,30多万国军竟然被10多万日本鬼子打得丢盔弃甲,37天连丢38座城。战火烧到之处,到处是杀戮、抢掠、流血、死亡,锦绣江山惨遭蹂躏,中原人民流离失所,真是惨痛!最为诡异的是,我们国军在突围的时候,竟然遭到当地老百姓的倒戈,豫西民众对自己的部队围剿、缴械,这是历朝历代都没有发生过的荒唐事!”

年轻僧侣们听了这等奇事,顿时哗然。

1944年4月17日,日军华北方面军15万人突然渡过黄河,对第一战区蒋鼎文、汤恩伯部发动进攻。国军近40万部队措手不及,竟被打得一溃千里,日军在37天里连占洛阳、郑州等38座城池。这次空前的军事大溃败在全国引起了极大震动,尤其是汤恩伯的部队突围到豫西,竟遭到当地民众围剿、缴械,这成了全世界军界的笑话,让蒋介石颜面扫地。

中原会战后,第一战区曾经对豫中会战进行了检讨:

“此次会战期间所意想不到之特殊现象,即豫西山地民众到处截击军队。无论枪支弹药,在所必取。虽高射炮、无线电台等亦均予截留,甚至围击部队,枪杀我官兵,亦时有所闻。尤以军队到处,保长、甲长、乡长逃避一空,并将仓库存粮抢走,形成空室清野,使我官兵有数日不得一餐者。一方面固由于绝对少数不肖士兵不守纪律,扰及闾阖,而行政缺乏基础,未能配合军事,实为主因。其结果各部队于转进时,所受民众截击之损失,殆较重于作战之损失,言之殊为痛心。”

与其说这是检讨,不如说是推卸责任,把军队被民众缴械的责任直接推到了地方和民众的身上。蒋介石对此很恼火,1944年7月中下旬召开黄山整军会议时,痛斥这一荒唐事件:

“讲到这一次中原会战的情形是怎么样呢?有一些美国和苏联的军官和我们军队一同退下来的,据他们所见,我们的军队沿途被民众包围袭击,而且缴械。这种情形简直和帝俄时代的白俄军队一样,这样的军队当然只有失败!我们军队里面所有的车辆马匹,不载武器,不载弹药,而专载走私的货物。到了危急的时候,货物不是被民众抢掉,就是来不及运走,抛弃道旁,然后用车辆来运家眷,到后来人马疲乏了,终于不及退出,就被民众杀死!部队里面军风军纪的败坏可以说到了极点。撤退的时候,若干部队的官兵到处骚扰,甚至于奸淫掳掠,弄得民不聊生!这样的军队,还存在于今日的中国,叫我们怎样做人?尤其叫我个人怎样对人;我统帅受到这样的耻辱,也就是大家的耻辱。”

等年轻僧侣们稍微安静下来,那僧人又道:

“古往今来,凡是王朝不能立于中原,偏安江表,就称为‘南渡’。历史上每次南渡,都是以中原大乱开局,以亡国结局。‘衣冠南渡’,对我们来说,从来就是亡国之痛的代名词。中原人民去年刚结束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大饥荒,今年又碰到这样生灵涂炭的无情战火,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老百姓苦上加苦,苦不堪言啊!”

僧人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道:

“这几天,不断有河南灾民逃到湖南,他们说,日本人打完河南,很快就要接着来打湖南了。如果我们每支军队都是驻守河南这样的军队,每个战场都是中原战场这样溃败的速度,恐怕不到半年,整个中国都要亡于日本人之手了!”

这边孙鸣玉心里略有些不快了。

他是黄埔青年将领,素以军人荣誉为头等大事。看国军给这僧人说得如此不堪,他皱起眉头,对方、赵二人低声道:

“这和尚前面说得还好,后面可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方先觉没出声,赵君迈却微笑道:

“孙参谋长,我看不要紧,要允许别人讲话嘛,何况蒋鼎文和汤恩伯确实太不像话,就不要怪老百姓说三道四了。不过,他说日军马上要攻打湖南,我却不能同意了。昨天薛长官和我通电话,他说湖南保险是没有问题的,日寇三战之余,绝不敢再问津长沙,更何况,中原战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日军自顾尚且不暇,哪有能力南北两线同时作战呢?”

