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延迟出发
一 童年诗梦
西双版纳是我的童年诗梦!
我对那片神奇的土地有着莫名的情愫与怀想。傣家的竹楼,映在一轮明月之下;竹楼旁边,几丛弯弯的凤尾竹,在微风中招摇。野外丛林密布,大树参天;椰子芭蕉遍地皆是,杧果木瓜随手可摘;还有,庞大的象群,美丽的孔雀,它们都在那片密林中若隐若现……我多么希望长大后能去西双版纳亲眼看一看这些景致啊!
或许因为它太过完美,完美得使我不敢踏上那片土地。我惧怕到了实地,看到实景反而失望;故而长久以来,我一直没有出发。不去也罢,就让那竹楼、明月、凤尾竹、微风,还有大象、孔雀,都在我心中嬉戏吧!
童年时代,我看过一部科教片《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其中有一个“蛇獴斗智”情节记忆犹新。我家乡的蛇臭名昭著,多么善良可爱的青蛙,它竟然要食之为快,这是不能容忍的。听到一种低沉的“咕——咕——”声,就知道大事不妙,那是青蛙的痛苦哀鸣。孩童们结了队去寻找,要将青蛙救出,并且奋力将蛇驱逐甚至击杀。老人们说“青蛙要命蛇要饱”,可见世故得很。孩童们可不这样想,他们充满了愤怒与同情。而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用不上我们去努力,獴那种迅捷果断的捕蛇动作何等快意!不过,造化为何总是允许那种血腥厮杀的场面存在?为何不创造出一种和谐共存的环境呢?佛教经典中曾提供过“割肉贸鸽”“舍身饲虎”的事例,佛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别的动物生存的机会,自我牺牲的道德无限高尚,遗憾的是无法做到两全。
“橄榄坝”更是令人心醉。这个名称本身就带有魔力,引发了我无限的遐想。我已经看到那里有一条长长的堤坝,已经行走在堤坝上,周边满是橄榄树。我拨开枝叶穿梭行进,又看到影映在橄榄林中的是傣家的竹楼,在竹楼里,既有美丽的神话在传诵,也有现实的故事在讲述。几千年未变的橄榄坝,到了20世纪60年代,一群知青远道而来,献出了他们的青春与激情。我读过一篇报道,说的是橄榄坝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谢小云,被一群上海女知青和她们的父母救治疾病的故事。那个时候,从橄榄坝到上海拐来拐去有将近4000公里的路程。女知青带着小云先走路,后乘船,再换乘汽车、火车等交通工具,经过10天的路途,终于把小姑娘顺利地带到了上海。又经过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家长们帮助小姑娘治好了病,再由另一个女知青把小云带回了橄榄坝。大人们感动地问小云:“上海好,还是橄榄坝好?”小姑娘回答说:“上海好,橄榄坝也好。”中国最大的城市与中国最美的山村被这个小姑娘用人情美的绳索牢固地联结在一起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里的知青早已回到了上海。知青在那里留下了什么呢?是艰辛生活的苦难记忆还是敦厚淳朴的美好回想?是绵绵不绝的思念与留恋还是舍弃不掉的心酸往事?有的作家说的是前者,有的作家说的是后者。无论怎样,美丽的西双版纳没有留下上海知青。《孽债》改编的电视剧中有一个情节令人心碎:上海知青沈若尘和当地傣家姑娘韦秋月结婚了,可是,一夜之间,消息传来,知青要回城了。行装已经收拾停当,第二天早晨就要出发。深夜,夫妻双双默默对坐,他们也许都在想,需要有一句话说给对方。那个傣家姑娘并没有流泪,沉默了很长时间,她终于开口了:“我给你跳个舞吧。”于是她跳起了傣族舞蹈。那飘逸的衣裙,随着她那曼妙的身姿,在那傣家的小竹楼里翩翩舞动;屋外凤尾竹轻轻摇摆着,似乎为之动容,窗边晚风微声细语,似在为她伴唱……
西双版纳的知青们留下的是什么,带走的是什么?张曼菱所写的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说的是什么呢?张暖忻导演的电影《青春祭》说的又是什么呢?所有的作品都是朦朦胧胧,混混沌沌,欲说还休,欲休又说。
现在,橄榄坝怎样了呢?推想一下就知道了: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它已经变成了城镇,到处都是商店,到处都是工厂,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街道,到处都是大同小异的房屋……我既然已经看到了这里的变化,我也就看到了那里的变化。我虽然没有去过那里,但我已经知道了那里。既然那里已经变得与这里一样,我还用得着再去吗?
