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徐、金交游实迹
在邬国平大作发表之前,人们只知根据《鱼庭闻贯》中的《与徐子能增》、《答徐子能》两封信及《说唐诗》卷首与同学书中的一些评论来分析徐增与金圣叹的关系。是邬文首次从《九诰堂集》卷首“诸名公旧序”和“赠言”中,钩稽出金圣叹《怀感诗序》和《读瀑悬先生诗毕吟此(子能丙戌梦游匡山,看瀑布,曾改名匡杖,字瀑悬)》、《看梅思知至先生在病(子能法号知至)》、《岁暮怀瀑悬先生兼寄圣默法师》,不仅头尾文、诗为珍稀佚作,中间两诗亦能校补《沉吟楼诗选》抄讹或所无文字,如第一首诗题,在金诗中作“冬夜读徐悬瀑诗”159,无题注,可知“悬瀑”为“瀑悬”倒文;第二首诗题,在金诗中作“看梅思知止先生”160,亦无题注,可知“知止”为“知至”之误161。邬文在考订《岁暮怀瀑悬先生兼寄圣默法师》写作时间时,根据第四句“仲尼落职遂删诗”,认为“删诗”是指徐增著《诗论》或评选《而庵说唐诗》,时间在“顺治十四年以后,故此诗或作于顺治十四年至十七年之间”。所论不无道理,只是末句“春来只问雪塘师”却无意中规定了一个时间下限:圣叹有诗《丁酉深秋重观雪塘法师遗笔》,首句为“雪塘已归雪山久”162,可见此僧顺治十四年便“久”已去世,故“岁暮”诗不太可能作于此年及以后。金氏这些诗文,诚如邬文所云:“或肯定徐增诗歌的悲苦声调,或赞赏他的诗人才华,或与徐增共同切磋诗歌批评,或表达对徐增不顾疾病缠身,努力评诗、著书精神的敬佩。”
邬文的贡献还在于,从《九诰堂集》中首次找出“五题六篇作品直接与金圣叹有关”:诗《读第六才子书》(七绝二首)、《夜怀圣叹》,文《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天下才子必读书序》、《唱经子赞》,并高度评价有关作品之于认识金圣叹的意义:“这些诗文贯穿着一个鲜明而突出的主题,就是大力肯定金圣叹人格、学识、才华,对当时众多文人雅士强加给金圣叹的各种苛责作了严正驳斥。可以说,金圣叹生前死后,徐增是为他洗刷‘坏名声’的第一‘辩护律师’。”徐增诗歌,是按照时间排序的,邬文认为“其中《读第六才子书》、《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作于金圣叹生前,《夜怀圣叹》诗也以作于金圣叹生前的可能性为大,其他两篇则作于金圣叹被害后不久”,稍嫌笼统,亦不够准确;仅据《九诰堂集》上述数篇研究两人关系,亦略显取材不够广泛,且有疏漏。以下以《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这篇被邬文视作“全面为金圣叹辩诬”的文章为核心,结合两人现存著述,考述彼此交往的史实历程。
明崇祯十五年(1642)壬午秋,圣默和尚欲介绍徐增认识圣叹,“二十年人尽骂圣叹为魔,如是者数年。至壬午秋遇圣默法师,欲导余见圣叹,才说圣叹,余急掩耳曰:‘怕人,怕人!’后遇圣默几次,渐疑之”163。时年徐增三十一岁,圣叹三十五岁。徐增以自己“掩耳不听”之举,形象地说明了在晚明金圣叹已被“妖魔化”到何种程度。
明崇祯十七年(1644)甲申春,“同圣默见圣叹于慧庆寺西房,听其说法,快如利刃,转如风轮,泻如悬河,尚惴惴焉,心神恍惚,若魔之中人也”(《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慧庆寺,即慧庆禅寺,“在阊门外白莲泾西”164,位在徐增家宅附近165,徐、金二人初交于此。圣叹此年撰《徐庆公生日》:
城中岂有甲申年,叹绝先生独断然。天上岁星真妙士,山中宰相是神仙。二方兄弟予同学,两海文章世异传。便欲执经来就正,青芝紫气若函关。166
徐庆公此人向无考证,末句“青芝”,即青芝山,“在邓尉西南”167,位于苏州西南六十里处光福镇,简称芝山、芝坞,由此可知徐庆公与金俊明《送徐庆翁赴芝山隐居,并以为寿,时甲申中秋》168中“徐庆翁”为同一人。徐增此年撰《送家大人赴青芝山居……》(卷二),可见居青芝山之徐庆公(翁)即徐增之父,金圣叹、金俊明祝寿诗约撰于该年八月。徐增《五十自寿》诗自序“壬午岁,余年三十有一,先君是年五十有八……戊戌先君见背”(卷十九)。可知其父生于明万历十三年(1585),卒于清顺治十五年(1658)。此人家有“九诰”,为进士黄元勋之婿,却本名无考、事迹不详,徐增文集卷首“诸名公旧序”及传记亦从来不涉及其家世父祖,实为怪事。圣叹诗句“二方兄弟予同学”,典出后汉陈寔长子元方、四子季方,二人均有高名,是说自己与徐增兄弟的关系。169足见两人自春天相识后,至秋季交谊已有进一步的发展。