孙鸣玉不想和他争执,便道:“赵市长,薛长官对他的‘天炉战法’永远是信心满满的。但我听说,3月底,长沙、衡阳、曲江的美国侨民就接到美国领事馆的通知,要他们尽快撤离,说日军很快要打通粤汉铁路。5月份开始,衡阳机场的美军取消了休假,军官上街必须携带手枪。你知道,美国人的情报一向是最准的,依我看,这消息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大意不得啊!”

赵君迈还是不以为然:“我还是赞成薛长官的看法。日本人短期内是没有可能再打湖南的。日本鬼子现在兵力不敷使用,已经是日薄西山,苟延残喘了。他们把船在长江上故意开来开去,不过是打出增兵的幌子,来掩盖他们实际兵力不足的困难罢了。”

方先觉默不作声。他心里其实是颇为认同孙鸣玉的。中原的战事并不简单,这把战火大概很快就要烧到湖南了。不过他也很清楚,进入1944年,随着盟军节节胜利,反攻已成为全国主基调。春节期间,蒋介石召开第四次南岳军事会议,第一句话就说,今天的会议是迎接最后胜利的一次会议,当务之急是研究反攻的方案。过完元宵,大家对反攻的信心更强了,有人甚至开始预测,今年要在武汉过中秋、到南京过新年了。反攻既然转眼就到,人们都忙着战后打算,谁也不去多想打仗的事了。过去美国人一直是被当成消息灵通人士,但这次首先从美国方面传出日军即将大举进攻的消息,各级长官却并不当一回事,他们认为,美国人太神经过敏了。

比如赵君迈。方先觉认为,以赵君迈的聪明和他与美国人的熟络程度,绝不至于相信薛岳说的日军“绝不敢再问津长沙”的鬼话,只不过他作为衡阳市市长,大概内心深处也真的不希望再打仗罢了。这几年,衡阳市在赵君迈的经营下变得越来越繁华,已经快成为国统区第三大城市了。如果日军真的兵犯衡阳,那么这一切就烟消云散了。谁愿意真的打仗,谁愿意听丧气话,谁又愿意真的面对这血与火的残酷事实呢?

让方先觉最担心的是,虽然国军刚刚在中原会战中吃了日本人的大亏,但各级长官好像还是毫无知觉,日军明明已经在磨刀霍霍了,负责情报的军令部部长徐永昌还认为敌人绝无两线作战的可能。至于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还沉迷在全国民众对他三次长沙大捷的赞誉之中,既没有认真研究过敌情,也没有做充分的准备。这样下去,恐怕还要出大事的。

听这一行人低声议论,僧侣们纷纷转过身来。

那个叫康楣的年轻人一看到他们,满脸兴奋,两眼放光,大喊一声“军长!”一路小跑冲到方先觉和赵君迈的跟前,双腿咔嚓一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这一身僧衣配上这么个军礼,不伦不类,样子颇为滑稽,引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原来,这位康楣并非僧人,而是方先觉第10军中一名中尉工务参谋。他本来是南岳上封寺住持宝生法师的小老乡,自幼家贫,跟随宝生学习建筑营造之术。这位宝生法师也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僧人,他出家前就是衡阳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曾经遍访大江南北,到过很多名山古刹,主持过许多大型寺庙的修复工作,是湖南当地非常有名的佛教建筑艺术家。

1921年,宝生法师应湖南省省长兼湘军总司令赵恒惕之邀住持长沙开福寺,结识了赵恒惕同父异母的兄弟赵君迈。赵君迈自幼酷爱武术,精通摔跤,曾经获得过全美体育运动奖。1932年,宝生住持南岳上封寺,跟他学艺的康楣恰好也擅长武术,和赵君迈在比武中结识,成为忘年交。1942年,宝生圆寂后,恰逢赵君迈履新衡阳市市长,他就把康楣带去了衡阳。

有的人,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但天资聪颖,什么东西一看就懂,一摸就会,康楣就属于这种人。他不到两年,已经把宝生的手艺学了个七七八八,赵君迈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土木工程高才生,他又教了康楣很多西式建筑学知识,时间一久,康楣成了一名自学成才、中西贯通的土木工程专家。