然而,鬼使神差,我终于还是出发了。说不上什么理由,只是感觉的驱动。我对自己说:理性上已经感知了的东西,并不等于真实存在的东西。趁着想法未变,说走就走,这个被延迟了多少年的梦想终于化为行动了!
不用乘船,不用乘长途汽车和火车,更不用花上10天的时间,我们上午乘飞机中午就到了西双版纳。在这里做建筑学田野考察的施教授联系了车接我们到勐仑,在农家吃了糯米饭和一大盘水果以后,下午就去了橄榄坝。
啊——,眼前所见是什么呢?我虽然已经想象到它的变化,但实际看到这种变化仍然使我吃惊不已。路上奔驰的汽车,满街穿着大同小异服装一边玩着手机的人们,一家挨着一家的服装店、水果店、玉石店,街道这边是汽车修理铺,那边是麻辣火锅店,再远一些是工厂、学校和幼儿园,重重叠叠,伴随着红色广告、黄纸标语和灰色的电线杆子……
我迫不及待问道:“橄榄坝”在什么地方呢?
“这里就是橄榄坝了。”司机说。
“那 ‘橄榄’在哪里呢?‘坝’又在哪里呢?”
“橄榄坝就是这里了。”司机颠倒了语序,重复道。
村寨早已经不在,这边是集镇,那边是旅游景区。去看看那边吧。的确有一些类似于传统的傣家楼,可那只是一些模型屋,没有村民居住,更无农田相伴。一路上的店铺和摊子都差不多。还好,热带植物还在,各种奇花异卉,频吐芬芳。我们不断停下来欣赏一番,赞叹一番,然后继续行进。司机又说那边有一个广场好着呢,游客多的时候景区就会组织跳傣家舞,泼水节时最热闹。说着,广场已在眼前,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大水塘,中间一个塔形物,周边也有一些为游客观赏而无人居住的傣家楼。
还是到西双版纳的密林中去看看吧!
不过早有心理准备:在旅游景区,别人为你安排了什么,你就只能看什么,你已经不需要在你的旅途中进行什么探索了。你所能够做的就是按照景区所设置的指示牌,在万千游客之中一步一步跟着走。走完所有景点以后,你可以松一口气,总算完成了任务,然后坐车回家。唯一的收获是你拍摄的那几张照片,日子长了,你翻出来看看,还保留了一些记忆碎片。
植物园有两个区:东区和西区。东区是原始森林,西区是人工园林。当然去东区!可是乘出租车到东区的时候,却被挡在门外:必须到西区买票进门。返回西门,门票每人80元。进门后,要转乘从西区到东区的电瓶车。等了不少时间,车来了,却被告知车上不售票;于是又折回入门处购买了35元的车票,回来时再等下趟车。我虽然不断默念着徐霞客“途穷不忧,行误不悔”的行路精神,但修养终究不如古人,经受了一点小挫折,便皱着眉头抱怨起来。
曲曲折折到了东区,导游图介绍得很完美:“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位于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腊县勐仑镇,坐落在澜沧江支流罗梭江环绕的美丽的葫芦形半岛上。海拔高度570米,年平均气温21.5℃,年降水量1560mm。热带植物园占地面积1100公顷,13000多种引自世界各地的热带植物,在38个景观优美、科学和民族文化内涵丰富的专类园区中茁壮成长,奇花异木,鸟语花香,构成了一幅幅特有的画面。岛上至今保存有大面积的热带雨林。标本馆、图书馆、学术报告厅、热带雨林民族文化博物馆、游客服务中心等科研、科普设施齐全。”
我抄录下这些文字,希望证明我的确曾经“到此一游”。东区的重要景点是绿石林和热带雨林,我们被安排先去绿石林,再去真正的热带雨林。……哦,等一下,绿石林到了,我要不要将这一份景区介绍也抄录下来?抄吧!
