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重制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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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话 并非闪耀着光芒的人

星期一,工作日,要上学。

惨。

内田悠马自己都有些诧异了,明明以往都得睡到闹钟连响三次,老姐亲自来催,怎么今天就这奇怪,早早就已经一脚踢开被褥爬起床来?

……我记得昨晚作业写完了啊。

男人挠挠头,决定放弃思索,快些洗漱。

路过瞟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老姐,内田悠马忍不住感慨上一句生活果然不易。

自己的未来规划肯定不能和老姐一样迷惘混乱,又是艺伎舞者,又是声优纸片人幻想,太不靠谱了。

首先拖到高中毕业吧,至于考大学的步骤以后再细细思考一下。期间还可以考虑学点外语,很实用,学得好以后说不准还能投国际公司简历做外贸或者翻译。

家里每月开支虽然拮据了点,但整体财政应该都是正数,倒也不那么急着考虑未来的事情。

内田悠马用牙刷对着镜子细致的清洁牙缝。

现在回忆过往,宛如梦境。

小时候摘桑葚吃得嘴唇发紫,满嘴果汁。

拿着零花钱在小卖部买亮晶晶的鱼钩,再抓点蚯蚓去稻田钓鱼。

成功习得工具的使用方式,抡起扫帚呼呼呼,横扫猫狗鸡鸭,一丈之内,天下无敌。

爷爷是个慈祥、勤劳而沉默的人,平日里话很少,事很多,对渐渐长大的孙子很少训斥,看似比起奶奶更加冷淡,表现得却是十足的溺爱;

奶奶是个勤劳、话多和强势,平日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她来拿主意,在与其他人的交流里,她也是什么话题都能谈的人,虽然很关爱自己的孙子,但也会伸手拍屁股和后背,唠叨几句孙子的熊孩子行为。

蝉鸣编织的童年裹着青草汁液的清苦,在乡下自由自在地长大,然后被送去村里唯一的学校读书。

学校在村落里通往镇上的公路旁,斑驳墙面上还残留着雨季的青苔。附近有着几家小卖部,每日必经,就像魔法宝库,应有尽有,铁皮屋檐下挤满彩色零食袋,玻璃罐里的陈皮梅子永远在勾着馋虫。

所以上学的路不难走。

不过平日里去镇上买卖东西的村里人倒不会走这条公路,而是从偏僻的山路去往镇里,距离更短,省时省钱。

挺现实的。

或许是天生的乐观性子,哪怕是下雨天,道路变得泥泞阻塞,要穿着凉飕飕的雨鞋艰难趟水,内田悠马也能为自己踩起的一朵朵泥浆浪花感到快乐,手里举着比自己大出一圈的雨伞,倾斜的尼龙布震颤如爵士鼓膜。大粒雨珠摔成银币,小粒雨珠碎成珍珠。

年岁渐长,逐渐知事,快乐也越来越多。

内田悠马逐渐明白金钱的魔力,操纵火焰的方法,如何把瓦片摔碎磨出最圆润的一块并被打屁股,怎么用擦炮在湿润田埂上炸出冒着青烟的圆坑……

过年时的丰厚饭菜,亲戚长辈给的压岁钱,回来一次的爸爸妈妈。

夏天时的青蛙鸣叫,蚊子嗡嗡。

秋天时捡些枯枝败叶,点燃火柴,灰烬深处,红薯分泌出糖霜般的甘甜。

冬天时穿上厚到胖三圈的衣服和毛衣,每次都要从浑身不适到渐渐习惯。

当然,作为一只人类幼崽,不熊是不可能的。

大晚上,不吃饭,无师自通地学会锁门,大声朝门外嚷嚷。

“我要吃方便面!就要吃方便面!”

……

吵死了。

这是内田小姐现在唯一的感受。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刚刚洗漱完的老弟突然开始在那儿嚎要吃方便面。

“正常人谁早餐吃方便面的?”内田真理发出了无可奈何的感慨。

她瞥了眼踏入客厅的内田悠马,摇头咂舌,又瞥了眼悠马,再度收回目光,唏嘘感慨,还瞥了眼悠马,又又又收回目光,满脸嫌弃。

效果甚微。

内田悠马只是带着微笑,眼神里萦绕怅然:“倒也不是真想吃……稍微回忆了下以前在乡下的日子。”

内田真理眨眨眼,不由得安静下来,小声回应道:“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天天都会突然奇妙地提出一些奇怪要求,烦得要死。”

“也是——现在我随时随地可以吃方便面了,却只剩下人要吃东西的理由。”内田悠马叹了口气,“话说老姐你当年非要父母给你弄的东西是什么?”

“一个生日蛋糕……”

但哪怕是搬来东京后也没吃到过。

内田真理同样有些失落。

……

熊孩子终究是斗不过大人的。

奶奶只需一席话语,就让熊孩子乖乖地打开了门。

“快出来吧,方便面已经买回来了。”

防盗门锁舌“咔嗒”弹开,像只被蜂蜜诱出洞穴的熊崽,内田悠马开开心心地打开门,然后就被奶奶一把抱起来,气势汹汹地趁着夜色跑到田埂上,棉布木屐踩着石板路发出密集的鼓点。

“还吃不吃方便面?!要吃就把你丢了,谁爱养谁养!”