方先觉也很喜欢这个机灵的小伙子,向赵君迈把康楣要来,在第10军当了一名中尉工务参谋,协助第10军工兵营营长陆伯皋教授全军土工作业,同时发挥他作为本地人的优势,帮助第10军做些联络地方的军政协同工作。4月底,康楣从洪罗庙回来,就直接去了福严寺,协助重建南岳佛道救难协会。

讲话的僧人是演文法师,他是南岳上封寺知客、南岳佛道救难协会训练股股长。据说他过去是第十九路军一名团长,不知何故出家做了一名和尚。1937年,抗战军兴,国共合作在南岳举办游击干部训练班,宝生法师牵头组建了南岳佛道救难协会,演文、巨赞等僧人也参与其事。田汉曾赠诗予他:“缁衣不着着军衣,敢向人间惹是非。”周恩来也接见过他们并欣然题词曰:“上马杀贼,下马学佛。”

演文法师见到方先觉,双手合十问候,请方军长给大家说两句话。方先觉左右推辞不过,就站上高台,朗声说道:

“刚才演文法师所说的话,在下也都听见了。中原溃败,原因很多,但我们作为革命军人,实在是难辞其咎。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历史不会重演,中国更不会亡!中华民族五千年来百折不挠,生生不息,自有其潜藏的伟大力量。这伟大的力量,不是来自别人,而是来自我们自己。我们要感谢我们的祖先。中国有地大、物博、人多三大优势。千百年来,我们经历过多少次战火洗礼,我们还能够一直存在,那是因为我们是世界上最耐劳苦的民族,能够生存在其他人不能生存的环境,并且不断地发扬光大。这就是我们中国不会亡的缘故!”

方先觉顿了顿,接着道:“今天大家身在衡阳,可曾听说过,早在1923年中国就有一位先贤预测过:中日将来必有一战,一旦开战,津浦、平汉两线必被日本占领,中国抗战的生命线就移到了洛阳—襄阳—衡阳一线。这位提出‘三阳论’的先贤,就是蒋百里将军。蒋先生说过,从地理和民族性看,湖南是中国的心脏,一旦战事爆发,沿海一带首遭蹂躏,工业计划就要着眼于山岳地带,所以我们要以南岳等地为工业核心,以便防空及军事守险。而且,湖南本地民俗强悍,这里的人力和兵源就相当于中国的普鲁士,是中国长期作战最好的根据地。他还断言中日战争最后的结局,三湘七泽,将是敌军的莫斯科!”

此时将近黄昏,金色的夕阳穿过松林,斜斜地铺满整个院落,将方先觉高大的身影拉长,投在白白的山墙上。

“各位!我们何其不幸,和日寇打了多年,今天又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但我们又何其幸运,在战火纷飞里还有这样幽静的地方谈经论道。虽然洛阳失守,襄阳也几度沦陷,但衡阳还在,我们的一线希望尚存!只要我们守住这条生命线,用时间换空间,化被动为主动,中国就不会亡!当然,中国最终会不会亡,根本上还要看我们每个中国人自己有没有担当。如果我们每个中国人,上到国家统帅、大军统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人人有‘倭奴不灭,无以家为’的雄心,下到普罗大众、僧侣道众,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个个有‘上马杀贼,下马学佛’的抱负,那么,千言万语,就凝结成蒋先生说过的那句话:‘中国不会亡!中国是有办法的!’”

方先觉说完,演文和康楣站起来,举起右臂大喊:“上马杀贼,下马学佛!”一众僧侣纷纷站起,跟着振臂高呼。僧侣们雄壮的口号夹杂着山谷间的流泉飞瀑,声振林樾。

方先觉从福严寺出来,只见一栋栋半西式的青砖建筑拔地而起,掩映在两侧的苍松翠柏之间。看得出来,由于蒋介石和宋美龄对南岳的特殊喜爱,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对建设南岳尤为上心,想以此体现他主政湖南的政绩。1939年以后,湘北连续五年战火纷飞,南岳建设反而突飞猛进地发展,1944年正步入巅峰。耗资数千万元的南岳忠烈祠、忠爱社、体育馆、中正医院、疗养院、游泳池等相继建成,抗战的硝烟似乎已渐渐散去,太平盛世仿佛正阔步走来。

