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为学而评：改革本科课程
学习评价的基础与归宿

教育评价是近几年我国政府及社会高度关注的重要议题，也是中外教育理论界讨论很多，学校教育实践层面不断改革的热门领域。因此，当郭芳芳博士邀请我为她的这本书写序时，我欣然应允。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一本为赶热点而仓促完成的作品，而是她在清华攻读博士学位时就开始聚焦，到山西大学工作后持续进行的研究工作。《为学而评：本科教育中的课程学习评价》作为书名，清晰表明了作者的研究重点，而且“为学而评”的点睛概括更充分展示了本书的价值取向与目标定位。

作者是一位很有问题意识、反思精神和学术责任感的青年学者，善于从社会现实中发现问题，也能抓住由个人经验感受而生成的学术思考。对于教育评价这样事关个体健康发展和社会公平正义，需要统筹考虑和处理学术、政策及利益交织的复杂问题，特别需要研究者具备这样的特质。

作者首先从个人经历和社会经验层面切入，提出问题。本书引言这样开始：反思自己的学生时代，似乎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各种声音和力量的推动下“全力以赴”地围绕各类考试而度过，学生时代的心情亦随着考试成绩的高低而波动。这何尝不是当今社会的很多人，特别是学生群体的共有感受？“你怎么就不能像你姐那样认真点做作业”，“这次期末考试我们班同学考得不好，有7人不及格，没1人满分”，“这孩子看着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以后也考不上大学，别念高中了，去打工挣钱吧”。这些我们经常听到的来自家长、老师或周边人的话，其实就是依据自己设定或社会流行的标准，对孩子（学生）的学习做出的某种评价。广义的教育评价自然而随机地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思维中，是人们基于经验，对不同主体在学习和成长上的差异、可能的影响因素和价值变化所进行的评判。这些评判可能直接影响孩子（学生）的行为选择，也可能间接影响其正在形成的学习乃至生活价值观。

在个人经验层面，作者所说的“左右其欢乐程度”的“各种声音和力量”无处不在，几乎所有人都会遇到来自家庭、学校及社会的各类人士，以各种方式表达的对本人或相关他人的学习状况，特别是显而易见的考试成绩和排名的表扬赞誉或批评嘲讽。不管个人的初衷意愿和反应结果如何，这种评价已成为伴随人成长“亘古不变的游戏规则”。郭芳芳博士坦诚自己是“这个规则的受益者”，“特定学习阶段的准入门槛考试成绩及其排名也切实影响并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其实我们可以想象与这种受益相伴随的是怎样的个人努力和成长体验。

我与郭芳芳的交集发生在2008年前后，当时她报考清华教研院我的博士研究生，实话说她的双非高校（非985、211项目院校）毕业、专升本学历、非高等教育研究训练等背景在报考学生中条件真不算好的。但她在考核过程中表现出的对教育研究发自内心的热爱与投入，分析自己过往经历和优缺点时的坦诚与积极，以及在专业阅读、写作和思维等方面为攻读博士学位和追求更长远目标所做的努力和达及程度，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当时问自己，也和其他考核老师讨论：一个人从专科起始学历到清华博士候选人，要经历多少次考试，要迈过多少个门槛，要战胜多少竞争者，才能走到最后？在这一过程中，这个人要受到多少和自己相关或不相关的人所进行的或积极激励或消极打击式的评判，要克服多少在其他人看来是不可能解决和平衡的难题，最关键的是，要在内心深处战胜自己多少次，才能不断超越本能，挑战偏见，坚持到底？在名牌高校担任博士生导师多年以后，我深知每年招生时的导师之选非常重要，也很敏感。在外人眼里，我们拥有决定一个年轻人是否能读博士、改变自身地位的大权。其实，在现行体制之中，我们并没有那么大的权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依规守则地扮演好双重角色：学术殿堂的守门人和特定大学（学科）的建设者，作为前者，我们要阻止不达标准的申请者进入；作为后者，我们则要发现和培养合适的后继者。对于报考人而言，导师之选的确可能改变个人命运，这就更要求导师善用选择之权。我的选人原则是，在同等条件下更看重教育对人的赋能提升作用，更倾向于将机会给予那些除教育之外更难有资源改变人生的学生。这也算是我个人在现行体制内坚持的一种教育评价原则吧。回顾个人30余年的培养研究生经历，我很欣慰基于这一原则而选择的学生总体都很出色。