“呜哇——不吃、不吃了……”

悬在田埂里的小胖腿徒劳蹬踏,远处水塘的蛙鸣集体屏息。

这是奶奶的胜利!

内田悠马仍记得那时候,老弟在田里挨揍,老姐在二楼看戏笑出了声。

最后结果倒也没太亏,老老实实听话吃饭,并且在周六得到了爷爷从镇上带回来的三包日清拉面,包装袋上的红日头晃得人睁不开眼,锡纸袋窸窣作响的声音比任何童话都动听。

奶奶一边数落着不吭声的爷爷,一边往锅里加水,煮了一碗香气四溢的方便面出来,比泡出来的方便面更好吃。

熊孩子弄不懂的事情总是很多,例如泡沫经济是什么,爸爸妈妈究竟在做什么,又为什么需要钱。

“你爸妈在城里打拼,做生意要钱。”

一个晚上,孩子正要睡觉的时候,奶奶过来和他说起了话:“悠马,你能不能把你存下来的压岁钱给爸爸妈妈?”

孩子听不太懂逻辑,只知道是要自己的压岁钱。

压岁钱是个好东西,能够买亮晶晶的鱼钩、好吃的小零食、砰砰砰的擦炮……

但是奶奶需要的话,给她感觉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自己已经有一个小塑料袋的鱼钩,零食可以蹭蹭同学的,小卖部现在也不卖擦炮了,自己还能玩拍瓦片、跳格子、老鹰捉小鸡,这么一想的话,钱也不是那么必要的东西。

“要得。”

孩子简单地回应,从枕头下面翻出压岁钱,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奶奶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接过压岁钱的时候,又高兴的唠叨起来:“等他们赚了更多钱,你就能去城里读书,以后就是文化人……”

孩子搞不太懂,只是看奶奶很开心的样子,于是也很开心地睡觉了。

奶奶开心归开心,别那么唠叨就好了。

……

“老姐,我记得那会儿你好像比我懂事,压岁钱都是主动上交的。”内田悠马忽然想到,但只得到了女人的一个白眼。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吧?”

内田真理没有抬头,还在处理锅里的蔬菜。

“唉,老姐你就是太懂事了,偶尔也撒撒娇吧,不然将来会在那些擅长心计、喜欢耍温柔贴心套路的池面手里吃亏的。”内田悠马怜惜的说。

“如果你能把对我的关心从语言转移到行动上就更好了,帮我做点事,实在不行练练杀鱼的技术也成?”内田真理淡淡说,“每次下完厨我都感觉一身的油烟和腥味,洗澡时恨不得把皮都搓下来。”

“成,以后凌迟食材这种粗活就放着我来!”

男人撩起袖子,举手投足都带着好莱坞枪战动作片里主角般的英武豪迈气概。

他一步蹿到灶台边上,盯着案板的眼神如猎鹰般凌厉,手里摸过菜刀,散发着能斩翻一切居心叵测不良徒的强者气息,左瞧瞧右探探,看有没有自己能帮忙的。

直让内田真理无语,更是让她有些后悔说出刚才那句话。

这货真的只适合当个吃客啊!

……

突然有一天。

爸爸妈妈在不是过年的时候回来了,说要带一家人去城里,还买了新衣服当礼物。

那会儿内田悠马只是个才上小学的孩子,并不理解家里人念叨的事情,只知道收拾东西比较忙,大人们的脚步比祭典时还纷乱。母亲的高跟鞋跟卡进檐廊缝隙,父亲在玄关拆开印着英文字母的纸盒,蓝白条纹衬衫滑出来时沾了门框积年的灰。

内田悠马数着廊下被踩碎的紫阳花瓣,看那些印着“谢“字的点心盒在亲戚们手里流转,像他玩腻的套圈游戏。

最后那段时间是奶奶帮着收拾大包小包的东西,爸爸说着这些都用不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只有爷爷在抽烟,烟斗在暗处明灭,火星坠落在榻榻米上烫出焦痕。

这些事情过年偶尔也会发生,内田悠马不怎么习惯和喜欢,但感觉无所谓,反正时间一过,一切自然恢复到平常的日子。

直到一行人离开家来到公路边,直到大包小包被放进后备箱,直到坐上了汽车……

孩子坐在陌生的车里,看着窗外的爷爷奶奶挥手,看着风景变得陌生,他下意识转过身跪在座椅上,熟悉的风景通过后车窗落入眼中——黄泥土路上奔跑的野狗,小卖部褪色的波子汽水广告,山神庙翘起的檐角。

一切曾经熟悉的东西忽然遥远起来,正在慢慢变小。

“这是要去哪里?”觉得有些不对劲的男孩问道。

“东京。”

同为孩子的老姐梗着声音。

他自然听过东京的名字。

但东京在哪?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去东京?