向晚时分,方先觉到了香炉峰下的南岳忠烈祠。

这是刚刚建成的一个大型建筑群落,幕天席地,主体建筑依山而建,自南向北,排列着牌坊、七七纪念碑、纪念堂、纪念亭、享堂,气度壮丽,规制严谨,状如中山陵。在忠烈祠四周,共有13座大型烈士陵墓,两侧青山翠柏,古松参天,安葬着第九战区阵亡将士的遗骸。

1938年武汉会战以后,蒋介石在南岳召开军事会议。许多将领在发言中说,国军一路仓皇而退,阵亡官兵多暴尸于战场,这不但是对死者不尊重,更影响生者的士气。反观日军,对战死士兵的尸体都尽量抢回,或焚烧,或掩埋,不至于陈尸于阵地。为国捐躯落得如此下场,足以让言者伤心,听者落泪,后来,蒋介石在总结讲话中将这一点列为国军十二大耻辱之首,他自责道:“我军过去最遭敌人轻视的一点,就是我们阵亡官兵的忠骸,有许多不仅不能抬回安葬,而且任其遗弃阵地,暴尸战场。这是我军最大的弱点,亦就是我军最大的耻辱!”“我们忠勇将士为国捐躯,竟至死不得收骨,我们后死者如何对得起已死的官兵!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我国俗话说‘死无葬身之所’,这是形容人世最悲惨境地的说法。如果我们不能掩葬阵亡同胞的遗体,任其暴尸原野,在死者想来直如死无葬身之地。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会后,蒋介石指定陈诚、薛岳牵头,赵恒惕等7人组成南岳忠烈祠建设委员会,在战火纷飞中用四年多时间建成了忠烈祠。

预10师前师长孙明瑾,此刻就长眠在忠烈祠前面的山坡上。他是上年底由军长方先觉亲自主持下葬的。1943年12月1日,孙明瑾在救援常德时牺牲。21日,他的灵柩从长沙运抵衡山,沿着盘山公路抵达忠烈祠。那天下着阴雨,全军营以上军官在方先觉的带领下,全都踩着两腿黄泥,冒雨牵引灵车,一起将他的灵柩拉到忠烈祠正前方的山麓下安葬。

在淅淅沥沥、寒入骨髓的冬雨之中,方先觉亲自拉着绳索,慢慢将灵柩缓缓放入井下。雨越下越大,绳索越放越慢,方先觉双眼渐渐地模糊了,他仿佛看到1940年春末那个阳光和煦的下午,年轻的参谋长孙明瑾来报到时,龇着一口白牙,一副温文敦厚的样子。那时方先觉刚当师长,孙明瑾是他的第一个参谋长,两个人都是黄埔毕业生,年纪相若,又都怀着杀敌报国的理想,都想把军队练成一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很快成了亲如兄弟的朋友。孙明瑾文武双全,长于谋划,擅长练兵,作战骁勇,从来没人见他穿过什么华丽的衣裳,但冲锋陷阵时他永远冲在队伍第一个。常德会战的最后关头,他同日本鬼子拼刺刀,连杀六个鬼子,突遭敌人机枪扫射,身中五弹。临死之前,还在高呼:“贯彻命令,达成任务!”

绳索终于不动了,灵柩稳稳地停在墓穴的底部。顶上的战士开始一瓢一瓢铲起黄土,倒入即将永久封闭的墓穴。眼看要自此永别,孙明瑾的夫人姜文珍再也控制不住,扑在墓穴边放声大哭。孙明瑾的几个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小的五六个月,也都跟着她号啕大哭。方先觉和在场官兵无不落泪。

随后,方先觉忍住悲伤,带着全体官兵在大雨中敬礼起誓:“杀尽日寇,为孙师长报仇,为死难的军民同胞报仇!”

时间才过去半年,一切似乎都变了。

初夏时节,野花满地,芬芳扑鼻。在孙明瑾的墓地边,有野菊数亩,菊色明艳动人,蝴蝶上下翻飞,野蜂嗡嗡拥舞。花丛之旁,有两三个临时捆扎的竹架草棚,这是工务参谋康楣遵循方先觉的指示,提前来搭好的墓庐。方先觉说,要在自己离开湖南之前,为孙明瑾守一宿的墓,陪他聊聊天儿。

“初夏天,孩儿脸。”白天还是阳光灿烂,傍晚突然山风大起,凉意阵阵,宛然一夜入秋,一朵朵黑云翻山越岭而来,好似山雨欲来的样子。不过,直到天明,只刮了一夜的风,雨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方先觉倒是做了一夜的梦。

