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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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眼见为实

发现了一个新的可见世界。

——罗伯特·胡克

公平地说,当阿尔克迈翁和他同时代的人试图通过解剖来确定解剖学上的一些事实时,这些先驱者肯定会眼花缭乱,因为他们面前的那些管状结构或粗或细,或中空或实心,还有不同种类的肌肉和体液,而且所有这些都可能沾染鲜血。因为没有现成的解剖指南,所以最早的解剖学家最多只能记录下他们所看到的,然后猜测这些观察结果到底意味着什么。

关于西方医学史上是谁第一个描述了血管系统的问题,人们一无所知。[1]人们通常倾向于认为塞内西斯是描述血管系统的第一人。公元前约400年,他生活在塞浦路斯的某个地方。塞内西斯的原始文本已不复存在,如果不是亚里士多德在一段文字中读到了塞内西斯的一个观察结果,这个名字也不会为人所知。在爱琴海科斯岛上,人们从“古希腊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收藏的医学文献中发现了一篇古代文献资料的摘要汇编,题目是《论骨头的性质》,文中也引用了塞内西斯的观察结果片段。

塞内西斯称血管始于眉毛,沿着身体向下延伸,在子宫或阴茎中终止。在这个过程中,血管会穿过身体到达另一侧。亚里士多德对塞内西斯的报告进行了归纳:

粗血管延伸路线如下:由眼睛沿眉毛,自背面向下,经过肺,至乳房下方,然后一条由右至左延伸,另一条由左至右延伸。由右至左的血管穿过肝脏,到达肾和睾丸;由左至右的血管经脾、肾和睾丸,到达阴茎。[2]

即使有人真的匆匆瞥一眼腹腔,也看不到血管的交叉点,因此他肯定认为交叉点(塞内西斯称之为chiasma)是在胸部,“在乳房下方”。据猜测,这些交叉的血管似乎就是腔静脉和主动脉。心脏并没有被明确地指认出来,但后来的学者推断,塞内西斯很有可能认为心脏就是那个交叉点。众所周知,柏拉图称心脏由“血管汇聚而成”。


也许早期希腊医学中最有影响力的脉管系统是由阿波罗尼亚的第欧根尼定义的(约公元前435年),他称血管是输送神秘的生命物质“普纽玛”[3]的管道,这种物质后来被称为“灵气”(spiritus)。第欧根尼的童年是在阿波罗尼亚–庞蒂卡的海上殖民地(原名安西亚,现称索佐波尔)度过的,这是古希腊移民沿黑海西岸向南迁移到色雷斯后建立的。但第欧根尼大部分时间里都生活在雅典,他可能在那里开业行医。他可能是希波克拉底的同代人,对希波克拉底的一些著述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他还影响了亚里士多德,后者在自己的《动物志》中概略介绍了第欧根尼的描述,这是我们的主要资料来源。[4]第一句话“人体内的血管具体如下”让人感到疑惑,因为人体解剖直到几个世纪后才被允许。亚里士多德是亲眼看见一具尸体惨遭虐待,还是亲眼看到了皮开肉绽的伤口?

在《伊利亚特》中的某一节,荷马写道:“安提洛科斯猛扑过去,捅裂了索昂的整条血管,这条血管沿背部直通颈部。”安提洛科斯是第一个在战争开始时杀死特洛伊人的古希腊勇士。在第欧根尼描述的系统中,身体背部沿脊椎骨两侧各有一条大血管,从锁骨下面穿过,顺着颈部向上到达大脑,向下穿过全身,到达双腿。这两条血管又分出一些细的血管,延伸到所在一侧的所有身体结构。他把左侧的大血管称作“splenitis”,它与脾、左肾及左腿相通;另一侧的大血管被称为“hepatitis”,它的分支通向肝、右肾和右腿。一对被称作“spermatitis”的血管根据性别不同,从肾脏通向睾丸或子宫。第欧根尼认为“spermatitis”里的血液是热的,呈泡沫状,这会让人想起女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出生时海水中的泡沫,于是他用“aphrodisia”一词表示性行为。他没有把心脏确定为脉管系统的中心。

静脉没有与动脉区分开。两者都是导管(phlebes),输送空气和血液。第欧根尼还描述了一对通向颈部、肝、脾、肾和生殖器的导管,因此,他可能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为另一个记录静脉和动脉双重系统的早期希腊人。他没有使用“arteria”这个词,因为在他那个时代,这个词的意思是气管。现在,我们用来表示气管的词“trachea”是希腊语“arteria tracheia”的缩写。很久以后,“arteria”才被用来表示动脉。


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导师柏拉图都没有区分动脉和静脉。但是,亚里士多德确实发现了脊柱旁边的两根大血管的管壁厚度有很大不同。他将外面有一层类似膜或皮肤的包围层的“大血管”(腔静脉)与管壁更厚的主动脉区分开来,认为主动脉更像肌腱。他是第一个使用“aorta”这个词来表示主动脉的人。他认为在机体的整个生命期间所有血管里都会有脉动。他知道血液只存在于血管之中,因此写道:“除了心脏中的少量血液,所有血液都不是单独存在的,而是存在于血管中……所有动物全身各处的血管里都有血液,都在跳动或搏动……只要生命还在持续。”[5]

明确区分所有动脉和静脉的是在科斯岛生活、行医的自然哲学家普拉萨哥拉斯(出生于约公元前340年)。科斯岛以葡萄酒和丝绸而闻名,后来还派出了一支队伍,前往特洛伊为古希腊人战斗。[6]随后,古希腊医生阿斯克勒庇俄斯从特洛伊来到这里,带来了治疗疾病的技术,也从一个受人喜爱的凡人被提升到了神的地位。公元前450年—前350年,希波克拉底建立的医学院繁荣发展,使科斯岛在整个爱琴海地区享有盛名。