不知道。

陌生的感觉突如其来,挥之不去。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在孩子心中浮现,算不上伤心,算不上开心,如同每一天睁开眼睛,要自己去遇见高兴或者悲伤的事情。

孩子正探头探脑地看着,忽然汽车一个拐弯,那些已经很小的风景陡然从眼前消失不见,都随着车身颠簸跌进记忆褶皱里。

“坐车要坐好,不要乱动,当心磕着脑壳。”坐在前面副驾驶位置上的妈妈提醒道。

跟着声音,内田真理伸手将弟弟拉过来,翻了个身,让他安稳地坐在座椅上。

已经忘了开车从乡下到东京要多久,可能是三个小时,也可能是四个小时,反正小孩子睡一觉后醒来就是这座繁华的都市。

东京不像乡下那样学校里只有一个老师,负责教所有的科目。

这里的老师很多,同龄人更多。

刚来东京的时候,内田悠马甚至对上学感到新鲜和雀跃,这里汇集了相当多的同龄人,远比平日只和几个小伙伴玩耍更有趣,还能玩诸如拍瓦片、跳格子、老鹰抓小鸡等等一个人玩不了的游戏。

老师发下来的教科书,让他看得津津有味,课间在小卖部买来,用于数学计算的小彩棒,更是被他当成了不得了的宝贝。

而且和父母的距离也更近了。

内田悠马记得有一次自己憋着气用力蹬着自行车踏板,身后的男人扶着车尾帮助保持平衡,眼见上路了再松开,结果自行车顿时歪歪扭扭起来,少年惊叫着摔了个小跟头,身后的男人见状插着腰笑着奚落亲儿子。那些飘落在车筐里的花瓣,此刻正混着创可贴包装纸黏在柏油路上。

运动会开幕式做表演,参与赛跑和拔河,胸前的号码布被汗水洇成地图,前来观战的老爹总是保持激情在应援,举着尼康F3的手与呐喊的喉咙构成奇妙二重奏。

掐着时间守在电视前看特摄和动画,他扮演正义的战士,老爹是顶着锅盖做头盔的邪恶反派。最后自然是他骑在反派头上,宣布了胜利。

碎片化的光景闪烁着。

到东京后的时间里,自己每一天都能感受到全新的乐趣。

——但是老姐好像不同。

在城里和在乡下一样孤僻。

从来没看她带过朋友或者同学来串门,也听不到她提在学校里有什么趣事发生。

以前晚间爱看的悠闲综艺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深夜档动画。

自己早就轻车熟路的脚踏车,没见她骑过一次。

对内田悠马而言新奇欢乐的东京都,对她却像一个拐来拐去的迷宫,无法适应,也找不到出路。

偶尔看到她为数不多的乐趣就是翻开陈旧的漫画书,把动画碟播放,打开游戏机畅玩,只有这里面的世界没有变,时间没有流动。

屏幕里主角笑的纯粹,与伙伴们旅行在奇异未知的大地上。依稀可见,屏幕外那女孩脸上期冀的神情。

所以她行动了,怀揣着怀念与展望,到处搜寻方法。

得知声优培训所的学费昂贵,零花钱不够,就自己去试着兼职。

起初是在路边的书店里做收银店员,任谁在买书时看到对面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心情大好。

后来不知被谁挖掘,居然还接到了模特的工作。

内田悠马还记得那张照片——标准的轻熟英伦风,格子衫外是学院格调的多纹棕色无袖薄毛衣,下装是半裙和玛丽珍鞋,层次感丰富却不显老气。戴上贝雷帽,手捧莎翁书籍,有时钟塔雾都探案剧里烂漫少女的感受了。

可惜某人还是想当声优给动画片和游戏角色配音。

“话说,老姐,现在的声优是不是有那种偶像的模式?到处开演唱会,还贩售唱片CD?”男人忽然问道。

“确实有偶像化的说法没错啦……但演唱会什么的很少,我听说音乐番剧会开演唱会卖专辑。除此之外也就是某些超受欢迎的大人物,像是钉宫、凉宫春日这些才有机会。”内田真理思索道。

意思颜值多少还是有些加成的?

内田悠马点头。

“仔细想来,老姐生得这般危险,从事声优工作,也算是娱乐圈一份子,日后倒是可以多考虑参加唱歌游戏企划,加把劲努努力,将来登台做偶像,当漂亮大明星,收割一众懵懂阿宅们的钱包和心灵也不是没可能啊?”

男人慢慢的说。

“你可想太远了吧……”

内田真理无语。

“先不论企划和番剧本来就不是想上就能上的。”内田真理长长叹气,肩膀都耷拉下来,“我自己都缺少梦想,哪来的本事那么闪耀,又怎么做得来贩卖梦想的人呢?”

“老姐不要过度自谦,这个世界也本没有什么明星偶像,或者人人都是自己和亲人的偶像。”

男人微微一笑,旋即昂首道:“在我心中,您永远是无人可比的大明星。”

“什么姐控发言……过于恶心了。”

内田真理忍不住抖了下,她摸了摸小臂上的鸡皮疙瘩,难得失去形象的一阵龇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