在梦中,他又见到了孙明瑾。还是蹙着川字眉,龇着一口大白牙,抱着一架机关枪正向河堤冲锋,和往常一样,他仍然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但是,方先觉看见了,就在堤坝后面,埋伏着一队日军,他们正架起机枪,等他过来。方先觉赶紧大声提醒,可是孙明瑾充耳不闻,抱着机枪从他身边一跃而过,向日军猛烈扫射。机枪子弹打完,他又用手枪、步枪猛射。可是日军越来越多,孙明瑾打光了子弹,竟冲入敌阵拼起了刺刀。他的刺杀动作还是那么娴熟老练,一转眼接连格杀了六个鬼子。这时,远处两个架着机枪的鬼子乘机对准他一阵狂射,孙明瑾猝不及防,连中五弹,鲜血染透了军衣。

方先觉大惊,当即拔枪怒射,击毙两个鬼子。孙明瑾用枪撑住身体,还在大呼:“努力杀敌!努力杀敌!”此时,又有两个鬼子端着枪刺,从斜后杀来,方先觉情急之下,只得一手扶住孙明瑾,一手来抓鬼子刺刀,力道到处,竟将刺刀都折断了。另一个鬼子趁机一枪刺来,正扎在他的胸口上。

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方先觉用力挣脱,清醒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竟惊出一身冷汗。他坐起身来,一看怀表,未到寅时。山谷里漆黑一片,满天星斗在夜空里显得尤为清亮,隔壁康楣鼾声轻微,近处溪流淙淙,偶有夜鸟啁啾,更远处听见松涛哗哗,阵阵翻滚,好像在大海里行船一样。

待到天明,却又是晴空万里。遥看祝融峰隐在云雾之中,竟似雨雾绵绵,果然不负衡山“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之说。方先觉等人收拾行装,告别孙明瑾,向上封寺去了。

南岳衡山是唯一地处江南的五岳名山,与其他四岳不同,温带气候让这里终年青翠,自古有“五岳独秀”之称。魏晋以来,每逢中原鼎沸,士族衣冠南渡,衡山就成为人文荟萃之地,唐时有李杜诗颂南岳,宋时有朱张踏雪唱酬,明清之际,王夫之、曾国藩等人多次登临南岳,两个人的祖居也在附近。南岳还是禅宗的祖庭之一, 六祖慧能的两大弟子,南岳怀让及其再传弟子马祖道一,以及青原行思的弟子石头希迁,都曾在南岳驻锡讲经,开宗立派。因此,南岳不仅风景独秀,文化也很独特,满山都是名胜古迹,高僧大德。

方先觉有两年没来衡山上封寺了。上次来时,他虚岁38岁,刚被提拔为第10军军长,是同期黄埔毕业生里面第一个当上军长的,可谓壮年得志,意气风发。那时上封寺住持还是宝生法师,上封寺在他主持下,修葺一新,僧侣云集,香火鼎盛,青烟缭绕,颇有衡山五大丛林之首的风采。这次一看,寺庙变化不大,许是战事将近,倒是萧索冷清了许多。

方先觉来看故人。宝生的墓塔,就在他修的登山道边,墓塔两旁,古松遒劲,繁枝虬结。这里离祝融峰1里远,南岳几条登山道都在此汇集,大概因为风烈雪多的缘故,道路两边为行人登山驻足而建的板房,正在一间间换成石墙铁瓦。

转到山后,却见另有一条青石古道,沿着山脊蜿蜒而上,两侧壁立千仞,极为险峻,崖边山花烂漫,煞是好看。

见方先觉看得入神,上封寺住持智圆法师说:

“这是曾国藩古道。虽是隋唐就有的古道,不过全靠曾国藩家族出资重修才得以沿用至今,因而称为曾国藩古道。上封寺能有今天的气象,也得感谢曾国藩家族。今天在寺里还留有不少湘军名人的墨宝,方军长不妨移步去看。”

方先觉信步走到寺内藏经楼,果然有不少名人留下的墨宝,以湘军名将大儒作品居多。他本来不甚爱看这些,但近期心境浮动,竟也颇有些兴趣。也有今人之作,叶剑英就留下一诗:“四顾渺无际,天风吹我衣。听涛起雄心,誓荡扶桑儿。”气势雄健,恢宏大度,朗朗上口,方先觉很是喜爱。