顺治五年(1648),“又五年戊子,再同圣默见圣叹于贯华堂,而始信圣叹之非魔也。不禁齿颊津津向诸君子辨其非魔”(《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蒋寅据此认为:“戊子即顺治五年,这是徐增一改对金圣叹的态度、转而信奉其学说的开始。”170这是顺治十七年(1660)徐增回忆旧事所云,撇开圣叹寿其父诗已云彼此为同学不说,五年前之听其说法的精神状态即听课感受,已说明徐增态度早已开始转变并接受其学说了。无论如何,从此徐增成为圣叹最积极的辩护人。金圣叹《读瀑悬先生诗毕吟此》、《岁暮怀瀑悬先生兼寄圣默法师》两诗当撰于此际。
顺治九年(1652)“壬辰仲春”,徐增撰《怀感诗》四百二十首怀念友人,其中《唱经先生》为:“千年绝学自分明,佛海儒天出大声。掩耳不听真怪事,却从饮酒看先生。”(卷五)检讨了当年自己的偏见,盛赞圣叹如海似天的儒佛造诣。诗成后,请圣叹为撰《怀感诗序》,圣叹如此写下自己的读后感:
是时三月上旬,花事正繁,风燠日长,鸟鸣不歇。乃余读之,如在凉秋暮雨,窗昏虫叫之候;如病中彻夜不得睡,听远邻哭声,呜呜不歇;如五更从客店晓发,长途渺然,不知前期;如对白发老寡妇,讯其女儿时、新妇时一切密事;如看腊月卅日傍晚,阛阓南北,行人渐少渐歇:一何凄清切骨、坏人欢乐也!171
在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大好春光的背景下,以一连串令人凄怆悲凉感伤落寞的比喻,形象地表达了对徐增创作《怀感诗》复杂而独特心境的深刻体悟,正如邬文所云,“笔墨间流露出他对徐增生理的病痛极为同情,对他精神的苦闷也极为理解”。
顺治十三年(1656)丙申夏,金圣叹《第六才子书西厢记》(贯华堂原刻本卷七有“顺治丙申四月初三日辰时阁笔”)问世。五月,徐增撰《答王道树》:
弟愚昧,又宿业为祟,病日益深,向安之,今则反有大不安者。此无它,为不得随逐同学诸公,以致虚度日时,故辄思无故得数十金,为举讲场一两次,以阅《私钞》,总不及身提面命之为快,而道树以为《私钞》妙处尽传,不必听讲。在道树久学能然,而弟则未敢遽以为然也。弟迩来又大闷,同学兄弟不知何故,反多参差。窃以为所说有未尽欤?今既决当矣。窃以为所学有未至欤?今既证修矣。然则结习不可除,而反于道成之日发露耶?弟不免大疑。愚汲汲欲建讲场者,良为此也。弟不到唱经堂十年矣,茫茫大海,未知适从。敢请道树明以教我两日,买得《第六才子书》,寝食与俱。(文卷三)
中间一段,似乎说明友人对圣叹学说产生疑问和非议,徐增欲建讲场以正视听。此信末尾有“前委史沅草两先人诗,弟几忘之。昨宵灯下草一通请正”,即诗歌《书史沅草职方所撰其尊人钟奇先生暨蔡夫人朱夫人行略后》,诗序曰:“余与同学王子道树尝品量当世人物……丙申春,王子以先生所著其先人行略见示,余展读卒业”(卷八),亦可佐证《答王道树》写作时间。王道树名学伊,昆曲大师王季烈九世祖,王瀚(号斫山)胞弟,圣叹挚友。所谓“私钞”,当即“圣叹内书”所载《大易义例私钞》、《大易讲场私钞》、《涅槃讲场私钞》、《□〔法〕华讲场私钞》、《法华三昧私钞》、《宝镜三昧私钞》、《一代时教私钞》、《第四佛事私钞》、《圣自觉三昧私钞》、《内界私钞》之类172,是徐增最看重的体现金圣叹哲学和宗教思想的论著。徐增向道树表示希望能够为圣叹设立讲堂,亲听圣叹讲座,而不愿仅仅阅读其讲稿,既见徐增服膺之深,亦见圣叹讲学感染力之强(如上“百家讲坛”,必是好手)。该月即购得新出金批《西厢记》,撰《读〈第六才子书〉》:“薄命书生欲老时,石榴花下忽相思。六时工课无多子,一卷双文窈窕词”;“才子应须才子知,美人千载有心期。彩云一朵层层现,爱杀先生下笔时”(卷十,此诗下第三题为《淮上舟社赋百年一闰端阳,杜湘草属和》,顺治十三年闰五月)。
