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店员喜+1
萧风凄凄，一夜北风紧。今昭明熬了一晚上，在店内各处敲敲打打，总算把这小破店修缮出了点人样。
他使劲捶了捶腰，不禁长舒出一口气。看向店外，天边是晨曦将至，白日已没过半边夜帘。算算时辰，要是小少爷没有赖床的毛病的话，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该到了。
今无虞站在柜台旁，出声问道：“掌柜的，这镌花金贴不贴上吗？”
“不贴不贴。”今昭明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贴上了显得店里太贵气。不符合小少爷对我们这儿穷兮兮的预期。”
“那又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地重新修店呢……？”
今昭明总算转过身，一本正经道：“这个啊，就叫人情世故。咱们虽然要装穷……不对，本来也没多有钱。但穷和态度差，是两码事。装修可以寒搀，但不能不用心。这样，才能让小少爷觉得宾至如归！”
把话讲得和说书一样，这既是今昭明的本事，也是他的老本行。不过所谓戏言藏真假，粉面饰黑白。那些高台堂后的辛酸苦楚也就只有少数明眼人才能看出来了。
今无虞微微一顿，不自然地偏过头。心说就为了一个“宾至如归”？
这么多年没修缮店面是他们不想？还不是因为穷！掌柜的生平最烦的就是欠债。为了这一晚上的整修不知道搭了多少时间进去。
哼……“宾至如归”。
今无虞再一次确信道：那些大家族里的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嘎吱”一声。店内的门忽地被缓缓推开。
清晨刺入，迎着这突如其来的光芒，来者的身影一时被隐入了荒芜中。今昭明瞬间直起身子，一把将钉子和锤子都塞进角落里。对着来人笑道：“小先生来这么早——嗯？”
“等等，你是——？”
那人一走进来，今昭明便猛然发现：不对，这人谁啊？
这不知名的来客一身素衣，肩上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神色平静毫无波澜，完美诠释了一个“局外人”该有的模样。
只是碧眼烁星芒，华绽此一场。他那“平平无奇”的印象只占了一瞬。待看清他的全貌后，今昭明稍一思量，便断定他定非常人。
他忽地有些无奈：……这到底是干什么，先来个甄家小少爷，又莫名其妙来这么个家伙。算是天道给无铭斋转运了吗？
哈哈……这种福气还是算了吧。
今昭明轻咳一声，正色向对方问道：“这位客官，是想看什么？”
来客目不斜视，直接问道：“请问掌柜的，现在还缺人吗？”
……啊？
今昭明略显震惊地指了指店内，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要来我们店当帮工？”
对方点了点头。
“这……小哥是外地人对吧？”
“原是笛州人。”
笛州？那可真是够远的。
今昭明斟酌着言辞，尽量委婉地回道：“小哥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咱们这个店地处偏远，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客人。而且实不相瞒——你看到的这个店面都是咱昨晚才装起来的。平日里要更，呃……寒酸一点。”
对方依旧毫不动摇，淡淡道：“不碍事。地方偏远，更能静心。”
“掌柜的如果怕财力不足，也不碍事。我不收工钱，只要有地方住就可以。”
？
话说到如此地步，今昭明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别有用心了。