普拉萨哥拉斯是第一个根据血管壁的相对厚度,在解剖结构上把动脉和静脉区分为两个独立系统的人。他认为静脉中有血液,但动脉中空(内有普纽玛)而没有血液——这无疑是早期血管生理学中最严重的错误。原因在于,他解剖的动物是被勒死的,阿尔克迈翁也正是用这个方法杀死准备解剖的动物的。普拉萨哥拉斯进一步将所有连接左心腔的血管(及其分支)定义为动脉,将连接右心腔的血管定义为静脉。他指出,亚里士多德认为所有血管都具有的特征——脉动,仅限于动脉。这是正确的,进一步明确了动脉和静脉的区别。他用一个通常被理解成“心悸”的词来表示脉动。普拉萨哥拉斯认为心脏是一个独特的器官,这在第欧根尼的基础上又前进了一步。

普拉萨哥拉斯也是最早发现神经的人之一。他认为神经与动脉构成同一网络,动脉刚从心脏出来时是粗大的中空管道,随后分成越来越细的血管,最后中间的空腔完全消失。此时,它们就变成了神经。另一方面,亚里士多德指出:“随着血管不断延伸,它们会逐渐变细,直到最后细得无法容纳血液。”亚里士多德不认为神经是血管的末端。普拉萨哥拉斯猜测,既然变成神经的是含有普纽玛的动脉,那么神经携带的普纽玛一定会引起肌肉运动。他认为肌肉的“痉挛”和“震颤”是一种异常表现,表明输送普纽玛的动脉正在发生不规则的脉动。


古希腊血管解剖学这部大剧的最后一幕是在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世界舞台上完成的。公元前290年前后,因为缺少资金,天才解剖学家希罗菲卢斯从位于伊斯坦布尔海峡亚洲沿岸的祖籍地凯尔西顿(今土耳其卡迪科伊)移居埃及的亚历山大。[7]在亚里士多德去世两年后出生的他,成为普拉萨哥拉斯的门徒。

列奥纳多·达·芬奇曾经说过:“不能超越老师的学生不是好学生。”在这方面,希罗菲卢斯堪称榜样。他计算出动脉管壁的平均厚度是静脉管壁的6倍,从而在解剖结构上将两者明确区分开。[8]普拉萨哥拉斯将出自左心腔和右心腔的血管(及其分支)分别称为“动脉”和“静脉”,但希罗菲卢斯不赞同这种做法。他正确地认识到,从解剖结构看,从右心腔进入肺的大血管是动脉而不是静脉,所以他把它命名为“动脉性静脉”。后来的解剖学家采用同样的方法,为左心腔与肺之间、管壁像静脉一样薄的血管起了一个别扭的名字:“静脉性动脉”。以弗所的希腊医生鲁弗斯在1世纪曾援引这一事实:

希罗菲卢斯将从心脏通到肺部的粗大血管命名为“动脉性静脉”,因为肺部的情况与其他地方正好相反,那里的静脉很有力,本质上很像动脉,而动脉很弱,很像静脉。[9]

希罗菲卢斯的这种区分和命名方法得到了年龄比他小的亚历山大同事埃拉西斯特拉图斯的支持,随后罗马医生盖伦采用了这种方法,用拉丁词“vena arterialis”或“vena arteriosa”来表示我们现在所说的肺动脉,用“arteria venalis”表示肺静脉。盖伦从生理学的角度陈述了将血管分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并行系统的理由。他认为,发源于肝脏的静脉负责输送肝脏中产生的富营养血液,发源于心脏的动脉负责输送血液和“生命灵气”——普纽玛。

[1] Ludwig Edelstein, “The Development of Greek Anatomy,” 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3, no. 4 (1935): 235–248; H. von Staden, “The Discovery of the Body: Human Dissection and Its Cultural Contexts in Ancient Greece,” Yale Journal of Biology & Medicine 65 (1992): 223.

[2] Aristotle, History of Animals, trans. D’Arcy Wentworth Thompson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10), repr., in Britannica Great Books of the Western World, Vol. 9 (Chicago: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 1952).

[3] 普纽玛(pneuma):一个古希腊词,意思是气息,在宗教文献中也指精神和灵魂。——编者注

[4] Aristotle, History of Animals. See also the discussion in Harris, The Heart and the Vascular System, 20–25; Singer, A Short History of Anatomy and Physiology,10–11, fig. 10.

[5] Aristotle, History of Animals, bk. 3, sec. 2–4.

[6] Fritz Steckerl, The Fragments of Praxagoras of Cos and His School,collected, edited, and translated by Fritz Steckerl (Leiden: Brill, 1958), 11, 36, 588.

[7] P. Potter, “Herophilus of Chalcedon: An Assessment of His Place in the History of Anatomy,” Bulletin of the History of Medicine 50 (1976): 45; J. F. Dobson,“Herophilus of Alexandria,” 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Medicine 18 (1925):19; L. L. Wiltse and T. G. Pait, “Herophilus of Alexandria (325–255 BC). The Father of Anatomy,” Spine 23, no. 17 (1998): 1904–1914.

[8] James Longrigg, “Anatomy in Alexandria in the Third Century BC,”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21 (1988): 455–488.

[9] G. A. Gibson, Diseases of the Heart and Aorta (New York: Macmillan, 1898),174–175, quoted in Harris, The Heart and the Vascular System, 178–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