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焚城夜
“差不多吧。”男人做出思索的模样。
“因为你们本就无关紧要,取乐一下有何不可?你觉得呢,巴音布鲁?”
北漠人笑着说出生涩的南话,“两个孩子而已。”
“只为入城何必这么麻烦。“男人张开双臂。
“这城门日日都有商队进出,让人混进箱子里有何困难?只消塞些银子,连金子都不需要,那些守卫就会大开城门把人迎接进去。”
秦雀拔出腰间的雁翎刀,这种刀身挺直刀刃略有弧度,形似雁翎的刀一经出现,便作为侍卫佩刀广为使用。最为出名的形制,就是舜朝御卫的“横秋水”,刀身左右各延伸出一道血槽,象征御卫“杀伐特许”的权力。
“从两人对话来看,占主导的应该是这个黑衣人。但这个北漠人看起来更难对付。”秦雀持刀的手微微颤抖。
他在心中盘算着。
他握过很多次刀,持刀向陌生人还是第一次。他想起父亲说的话。
“第一次握刀的人,会有很多种情绪。紧张、激动、愤怒,各有不同。但都会拥有的,是不真实感啊。”
“因为你没有伤过人,没有杀过人。你不知道生死的代价。”
“只有见识过生与死的人,才能握紧手中的刀,才能更有力地挥刀。因为他们知道代价,所以每次挥刀,必有决心。”
“你有决心吗。”秦圭沉声喊。
“父亲,我终于明白了。”秦雀抬刀下压,刀刃向上扬起对着两人。这是标准的起手式。
“我已经有决心了。”秦雀心想。
“我说他们自以为是吧。”黑衣人长叹一声。
“多管闲事的人,往往也是不识天高地厚的人。”
话音刚落,巴音布鲁大踏步,两下就冲到了秦雀面前。
秦雀手腕发力,想将刀高高举起,借势劈下,却觉眼前一黑。
巴音布鲁一肘击在秦雀面门之上。秦雀眼前阵阵眩晕。
巴音布鲁捏住他的右腕,稍一发力,秦雀的雁翎刀脱手,他顺势将秦雀甩到一边。
“看见了吗?”男人上前几步,戏谑地盯着鹿唐。
“年轻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过于自信,认为自己可以掌控所有。不明白自己只不过一粒小小的砾沙。连绊脚石都算不得。不过会蹲在真正成就大事的人的道路上,溜进他的鞋子硌他几下罢了。”
“带他们上来。”男人转身。
巴音布鲁将秦雀夹在腋下,自顾自地往山顶走去。
“真的不跟来?”男人说。
鹿唐迈开脚步,默默跟在巴音布鲁身后。
几人来到山顶。天已黑尽,只有些微的月光照在崖边。
“这里确实是最高处。”男人又张开双臂,像是要在崖边展翅飞翔。
“你听过羽人的传说吗?”
鹿唐没有回应。
“传说月明星稀的晚上,月光朗照。住在云中的羽人就会生出双翼。有莹黄的,有纯白的。她们在天际间遨游,拖着长长的一道云尾。被地上的人看见了,以为是流星。
他们跪下来,虔诚地许愿。可羽人只是在飞而已,和我们在这片土地上行走没有区别。”
只不过因为她们身在高处,一举一动在我们看来都像神迹。我成为不了羽人,所以我只能做身在高处的人。让地上的人全都对我膜拜。
今天,我终于做到了。”男人狂笑。
“看啊!这就是为我登临而准备的焰火!”
“轰”的一声,远处升腾起一团巨大的火球,沉闷地上升,在半空轰然炸开,照得地面犹如白昼。
“混蛋。”鹿唐目眦欲裂。借着火光,他分明看清了底下的轮廊。
令他熟悉的一砖一瓦,那在晚霞中镶着迷蒙轮廓的丹州城。
“多美的火焰啊,巴音布鲁,像不像北大都的那夜。”
“那夜已经过去,暴君坠入深涧。草原的孩子四散,路无尽头,无以归家。”巴音布鲁用北漠语说着什么。
他的眼神游离,好似陷进了那团火。
一团影子猝不及防地冲向男人,巴音布鲁还在喃喃自语。
“不要回去了,鹿唐。”鹿唐听到熟悉的声音。
“去哪里都好,不要回丹州。你会死的。”
两个人跌下山崖,传入鹿唐耳中的只剩下男人的怒吼。
直到连怒吼也远去了。
“对于你这样野心的男人,被一个孩子拖进深渊,真是比死亡更耻辱的事情。”巴音布鲁回过神来,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用北漠语吐出一句音节。
“我们北漠有个故事,说向西一直走,会走进一片很大的沙漠。
穿越沙漠不能盲目地求快,而是要适当慢下来。你要补充水分、要辨认方向、要抖出靴子里的沙子,它会悄悄磨破你的脚,在关键时刻拖慢你的速度。你的脚被磨破了,你会死在沙漠之中。
不知道,你能不能走出这片沙漠呢。”
巴音布鲁看向鹿唐,“听你朋友的话吧,遗言往往是最真诚的。”
他急匆匆离去,没有再理鹿唐一下。
鹿唐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会死的,死?”他的眼前只有这句话。
“死了?是化为灰烬,还是跌得粉碎?是失去过去,从此孤身一人,星月伴身。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似乎过去十三年的记忆缺失了一块。
他转身跌跌撞撞奔下山去。
恍惚间,他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牵着父亲的手,走在院子里。
那时是秋天,院子里的银杏黄了树叶,落到男孩的脚边。