又不收钱又不要东西，还只是想在店里住着。这是干什么？不会是……图他这个人吧？
正当今昭明犹豫该怎么拒绝他时，今无虞忽地一个大步走上前，反身挡在了他面前。对这个外来者毫不客气道：“我们这里没地方住人了。也没有招工的需求。”
“抱歉让你白跑一趟了，不过小哥还是另寻去处吧。帝垣城内现在多得是店铺招人，你又不要工钱，其他店乐得招。”
今无虞相较在场三人，身量简直可以用“小小一只”来形容。不过这么一横，又奇怪地有些“万夫莫开”的意思在。
今昭明眼皮一跳：这孩子又……
我寻思你不是挺有眼力劲的吗？怎么说话还这么不中听呢？
他怕这话多少有点冒犯来客，忙想上前出言解释几句，却见对方面沉如水，只是说了句：“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那我便去他地寻住处了，麻烦您了。告辞。”
他来得干脆，走得也利落。包一提，脚一抬，几步就略到了门外。
不巧，他刚走，便听“嘎吱”一声，甄吉推开门，带着一位侍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无铭斋内。
他兴奋地朝今昭明挥了挥手，笑道：“掌柜的，我来啦！”
今无虞见到外客，瞬间神色一变，道了句“我去收拾库房”，便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今昭明赶紧从柜台后迎了上来，一路小跑到了甄吉面前，拱手道：“小先生来了？店里的东西都在柜台上摆好了，随便看，随便看。”
柜台上摆得不过是些寻常杂物，纸伞布绸、粗茶栗米。一些晶莹剔透的小玻璃珠子掺杂在其中摆在柜上，光泽如流水，色艳若娇花。此物在今昭明的世界名唤玻璃弹珠。但在这个世界可是个天然产物：“沉夕果”。
沉夕果，是云沫花凋谢后结出的种子，质地坚硬，色泽鲜艳。用热水炮制后表层的外壳便会脱落，露出内里的清甜芽心，亦可作为一道佳肴品尝，备受七岁以下的儿童喜爱。算是庆国人民共同的童年回忆。
不过这种东西街边杂货铺倒是不常见，街边糖葫芦小贩的木匣子里反而多得是。一看就是今昭明特意准备的。
甄吉粗略地扫了眼柜台上的东西，大手一挥，豪气道：“好！这上面的东西我全要了！”
今昭明早知他会这么说，但却仍俯下身，做出了一幅感动至深的模样，他一手捂住双眼，作势要垂泪痛哭。
直到垂着头，整理了良久的情绪之后，他才终于抬起身，强打起精神对小少爷笑道：“……小先生果然是仁心纯善。那……我也放心了。”
今昭明双手微微颤抖，从柜台下掏出了一个玉盒。然后轻置在了甄吉的面前。
“这是——”
玉盒一展，内里置满了白嫩的羽绒。绒上是青绿的芽根，绿芽的部分极短，芽下则是一柄白玉般的长根。
在尚不明朗的室内，绿芽的光辉愈甚，几乎盖过了玉盒原本的光彩。
甄吉身后的侍从霎时瞪大眼：“星露草！？”
看这完整度，这光泽……还是上上品！
星露草倒不算稀有，但十余年来都鲜有灵气旺盛的时候，帝垣城内的星露草都快绝迹了，说是千金难求都不过分。
他这一嗓子把今昭明都吓退了一步，他定了定神，轻端起玉盒，接着道：“这是……我家里的传家宝，如今只种出来这一株。”
“本来打算在最艰难时卖出去渡日……但碰上小先生，也算遇见良人了。”
他将玉盒盖上，又往前递了些：“这株星露草就赠予小先生，权当答谢了……”
今昭明偏过头，双手微微发颤。心之不忍，情之难定。都能从那微垂的眼帘上一眼看出……
个屁。这当然是他装的。
他要是真把小少爷当“散财童子”，甄借月就该磨刀霍霍向无铭斋了。不如先送个东西投诚，反正按小少爷的性子也要给钱，到时候少收一点。既得了好宝贝又收获了好名声，甄家也就没有下手的道理了。
“那怎么行？！”
甄吉连忙摇摇头，回道：“你都这么惨了，我不能白收你东西！”
他转过头看向身旁的侍卫，问：“这东西现在市价多少？我出双倍买下来吧！”