赵君迈的老家在衡山白果,和曾国藩老家离得很近,他非常了解曾国藩。赵君迈说,40岁是曾国藩人生的分水岭。40岁前的曾国藩,古板傲慢,为人刚直,凭着一腔热血向咸丰进言,结果被皇帝免职;1853年他创办湘军,又为长沙官场不容;出省支援江西,却受当地官员排挤,处境万般艰难。

1857年2月,曾国藩正在难受之际,突然接到父亲的讣告,他即刻上书皇帝,要求回家守制,咸丰命他夺情回军,曾国藩趁机向皇帝诉说自己创办湘军所遭的愤懑,期望得到皇帝体谅并授以实权,他甚至说,如果不给督抚之权就不出山。没想到,此时恰逢太平军分裂,咸丰以为平息战乱指日可待,有没有曾国藩无关紧要,干脆批准他解除兵权,在家守孝三年。辛苦大半生换来这个结局,对曾国藩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咸丰七年二月到咸丰八年六月居家这一年半时间,让曾国藩大彻大悟。他说:“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后,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与四十岁之前迥不相同。”此后的曾国藩,变得和气、谦逊、周到,不再怨天尤人,常常把“好汉打脱牙和血吞”这句话挂在嘴边。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求而不可得,才是世间的常态。

同治六年,九弟曾国荃因为剿捻无功被摘去顶戴,苦闷不已,曾国藩写信劝慰他说:“事已如此,亦只有逆来顺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诀、硬字诀而已。”所谓“硬”字,就是咬紧牙关,打脱牙,和血吞;所谓“悔”字,就是反思自我,重新做人,就像曾国藩自己常说的那句话,“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另起炉灶,重开世界”。

方先觉听了赵君迈这番话,不发一言,若有所思。他过去只对行军打仗感兴趣,对曾国藩的了解还停留在打仗练兵上。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人称“古今第一完人”的曾国藩,竟然在40岁时也有过这样大起大落、大彻大悟的时候。

“打脱牙和血吞”,这话是多么无奈,又是多么充满智慧。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百端拂逆之时,只有逆来顺受之法”,这大概是40岁的曾国藩重新出山以后,能够一顺百顺,有如脱胎换骨的秘诀所在吧。

看方先觉对曾国藩颇感兴趣,智圆法师干脆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曾国藩的出生地湘乡白玉堂,当地称“大界曾氏”,距离衡山西岭上封寺只有30里。大界曾家世代务农,族中虽然也有粗识文字之人,数百年来却没有一个和科名有缘。直到曾国藩父亲曾麟书出生以后,曾家才算是真正兴旺发达起来。曾麟书17岁时到南岳上封寺烧香,抽得一签,上面写着:“双珠齐入手,光采耀杭州。”后来,曾国藩实授两江总督,节制江、浙、皖、赣四省军务,曾国荃同时担任浙江巡抚,曾麟书所说的“吾诸子当有二人官浙”才变成现实。大界曾家发家后,多次捐资上封寺。同治年间,太子少保曾国荃捐资白银二万余两重修上封寺,是上封寺史上最大一笔功德。

“南岳菩萨,显远不显近。”智圆法师对方先觉道,“方军长如有兴趣,不妨也抽上一签,问问前程。”

于是,方先觉虔诚礼佛,毕恭毕敬地抽了支签。

智圆取出签文,只见上面写着:“魏阙凌烟万长雄,挣脱金锁走蛟龙,吉人自有天相护,遇犬逢牛吉化凶,云开洪落因有果,寒雨连江夜无踪。”背面是解签文,上曰:“退身可得,进步为难,有意兴变,到底安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逃之夭夭,可免灾殃。”

智圆法师看了签文说,方军长果然吉人天相,看来宝座无恙,前程无忧,安全也可放心,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免除一切灾祸。尽管法师一番吉言巧解,方先觉还是放心不下,自己既已卸任了军长,也就远离了兵燹战火,又有什么吉凶可言呢?他一路反复琢磨“遇犬逢牛吉化凶”这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回到衡山军部,方先觉还在想着上封寺那句令他费解的签文,不知将会得到怎样的应验。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 [汉]贾谊,《鸟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