“城主。”男孩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身着甲胄的中年男人领着一个男孩走来,男孩手中提着着几颗带着枝的银杏果。
“秦圭!”鹿由张开双臂想拥抱男人。
男人后退一步,单膝下跪。
“丹州守将秦圭上任,拜见城主。
鹿由的双臂凭空挥舞了几下,缩了回去。
“这是?”他转向一边的男孩。
“犬子秦雀。”秦圭低着头。
“看起来与我儿子年纪相仿,不如与他一起入学堂。我从宁州请来了名师。”鹿由爽朗地说。
“犬子从小习武,舞刀弄枪的。不奢求陪少爷读书这种事情。”秦圭终于抬起头。
不如让他作为少爷的扈从吧,保护在前牺牲在前。”
鹿由沉吟片刻。“也好,但是作为扈从,最重要的就是寸步不离。读书的时候也是一样。”
“城...”秦圭刚想开口,一双手掌就覆在了他的肩上。
鹿由目光炯炯地盯着秦圭,似乎表达了很多。
“谢城主。”秦圭把男孩推到面前。
“去见见你的主子。”
秦雀一对黑色的眼眸好奇地盯着男孩。
“身子看起来太弱了,以后打架记得躲在我后面。”
男孩盯着他,温润的栗棕色眼睛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好。”他点点头。“我叫鹿唐,我不会打架。”
鹿唐踉跄地来到城门口。如今已经过了宵禁的时辰,却城门大开,仿佛通往无间。
他一步一步地挪进城中,脚边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有守军的,也有北漠人的,但更多是守军的。
城中的烈火还在燃着,满眼尽是倒塌的房屋,弥漫着浓郁的焦糊味。大滩大滩的血迹泼洒在街道上,店门上,随处可见惊惶地蜷缩成一团的女人。
叫喊声和哭嚎涌进鹿唐的耳朵,这声音刺激了他的大脑。他转瞬清明,冲向城主府。匆匆一瞥,便看见一人仰面倒在街道正中,胸口一处深深凹陷,大抵是被比北漠高出南陆许多,健壮异常的战马生生踏死。
隔着几条街。鹿唐就瞧见了府内咆哮的火。他放慢脚步。在拐角处探头,门口空无一人。他溜进府中。
府中已是一片狼藉,连石砌的门都被拆碎。鹿唐绕过正中的议事厅,向后院跑去。前面是北漠人的背影,他急忙躲到矮灌木后。
“你的城市已经完了,投降或是死亡。”北漠头领说着,手中的圆月弯刀闪着青冷寒光。
鹿由在北漠人包围中昂然站立,在他脚边,是一个瘫倒在地的女人,仿佛画中淋漓的笔墨。
他的母亲安然地死在丈夫的身边。
“鹿由城主,交出我们要的东西;或者你死去,然后我们自己搜出来。”“我有什么东西,是北漠需要的?”
“真可笑。”鹿由说,“北漠行事,从来不是强取豪夺吗?”
“这是一场交易,我们很赚。但你交出来,我们或许会留你性命。”头领说。
“什么东西,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道能和你们北漠交易的人。我鹿由耻于与此为伍!”鹿由仰天大笑。
北漠头领脸色阴寒,“不知你哪里来的勇气执迷不悟。”
“勇气?不是勇气,是我的觉悟。而且,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你们背后的人是谁。”鹿由说。
“我的心迹,天地可鉴!”
“你只图太平安逸,全然失去了先祖的豪情。”
“我会在那边等你。”鹿由微笑,仗剑横在脖颈。
血光泼洒,落在女子的身上,给这幅泼墨添了几笔殷红。
“尸体带走,剩下都烧了。”头领转身离去。
一支支火箭落下,自此这里只存在在鹿唐的回忆中。
他躲在灌木后,看着被扛在肩上的父亲。
父亲双目紧闭,应该是没有遗憾地死去。
但怎么能没有遗憾呢,他明明没见到自己的儿子啊。
鹿唐忽然无力地瘫在地上,像一条被打断脊梁的狗。
火还在烧,吞吐的火舌直冲上天,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这火焰也确实没有熄灭,它变成了一团业火,在男孩的胸腔里沸腾,直到男孩变成了男人。
这团火愈烧愈旺,最终将要燃遍天下。
这一夜,在史书上被称为“丹州焚城夜。”雍帝沈胤得知此事,深表关切,居然亲自带着宁州的禁军前往。当一行人到达时,饶是见惯了杀伐的禁军也被眼前的惨剧所震撼。
前往城主府的一路上布满厚重的烟尘,大股大股地涌进活人的口鼻。城里出人意料地没有恶臭,因为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城主府几乎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柱子。
守将秦圭被乱刀砍死在城门口,甲胄崩裂,身上的伤痕深可见骨。
禁军从废墟里拖出一具具分不清模样的焦炭。
“真是人间炼狱。”沈胤哀叹。”我雍国自此与北漠结下不解之仇,非血与火不能浇灭。”
多年后,昭武帝率大军北击北漠。先头奔袭的骑兵部队,都是那一夜幸存的孩子,纵使这个任务十死无生,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
因为他们所有人,早已经死在了那年焚城的大火里,余下的只有复仇的躯壳。
这支部队最后杀进北大都,直冲北漠王城,挟死者之怒,携生者之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