侍卫一反常态地没立刻回话，他掀起眼帘，默默地扫了今昭明一眼。威胁……倒也算不上，但那眼神直勾勾地都快要把今昭明底裤都看出来了，搞得他一阵寒毛倒竖。
草。
今昭明暗地里轻啧一声，上次是被这家伙发现了，这回又让他看出来了。
他咬咬牙，用手比了个“十”字，然后艰难地回望了对方一眼。
哥们，上次你不帮我就算了。这回我又装哭又送东西的，出价还这么低了，你好歹帮我说两句吧？
侍卫似乎是轻哼了一声，俯下身恭恭敬敬地对小少爷答道：“……星露草市价十两银子一株，按小少爷的意思，那就给二十两吧。”
今昭明瞬间松了口气：十两一株，还好。虽然相比市价确实打了骨折，但既不算亏也没占人家便宜。稳！
而且二十两银子……今昭明私下一算：哎，都够他们不开店混两年了，甚好甚好！
眼见好事将成，今无虞又忽然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他轻轻扯了扯今昭明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
今昭明俯下身，听见今无虞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句：“掌柜的，库房里那本红婆娘给的……图册，不见了！”
图册，什么图册？
今昭明皱着眉回想了一下，在那个一看就大有乾坤的封皮出现在脑海的瞬间，他蓦然间僵住了。
回荡在他脑子里的剩下一句话：卧槽！！！
红婆娘硬塞给他的那本图册，那他妈不是春宫图吗？！
旖旎氤氲，缱绻缠绵，朱唇轻启欲揽云雨……不对！图里的人间距都成负的了，这是小孩子能看的东西吗？！
他本来打算把这书当柴火烧了，但保不准什么时候有客人需要，就把那本图册塞进库房角落里去了……
……而不在库房，也就是说——图册现在就在这个店里？！
坏了，出大事了！小少爷现在可还在这儿啊！！！
这时，甄吉正在从随身的行囊里挑出一锭银子。他踮起脚，将银锭摆在了柜台上，接着转了个身，在店里打量了一圈。
然后，他欢快道：“那掌柜的，我在你店里随便看看其他的东西吧！”
呜呼！正中靶心！
今昭明吓得当场跳了起来，如一阵疾风般奔到了甄吉身边，一把拦住他道：“小先生使不得啊！方才我的小厮说——店里进了一只那个……一只大耗子！哎呀耗子可碰不得！小先生万一被咬到了，某可要以死谢罪了！还是换个日子再说——快快快！小先生快请出店——待我清扫了那个孽物再请小先生过来逛逛！”
“来来来，我送你们出去——小虞！快把东西给小少爷包起来！用那个——我之前新买的红缎子包！千万包好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甄吉竟毫不畏惧，甚至探出头，朝着店内好奇道：“有耗子？！我想看看！”
今昭明瞬间冷汗都下来了：我靠这小家伙怎么这么猛啊，耗子你都想看！
“小少爷万万不可啊。”。甄吉身旁的侍卫总算发话了，他拦住甄吉，严肃道：“被耗子咬伤了可不是小事，小少爷今日还是先回去吧，改天我再带您过来……”
今昭明都快哭出来了：兄弟！你终于愿意说句人话了！
啪嗒。
极不和谐的一声猛然打断了众人的对话，宛如一个突如其来的休止符。今昭明循声望去，见一个黄色的薄本忽地从柜台间的夹缝处掉了出来。
黄本掉在地上，背面的油纸上一片空白，但这个厚度……这个颜色……
嗨嗨嗨！他的穿越人生就要在今天宣告完结咯！
“嗯？这是什么？”
好死不死地，甄吉也注意到了那个薄本，并且一步走到了本子旁。欲要伸手将本子捡起……
不过另一个人却比他快一步，将本子提前拿走了。
甄吉一抬头，眼前的正是刚刚离开的那位客人。
他对着甄吉微一颔首，彬彬有礼道：“这是我不小心遗落在店内的物件。不便示于外人，请小先生见谅。”
“哦……哦。”
甄吉收回手，不知所措地说了句那你拿走吧。接着就看着那人镇定自若地将黄本收入了行囊，踱步走出了无铭斋。坚定得好像真的只是个质朴的过客。
来无影去无踪，这正是——做好事不留名的真谛！