个人学习经历和成长经验是教育研究不可缺少的源泉。中外历史上许多知名教育家的学术探索之旅始自对自己孩子成长过程的观察思考，对自身学习经验的反思提炼。为自己或自己学生的作品写序之时，我眼中所显现的常常不是文字、段落和篇章，而是一幕幕生活场景和一幅幅学习交流画面。

作为学术探索之作，郭芳芳博士在书中为我们梳理了她在教育评价这一宏大领域中如何找到自己关注的研究问题；如何对问题进行定位，不仅出自现实，还基于学术发展脉络和政策变化特点；如何将国内外学界丰富的研究成果进行提炼，形成自己独到的研究设计；如何基于研究呈现我国本科教育中课程学习评价的现状、存在的问题及其与大学生学习的关系，并提出改进建议。

相对于教育评价的宏大研究领域，本书所聚焦的本科课程学习评价和大学生学习是相对微观和实践层面的研究。但是，这一研究问题又必须置于整个高等教育发展大势和教育评价理论与实践改革的基础之上才能看得清楚，说得明白。这里又要提到作者的学术训练和研究基础。郭芳芳在清华读博期间，一直参与清华大学“中国大学生学习与发展追踪研究”（CCSS）课题的研究工作，这使她有机会接触全国更多院校的大学生，并通过分析数据、深入访谈等途径，对我国大学本科生课程学习现状有比较全面的了解，对我国高等教育评价改革在课程教学实践中的问题有相对深入的思考。她在读博期间和工作以后，还分别到美国和加拿大进行各为期一年的学术交流与合作研究，这为她打开了思考问题的国际视野，也使其能深入了解国外相关研究进展、研究热点问题、研究发展趋势等。

作者在书中揭示研究背景和问题的方式可以概括为：全景性描述+改革方向定位+研究主题提炼。书中对教育发展大势和研究主题变化的几个概括，如教育从“培养时代走向终身学习时代”，教师从“高高在上的圣贤”转变为“身边的指导者”，大学从“提供教学（provide instruction）的机构”，转变为“生产学习（produce learning）的机构”，课程学习评价不应只是学生的考试成绩排名，而应成为“学生自己的一种非常独特的人生记录（human documents）”等，都不是原创，而是来自国外文献的提炼。这样简洁的概括比较清晰地表现出全球教育发展大势，也使自己的研究问题在教育宏观变革中的定位凸显出来。作者通过文献梳理，对西方学习理念、学习观、质量观、评价文化等方面的发展变化，特别是朝以学生学习为中心的变化逻辑分析得比较扎实。第二章运用多学科视角对本科教育中课程学习评价研究与实践进行的分析也很有意义。这一部分的缺陷是对中国教育环境与研究背景介绍不足，对中国学界在学习观、质量观、教育评价研究方面的研究进展和存在问题也缺乏足够分析，这使得后面主要针对中国高校课程学习评价实证研究的问题基础和学术支撑略显薄弱。

关于核心概念及分析框架，作者用第三章论述课程学习评价与教学、学习的关系，第四章专门构建“我国本科教育中课程学习评价的影响机制模型”。这就很自然地从前几章的宏观背景描述、学术脉络梳理、理论基础分析和研究主题提炼等转向本书更专注的核心研究问题聚焦及分析框架的搭建，也为后几章基于中国大学生学情调查数据进行的实证分析打下了基础。

在论述课程学习评价与教学、学习的关系问题时，作者明确了课程学习评价所具有的从微观到宏观，从个体到群体，从入口到出口，包括学习目标、结果、过程等要素的多元多维内涵，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在此基础上，就可以理解作者多次引用和强调的观点：“评价对学习的影响要远远大于教学对学习的影响”“影响当今本科生最大的不是具体的教学内容而是评价环节”的深刻含义。由于本书是一个包含多种研究类型的综合性研究，而在学术范畴内，不同类型研究在概念界定、框架设计、技术路线选择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因此，需要作者在同一本书中将处理不同类型研究的具体设计解释清楚。虽然本书已通过章节划分、概念定义和语言转折等方式，使整个研究的内容安排和内在逻辑比较清晰，但如果能对本书中的核心概念“课程学习评价”在不同类型研究中的具体内涵进行更明晰的界定，对其在多元多维的概念丛中与其他相关概念的关联和异同之处进行更深入的辨析，则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研究本意，减轻由于概念漂移所引发的困惑和误读，提升研究的清晰度和影响力。

