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人性之光
李乐乐的案子被闹大了。
死者孙秉的姑妈在微博上开立了账户，详述了其侄儿跳楼自尽的经过，并且把矛头直指李乐乐，声称她是骗子，杀猪盘，狐狸精，诈骗犯，同时艾特了不少大V求转发，说是要帮自己可怜的侄儿讨回一个公道。
大V们当然乐意奉陪，随手一转，并附上一两句煽风点火的点评，大多都是有倾向性地站在了死者一边，使得李乐乐这三个字短时间就上了热搜。
一开始，李乐乐并没有任何回应。
去她的微博主页，大家可以看见一个典型的爱慕虚荣的白富美展示：自拍照、美食图、风景片、别墅的院子草坪、保时捷的方向盘，以及一两句心灵鸡汤的表达。
仅此而已吧。
但随着网友辱骂声的增多，她终于迫不得已站出来发布了一则声明。
声明的内容很简单，大意就是，孙秉的死于她无关，其姑妈所有的一切指控都是无凭无据的诽谤，她的律师正在搜集证据，准备起诉其损害自己的名誉权。
原以为一则声明可以平息争议，没想到的是，辱骂声更多更难听了。
有的网友将她形容为当代潘金莲，甚至干脆就叫她“李金莲”。
有的营销公号则连夜写文章蹭热点，用小说的手法，把孙秉这个痴情男如何爱上一个渣女的过程写得跌宕起伏、狗血喷头。
还有的好事者则当起了福尔摩斯，一边深扒她的出身和学历（果然是国外野鸡大学混的文凭），一边推理她是如何下套，又是如何得手，究竟骗了多少财产都算得一清二楚。
更有甚者打开了星盘，开始分析她的人格和性格，同时预测她的前世可能遭遇过怎样的悲催人生……
看到这里，蒋健终于看不下去了，气呼呼地关上了手机，扔在办公桌上。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一直以来，都是由公检法的一系列符合法律程序的操作，来最终判定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犯罪，但近年来出现了一种相当不好的风气，就是网络断案。
只要一个人自认为有理，而他（她）又恰好具备一定的文字煽动能力，同时善于操控流量，利用传播来为自己的说话，那么，这个人就轻而易举地在道德（甚至法律）上占据了制高点。
这不是扯淡嘛？
在蒋健看来，如果李乐乐真有罪，那么直接提起民事诉讼好了呀，要相信法院经过研究审判后，自会给出一个公正的结果。
虽然经过上次的接触，他也不太喜欢李乐乐，但无论如何还是认为，程序正义比什么都重要，否则一切都乱套了不是？
自然而然地，他的思绪又转到了王蓉的身上。
他想起上午在“赤”酒吧里，张经理的那番话。
陪酒女就一定是三陪女？
在那个年代，这个问题无论答案如何，至少在世人的眼中，这是显而易见的。
从王蓉到李乐乐，对女性的污名化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改善，而且，随着网络世界的盛行，那些藏在手机屏幕后的匿名者变本加厉且肆无忌惮地叫骂和泼脏水了。
想到这，蒋健不禁感到一丝悲哀，进而，对王蓉又产生了一丝同情。
可是，王蓉去哪儿了呢？
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一个招呼也不打？
如果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在撒谎，那么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从1995年穿越而来的单亲母亲兼陪酒女？
这里面不符合逻辑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不过，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切似乎跟二十二年前的那起连环失踪案有着密切的联系。
他想来兴趣，觉得其中一个可以挖掘下去的点，其实在方磊这里。
作为当年的办案人员，他明明到过“FOX”酒廊，却又在侦查的时候秘而不宣，这显然有点说不过去。
这老头难道还有是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这么一想，蒋健就觉得有必要找到方磊问个清楚不可。
他拿起手机，拨打方磊电话，没想到对方居然不在服务区。
他又发了条微信，告诉对方自己在找他，可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
他再也坐不住了，拿起外套，走出门去。
十五分钟后，汽车停在了方磊家所在的巷子口。
下了车，蒋健徒步来到了方磊家院门口，却吃了个闭门羹。他用力拍打着铁门，除了里面传来几声狗叫之外，并没有人来开门。
出了巷子，上了车，用力关上门，蒋健内心顿觉堵得慌。
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被无端地拽进了一个用乐高积木搭建的迷宫，明知道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却就是困在里面，找不到出口。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了。
他觉得有点饿了，打算先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说，这时电话铃声。一看来电显示，他就有点发憷，但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你在哪儿呢？”王局的声音里充满了责备。
“我在外面，正准备找地方吃饭。”
“吃啥饭？赶紧去啊，人家姑娘已经到了。”
“师父，我说过了，您别操心我的事了好吗？”
“我再问你一句，你去不去？”