甄吉挠挠头：……这人谁啊？
在他身后，目睹了这一切的今昭明几乎是热泪盈眶：果然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他趁此机会，立刻对甄吉劝道：“正像这位……呃，先生所说，小先生还是快快离开本店。等后日再来光临吧。”
甄吉看闻言明显有些失落，但也只好撇着嘴答了句：“那好吧……我过几天再来。”
不过失落只是一瞬的事，他又很快振作起来，向着今昭明道：“那掌柜的可不可以多找点那种……呃，像沉夕果一样的东西？我都会买下来的！”
“沉夕果？好说好说，什么晨曦晚夕的果子都有，包在我身上！”
“哎小虞东西已经收好了？不错不错。诶，您拿好，等会，我送你们一脚……”
一路将甄吉送出门外，今昭明总算是如释重负。他倚着门框，几乎是一路溜了下去。
他闭上眼，恍惚中都从那一片黑暗中看出了一堆白茫茫的亮点，像是一颗星、两颗星、三颗，四颗……
……怎么还有他太奶在里面。
今昭明倏地睁开眼，发自内心地感慨道：“……妈的，总算是把他们送走了。”
再不走，该走的就是他了。
“掌柜的辛苦了。”今无虞贴心地递过来一杯茶叶，顺便说了句：“地上有浮沉，还是去椅子上歇歇吧。”
“别，我先在这坐一会，腿都给我累酸了。”
见外人都已经离开，那名藏身于树丛内的客人站了起来。他走进店，将那本罪恶的图册递给了今昭明。
明明手上拿着一本再突兀不过的黄书，他却巍然不动，乍看下好像那庙里捧书抱卷的文曲星泥塑。只淡然道：“掌柜的，请收好。”
今昭明抬眼看向他，连道谢的力气都快没了：“小哥，真是谢谢你了……不过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店外面？”
“……还有物品未还。自然不能走。如果说的是小少爷刚刚进来那次，我想起还有寻常用品未备，故留在了店外。”
“原来如此……”
今昭明站起身，稍稍活动了下身体，积久的疲劳袭来，搅得他浑身上下都是一阵酸痛。
今昭明倒吸一口凉气，用力捶了捶腰肢后，对那人笑道：“哎，你帮我这么大忙，还真是得好好谢谢你，你刚刚说想买点日常用品？那我就送你一盒吧。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未一，未竟之事的未，初一的一。举手之劳罢了，掌柜的不必如此。”
“瞧你这话说的……”今昭明甩甩手，“这忙可以往大了说，往小说可万万不行。不过既然你不愿我不收钱，那么……”
今昭明思忖片刻：嗯……他刚收了小少爷的钱，现在再雇个人也不是不行。
而且这人看着也会点拳脚功夫。无铭斋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最容易遭窃，也是时候该雇个看门的了……
思毕，他抬起头，问道：“店里收拾收拾还是能多张床铺出来。你刚刚说想在店内帮工，这话可还作数？”
未一一听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古池深潭般的眼目总算有了一些动静。他垂眼沉思了半刻，随即道：“作数。还是一样，不收工钱。”
“不，工钱还是——唉算了，这个后日再议。不过未一啊，那个……我有个小问题想问你。”
“掌柜的但说无妨。”
今昭明张张嘴，刻意压低声音道：“那个图册……不是被卡在了柜台缝隙里吗？那，也是在它掉出来的时候第一次看到这东西的是吧？”
未一眼睫微动，敏锐地察觉到今昭明这话背后大有深意。但他仍然选择诚实回答：“的确如此。”
今昭明一听这话眉毛顿时压不住了，他犹豫了良久，最终才敢用极小的声音试探道：
“那你——怎么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什么书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