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起源和颠倒的形象
能动力与反动力在一开始,也就是它们起源的时候就存在着区别。它们之间没有承继的关系,而是在起源中共存。从否定完全站在反动的立场这一原则就可以看出能动力与肯定、反动力与否定之间的合谋关系。反过来,只有能动力才肯定自己,肯定自己的差异,并把差异变为享乐与肯定的对象。反动力即使在服从的时候也局限着能动力,将种种限制和不公平的束缚强加于能动力,它已经完全被否定的精神所控制(《论道德的谱系》,第2部分,11)。因此,起源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包含了一种倒置的自我形象;从反动力的角度看,区分性和系谱性的因素呈现出与能动力相反的情况;差异变成了否定,肯定变成了矛盾。起源颠倒的形象始终伴随着起源;能动力的“是”变为反动力的“非”,而对自我的肯定变为对它者的否定,尼采称之为“价值视角的倒置”。[1]能动力是高贵的,却在反动力的映照下,发现自己一副平民的模样。系谱学是差异或区别的艺术,是高贵的艺术,但它在反动力的镜中看到自己颠倒的形象。于是,它以“进化”的形象出现——这种进化有时得到德国式的理解,被当作辩证法的和黑格尔式的进化,当作矛盾的发展;有时它又得到英国式的理解,被视为功利主义的衍生物,以及利益和利润发展的产物。而真正的系谱学总是被进化所呈现的具有反动本质的形象所歪曲。无论是英国式的还是德国式的理解,进化论总是系谱学的反动形象。[2]因而,反动力的特点在于它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构成其自身的起源中的差异,颠倒了产生它们的区分性因素,甚至歪曲这一因素的形象。“差异滋生仇恨”(《善恶的彼岸》,263),这就是它们不把自己看成力,宁愿反对自身,也不愿如此看待自己,不愿接受差异的原因。尼采抨击为“平庸”的思想往往反映了喜欢从反动力的角度来诠释和评价现象的嗜好——每一个民族选择它自己的嗜好。但这种嗜好在起源中,在倒置的形象中就已经存在。意识与良心不过是这一反动形象的扩大……
让我们进一步推测,凭借有利的内部和外部环境,反动力战胜并抑制了能动力。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了起源,因为这不再是一个颠倒形象的问题,而是进一步发展这一形象,即颠倒价值本身的问题(《论道德的谱系》,第1部分,7),如此一来,低等便凌驾于高等之上,反动力便奏响了凯旋之歌。如果它们确实获胜,那么它们所凭借的正是否定意志,正是使颠倒形象得到发展的虚无意志,但它们的胜利本身并非凭空妄想出来的。问题是,反动力如何取得胜利?也就是说,当它们战胜能动力时,它们是否也变成支配的、好斗的和征服的力量?它们汇集在一起是否就形成了更强大的能动力?尼采的回答是,即使汇集起来,反动力也不会变为更强大的力,不会变成能动力。它们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寻求发展——分解,分离能动力与其所能,掠走它的部分或者所有权力。由此,反动力不会变得能动,相反,它诱使能动力倒戈加入它的阵营,使之变成新意义上的反动力。我们可以看到,从一开始起,反动力概念的意义在发展过程中经历着变化:当(最初的)反动力将能动力与其所能分解,能动力便随之趋向反动(新意义上的反动力)。尼采将就这种分解如何可能展开详细分析。但重要的是,我们应当注意到即使在这个阶段他也是小心翼翼的,他从未将反动力的胜利描述为比能动力更高等的力聚集起来的过程,相反,他把它形容为一种削减或分裂。尼采用了整本书的篇幅来探讨反动力在人的世界获胜的各种表现形式——怨恨、内疚和禁欲主义理想。他表明在每一种形式中反动力不是通过形成更高等的力而是通过分解能动力来取得胜利(请参看《论道德的谱系》中的三篇论文),而这种分解依赖的是虚构、神秘化或歪曲的手段。正是虚无的意志发展了否定和倒置的形象,并导致了力的削减。在削减的过程中总有一种虚构的成分,正如数字中的负数一样。因此,如果我们想对胜利的反动力进行数字的描述,我们切不可诉诸加法,认为反动力通过加法聚集成比能动力更强大的力,反之,我们应该诉诸减法,正是减法将能动力与其所能分解,否定其差异并使之变得反动。因此事实恰好相反,反动战胜能动不足以让反动停止反动。被虚构手段从其所能分离的能动力不见得不是真正的反动,事实上它就是这样变为真正的反动力的。这就是尼采使用“低贱”、“卑鄙”和“奴隶”等词语的根源所在;这些词特指那些凌驾于高等之上、诱使能动力落入陷阱并以奴隶替代主人却仍然摆脱不掉奴隶劣根的反动力。
注释
[1]《论道德的谱系》,第1部分,10;反动力既不肯定自己,也不通过简单结论来否定,它始于对他者的否定,始于自我与非我的对立。
[2]有关英语中将谱系当作进化的观念,参见《论道德的谱系》序言,7或第1部分,1—4。关于英式思维的平庸性见《善恶的彼岸》,253。有关德语中将谱系当作进化的观念及其平庸性见《快乐的科学》,357和《善恶的彼岸》,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