本书后半部分是典型的数据分析和定量研究范式，第五至八章分别对应作者为定量研究设计的四个子问题。作者使用CCSS项目调查工具——学生调查问卷中的相关题项，特别是与课程学习评价、学习态度、学习策略、学习行为投入和学业成果等题项作为研究变量，用课题组2011年在全国37所院校采集的学生问卷作为分析数据，通过结构方程模型、多元回归分析等方法，对“课程学习评价与学生学习关系”这一问题进行总貌和分类研究。

第五章是基于全国数据对课程学习评价与学生学习关系进行总貌性描述，第六、七、八章则分别从院校类型、学科和年级差异三方面进行分类研究。这几章内容较多，我们不逐一展开，只点出一些数据分析的发现。如从全国来看，38.4%的学生（选择占比最高）认为考试对学习的激励程度很大，50.3%的学生选择目前最常见的考试方式是“划范围/重点只需背诵记忆的考试内容”（选择占比最高）。除这些基本符合我们经验认知的结果外，书中还有一些发现更应该引起我们的关注。如虽然“所有课程学习评价情境都会通过作用于学习态度、学习策略和学习行为投入对学业成果产生间接影响，但只有师生参与交流的评价情境——‘论文报告写作和教师反馈’对学业成果有直接影响”。“教师反馈”在“课程学习评价影响机制模型”中对学习行为投入的影响最大。不但显著正向地影响学生的学习过程和学业成果，且对学生学习行为投入的影响最大。而全国数据显示：有22%的学生认为自己的学业表现从未得到过教师及时的反馈；52.7%的学生认为自己的学业表现只是偶尔得到教师及时的反馈。另外，书中还提到一些矛盾现象，如：从数据来看，学生认为考试对学习的激励程度要高于论文和实验报告。但是在结构方程模型和回归分析中发现，论文/报告写作对学生学习的影响最大，考试对学生学习的影响最小。这类问题可以让我们进一步审察已有研究与实践可能存在的纰漏和问题，也引导我们更加周密创新地思考未来的研究与实践的设计。

第九章是全书的总结与提炼。作者再次提出“为学而评”的主题，并且直接提出“本科教育中的课程学习评价能否促进学生学习”这一更聚焦的问题。当然作者接下来所做的并未直接回答“能否”问题，而是重申了研究的一些发现和结论，如虽然“考试”对学生学习的影响最小但仍可以促进他们的学习；相比没有对话的评价，师生对话的评价更能促进本科生的学习；“论文/报告写作”对学生学习的影响最大，最能促进他们的学习；“成绩排名”通过作用于学生的学习态度影响其学习行为等。由于这些观点都已在前面章节作为数据分析的结果被提出过，这里再次出现不仅是为强化，还用来引出下面要说的观点：“评价对学生学习的激励程度和学生对评价的看法呈复杂关系。”这一点到为止的说法虽然平淡但含义丰富：就研究而言，无论是对宏观的教育评价，还是对具体的课程学习评价，在学理层面尚有许多难以说清楚的问题；在政策层面也存在不少可见、可感而不能解决的难题；在实践层面更面临众多难以把握和处理的矛盾。如果再考虑评价对学生学习的激励程度和学生对评价的看法这样的双边甚至多边关系问题，研究当然就更难做了。因此，在本书最后，虽然作者列出“本科教育中课程学习评价的改革路径”这一题目，希望探索“如何”解决问题的思路，但真正写出的是却也只是从“认识评价对学生学习的重要影响，将课程学习评价建基于新型教育理念”，“构建以学为中心，强调对话与反馈的‘教—学—评’一体化制度”，“改进现有评价方式，有效引导和促进学生的学习与发展”等一般性建议。指出这些并非批评作者做得不够，而是想说明，教育评价研究之难，不仅在学术层面，也在政策和实践层面。其价值展现的重要机理是将复杂学术研究成果转化成实际可行的政策与行动。这种转化不仅需要学者努力，更需要政府、院校和社会力量的广泛参与。近年来，以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的《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为代表，我们看到了政府在推进教育评价改革方面的决心与力度，也感受到院校基层单位为改进教育教学评价而做出的努力和实践层面已经发生的一些变化。

以此再来反观本书，我们要充分肯定作者在十多年前选择这一研究问题时的学术勇气和研究敏感度，也希望作者能持续在这一研究领域进行学术探索，开展更有前瞻性和突破性的研究工作。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清华大学学位评定委员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