“绿石林景区位于植物园东部,为喀斯特地貌上保存完好的原始热带季节性湿润林,其在性质上属东南亚热带北缘石灰岩山地垂直带上的一种植被类型,是在热带地区受基质影响而形成的山地季雨林,具有极其多样性的动植物组成。景区占地225公顷,森林覆盖率在90%以上,有超过1000种本土植物和各种野生动物。景区内重峦叠嶂,沟壑纵横,上有森林,下有石林,故有 ‘绿石林’之称,是多种珍稀濒危动物,如双脚犀鸟、灰叶猴、蜂猴、长臂猿等的原始栖息地。具有丰富的热带兰科植物资源,是开展珍稀濒危动植物回归和综合保护的示范基地。”
提示牌标示的景点有“绞杀榕”“树瀑布”“兰花山”“望江亭”“情侣峰”“大板根”“美猴岩”等。当我按着那些景区图标向前行走的时候,我有一种被人逼迫着观看的感觉。到了“绞杀榕”,我更感觉自己也正在被“绞杀”。
“绞杀榕”(图1 -1)实在太恐怖。每年二三月,是榕树果实成熟的季节,成群结队的鸟儿飞上枝头,分食榕果,其种子就被传播到其他树木上。又有些种子被风吹到其他树枝上。这些种子遇到适宜的气候就会发芽,长出一条条气生根。所谓“气生根”,是指由植物茎上生出来的根,它不是生长在土壤中,而是暴露在空气中的不定根。然后,这些气生根从三个方向同时向其所寄生的树木下手:一部分气生根沿树干向下蔓延,伸到地面,插入土中,把土壤里的养分强夺过来;一旦从泥土中获得新的营养来源,绞杀榕的生命力变得更加旺盛。另一部分气生根则缠住寄生的树木迅速向上生长,伸入空中,然后长出茂密的叶子将该树的树冠遮住,把阳光强夺过来,使寄生树难见天日,致其窒息而亡。这还不够,除了向上向下分头行动之外,那些留在中间的气生根就将寄生树紧紧地箍住,越勒越紧,并抢夺该树的营养成为绞杀榕的食物。这些树渐渐失去还手之力,最后终结了自己的生命。绞杀榕横蛮、狞厉,其形态像一条条蟒蛇死死地缠住大树,从树干内部、土壤中、枝头上三管齐下,与寄生树争夺水分、养分、空气和阳光,最终将自己的“恩人”明目张胆杀戮,唯剩它自己傲然挺立于密林中。
“梦幻雨林”是我到西双版纳追寻的最终目标,我的童年诗梦也集中在这个目标上。沿着人工铺设的山间石子小路一直往前走,无心观赏途经的几个景点,朝着“梦幻”急切地直奔而去。可是已经走到尽头的折拐处,并未看到“梦幻雨林”。折回去重新寻找,仍然不见其踪影。
哦——,最神奇的地方往往是最难寻觅的,因为它藏在最隐秘之处。徘徊又彷徨,彷徨复徘徊,还是没有找到。看来我们就要在这里留下深深的遗憾了。
跨过那折拐处的小桥,沿着被冠名为“生态路”的小道往回走。所谓“生态路”就是用一些木板架在一些小树的树冠之上做成了类似浮桥的小路。这条路与我们来时那条路是平行的,中间相隔不到十米,只是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走出一段,终于看到一个标示牌上写着“梦幻雨林”。啊——,我们终于醒悟,原来刚刚走过的这一段就是“梦幻雨林”(图1 -2)!我们刚才因急于走路,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标识。①
图1-1 绞杀榕[1]
图1-2 梦幻雨林
看着眼前这平常的景致,我立即生出一种被戏弄了的感觉。不过,马上又想到:到底是雨林戏弄了我们,还是我们自己戏弄了自己呢?我们的期望值过高了,那些密密的树木难道还称不上“梦幻”么?“梦幻”一词原本就是人类所使用的语言符号,只要我们认为它“梦幻”,它就“梦幻”了,无所谓真与伪、好与坏,更无所谓戏弄和被戏弄。
正想时,突然一声闷雷响起。向上仰望,从树木的缝隙中看到了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覆盖在高大树木的上端。接着雷声大作,在我们头顶上轰鸣,眼看快要下暴雨了!
我们顿时兴奋和激动起来,终于有一种强烈的“梦幻”感袭来,渴望暴风雨来得急骤些、更急骤些!把我们彻底淋透、再淋透!让我们可以带走这清晰的、可触及的梦幻感,让我们永远记住这梦幻感!
然而,只过了一小会儿,乌云却渐渐退却,雷声也已经遁去,天空只是不经意飘过几个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