蒋健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次跑不掉了。
“行吧，在哪儿呢？”
“吉祥街。”
“又是吉祥街？”
“怎么，你有意见？
“行吧。我这算是跟吉祥街耗上了。”
“人家刚从澳洲回来，你可得好好接待她一下。”
“知道了。请客吃饭的钱您给报销吗？”
“胡扯。我已经把你的微信推给她啊，她说加了你，你赶紧给人通过一下。”
“哦。”
“明天记得给我反馈啊。”
挂了电话，蒋健再次叹了口气，然后打开微信，找到“联系人”的一栏。
果然，有一个叫做”筱“的用户申请加他为好友。
他点开这个用一只萌萌的考拉作为头像、性别栏为女的微信用户，想看一下对方的资料。除了地区显示为澳大利亚之外，朋友圈只有一条直线，下面空空如也——只有加她为好友，才能看到她究竟发了些什么。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点击通过验证。
抱歉了，澳洲女孩。
他系上安全带，启动汽车，踩下了油门。
来到一家普通的快餐店，一个人的晚餐让他感到自在又舒适。
一份日式肥牛饭，一份关东煮，一小瓶啤酒，他的肚子便被填满了。
饭后，他直接开车回了家，打算好好休息一夜。可刚到小区门口，一个急刹车，他便停住了。
小范就站在路边，亭亭玉立，隔着车窗望着他。
他心里咯噔一下，尴尬一笑，然后摇下车窗。
“你在这儿干嘛？”
“等你啊。”
“等我？”
“对。”
“有事？”
小范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那……上来吧。”
小范二话不说，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来。
汽车开进小区，进入车库。
从电梯上来，进了屋子，关上门，蒋健紧张得要命。
他故作轻松地把车钥匙从左手颠到右手，然后漫不经心地问小范要喝点什么，得到“水”的答案后，便赶紧躲进厨房，喘了会儿气，手有些颤抖地倒了半杯水后，鼓足勇气回到了客厅。
“来，喝点水。”他把水杯放茶几上一放，也不坐，就在客厅里来来回回转悠。
“坐下吧，师父。”
“哦，好好。”想到在自己家还要别人来招呼，就觉得尴尬，他假装大方地往小范对面一座，然后左顾右盼，“不好意思，家里有点乱，没怎么收拾。”
“没关系。”
“让你见到了单身汉的生活，哈。”
他本来想开句玩笑，可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太合适，连忙收起了笑容。
“说吧，这么晚了，找我什么事儿？”
“昨晚的那场电影……”
“等一下，你要想聊电影的话就算了，一来我没看，二来我不感兴趣。”
“我想说的是，你不应该放弃王蓉的案子。”
蒋健惊讶地张了张嘴，一时间脑子没转过弯来。
“这，那，不是，这跟那场电影有什么关系？”
“昨天在看电影的过程中，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没有那个善良而较真的男主角，那个因为被网暴而死的女孩就白死了。”
蒋健不说话了，他似乎明白了小范的意思。
“很多时候，一个女人在社会上的生存是极为艰难的，”小范冷静地就像个社会学家，“她们被污蔑，被欺负，被家暴，被网暴，如果她们不够坚强，就会自杀，就会伤害自己，但这一切极端行为依然无法改变结局。所以我觉得，要改善女性的现实状况，光靠我们自身需要变得更加强大之外，也需要人性之光的普照。”
“人性之光？”
“嗯，这个人性指的是所有人，当然也要包括男性，包括代表社会公理的权威司法，出来发声，出来提供帮助，我相信，只有人性之光才能逐渐抹平一切凹凸不平。就像当年黑人为了争取自身权益，光靠他们自己肯定不行，也需要占据主流地位和话语权的白人站出来，需要社会上所有心存善念的人一起努力，才有机会真正的改变世界。”
蒋健从小范身上感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肃穆。
“你今天给我感觉像变了个人。”
“我也是有感而发。”
蒋健沉吟了片刻。他承认，自己被小范的这一番话打动了。
“我听懂了。你放心吧，我答应你，无论王蓉是不是骗子，我都决心查到底。怎么样？”
“不对，不是答应我，而是答应你自己。”
“嗯，答应我自己。”
“那我走了。”
说完，小范站了起来。
“啊，这就走了？”
“不然呢？”
“哦，没事，我就随口一问。”蒋健再次尴尬不已，“我送你。”
“不用了。”
打开门，小范甚至都没有说一声再见，就进了下楼的电梯。
蒋健在狭小的客厅里站了片刻，算着小范应该走出小区了，便拿上钥匙，也出了门。
汽车驶出车库，驶出小区，来到了大街上。
夜晚的S城灯红通明，霓虹耀眼。
它是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仿佛它既是在2017年，也是在1995年。
蒋健手扶着方向盘，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口。
小范的话不断在他的胸中激荡，提醒他，不要带有偏见，要一查到底。
没多久，汽车来到了吉祥街口。
他在停车场找了个车位停好车，然后便走进了已经来过多次的吉祥街。
说实话，要说这个案子，他也不知道从何查起，但总比待在家里强。
既然一切都是从此地而起，那么就从这里开始吧，也许能再次见到四处求助的王蓉，那么就再次试着相信她一次。
人性之光。
小范说的这四个字就像钉子一样，打进了蒋健的心里。
然而，没走几步，他就停住了。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方磊。
他抬起手，刚想喊，张大的嘴巴却压制住了嗓音。
一股疑惑在他的心头腾然升起。
因为，他看见方磊独自走进了那家叫做“赤”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