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繁多保持着本来的原始状态,很少统一一致起来。繁多,就像水、大海一样。接连而来的感知,不论是来自内心的,还是来自外界的……我极力在思考繁多的本来面目,让它随意飘摇,而不用单元去理解它、抓住它,让它自由浮动,安安静静地保持原状。[1]
[法] 米歇尔·塞尔
我曾观察过流水之道。那是一次去黄河观看壶口瀑布的体验。我先是看到远方一条银白色的水带从地面上飘出来。我知道,它们从巴颜喀拉山远道而来,开头只不过是石缝里的点点水滴,后来不断聚集起来,成为涓涓细流,又经过了数千公里的汇合,才成为一条奔腾的巨流。现在,它们已经来到这里,在目光所及的天与地交界处微微蠕动。
慢慢地,白色水带宛如长蛇般曲折向前游动起来。很快到了近处,它们便争先恐后急急匆匆地赶路;进而拥挤在一起,再挤紧些,紧些,挤到“千里黄河一壶收”的峡口处;突然,那条一直横躺着的身躯伟岸地直立起来,飞流而下,汹涌澎湃,如万马奔腾,辗转跳跃,冲向悬崖下的凹陷处。然后,它们复归平静,排列成队,驯顺地流出那长长的峡谷河道。旅程是漫长的,遥远的,它们完成了这次“成丁礼”之后,变成了浩浩荡荡的洪流,继续永不歇息、永不放弃、永不疲倦地前行。
我也曾观察过飞鸟之道。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我站立在一片旷野之中,看到天空中万千只雀鸟黑压压的一片。它们有时散开,有时聚拢,散开时成“一”字长蛇,聚拢时成一个硕大的葫芦瓢。一会儿,蛇与瓢已经消失,一个大型磨盘出现在天空;不过,磨盘还没有来得及合拢,又飞速幻化为飞蝶;飞蝶又拉长,再长些,有类银河系的缩图;然而,顿时又变成长勺、犁弯、簸箕……有时,我看到它们团结在一起,忽而又分化为一大一小两个亚群体,中间疏疏落落的几只雀似一根线将二者连接起来。只一瞬间,它们重又紧密地凝聚成一团焦墨;焦墨突然放射般散开去,出现在眼前的似沙尘散布于天空;随后沙尘又化作一条龙、一只虎、一头大象……
我的想象力很快枯竭,木然地呆望着天空,顿觉自己也生出双翅加入其中,展翼振飞。有时,我在雀群中心,千千万万的雀鸟聚在我的周围;可马上我就被甩到边缘,差点儿被抛掷出去。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回头,一种巨大的磁力早已把我吸引回群体之中。我在天空中享受着上下浮沉的美妙,又在浮沉中进行着各种各样的玄想。此时已经分不出哪是雀,哪是我;我就是雀,雀就是我!
流水有流水之道,飞鸟有飞鸟之道。流水在大地上留下了河道,以便后来者有一条既成之路可以遵循;飞鸟在天空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故后来者可以重新开辟各自的不同行路。
人类学的田野工作者也有着自己的道路。请问:这条路它在何处?这条路又通向何方?
[1][法] 米歇尔·塞尔:《万物本原》,蒲北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