顺治十四年(1657)八月,徐增撰《访圣叹先生》诗:“恐冷灵均梦,来登杜甫堂(家有杜甫堂)。菊花秋正好,兰叶晚愈芳。学道多生幸,为诗一世忙。蛩声凉露下,唧唧月苍苍。”(卷十一)这是两人分别九年后再次会面。《答王道树》上年云:“弟不到唱经堂十年矣”,乃夸张凑数之词,《天下才子必读书序》“余既病痼,见圣叹不数数,曾逾八年得一相见”(文卷一),顺治五年至今,恰逾八年。
顺治十五年(1658)夏,撰《私评〈会真记〉》:“苏州近日有《西厢》,侬喜看他字字香。应是双文重得度,世间才子好心肠。”(卷十三《和沈紫房艳诗》之四)此诗赞扬圣叹通过评点,为《西厢记》淫书说翻案。沈紫房名约,苏州人173,弱冠有《玉林诗草》,徐增为之序(文卷六)。
顺治十七年(1660)“庚子春仲”,为友人聂先撰《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赞美圣叹无处不在:
譬今之桃花如是红,李花如是白,山如是青,水如是绿,光如是放,声如是响而已。圣叹既无一处不现身,则无一处不可见。吾尝于清早被头,仰观帐顶,圣叹宛然;尝于黄昏灯畔,回看壁影,圣叹宛然;尝于梁溪柳岸,见少妇艳妆,圣叹宛然;尝于灵岩雨窗,闻古塔鸟声,圣叹宛然;乃至风行水活,日暖虫游,圣叹无不宛然者:此吾之见圣叹法也。
此段文字语言清丽雅致,以大量充满了生命律动的生动意象,比喻金圣叹思想精神的巨大感召力。“三耳生”乃聂先别号,字晋人,号乐读,编撰《续指月录》,卷首江湘序曰:“吴门聂子乐读者,研穷经史,复沉酣于宗门家言。继瞿公幻寄《指月录》,辑宋南渡后上下五百余年宗乘微言,钩索源流,详核世脉,汇为一书,名《续指月录》。”吴绮《募刻续指月录弁语》曰:“近今复有三耳生,赋诗铭物多能声。续成此录在患难,猿槛鸡笼浑不惊。”是书卷首及各卷大题下署“庐陵聂先乐读编集”,另编《百名家词》行世。174苏州方志载:“聂先《十二家诗钞》四册、《西湖三太守诗钞》一卷、《西湖六君子诗钞》二卷。字晋人,吴县人。”175当是祖籍江西庐陵而寓居吴门以编书为业者。杭州三知府之一之刘廷玑记其人云:“聂晋人先,吴人,才学颇富,手眼亦高,但性情冷僻。吕文兆狂士,犹呼之曰‘聂怪’,其为人可知矣。”176吕文兆即吕熊,《女仙外史》作者。春夏之际177,圣叹与徐增就《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的评选有多封书信往还:
弟意只欲与唐律诗分解。“解”之为字,出《庄子·养生主》篇所谓“解牛”者也。彼唐律诗者有间也,而弟之分之者无厚也。以弟之无厚,入唐律诗之有间,犹牛之謋然其已解也。知比日选诗甚勤,必能力用此法。近来接引后贤,老婆心热,无逾先生者,故更切切相望。—《与徐子能增》
承谕欲来看弟分解,弟今垒塞前户,未可得入。先曾有王摩诘十二首在道树许,或可索看。……今如索得,看有不当处,便宜直直见示。此自是唐人之事,至公至正,勿以为弟一人之事而代之忌讳也。—《答徐子能》178
第一封对“唐律诗分解”的解释,或有助于理解彼此诗学的互动。徐增因看过圣叹此稿及其评杜诗,以致自己后来《说唐诗》时几欲回避:“七言律,已经圣叹选批,尽此体之胜,余说唐诗,初欲空此一体,故止说三十五首;杜少陵作,居二十五首,其余十首,不过是凑成帙而已,总不能出圣叹范围中也。”179
顺治十八年(1661)辛丑七月十三日,圣叹因哭庙案被斩首于江宁,徐增现存诗集中此年无涉及圣叹者。文集卷四有《唱经子赞》:
末法将兴,先生出世;千圣微言,晰如掌示。是为前知,斯文在兹;岂其法运,尚非其时?口唱大易,乃至明夷;文昌有厄,先生当之。仲尼心伤,释迦掩泣;麟生徒然,凤死何急。力破象法,其身何有;法破身存,亦先生疚。无我之学,喻如虚空;三千大千,奚处不逢?天上天下,浩浩苍苍;千秋万年,先生不亡。
这当是现存唯一悼念圣叹的文字,或即撰于该年。“口唱大易,乃至明夷”云云,与时人所谓“讲《易》至‘明夷’而止”180相吻合。《明夷》卦为“利艰贞”,《周易》“彖”的解释是:“‘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作为“利艰贞”之卦,“明夷”的卦象是“日入地中,隐晦其光明”,正像贤人那样,“内难而能正其志”,即“处于艰难之境,然能秉中持正,不降志辱身”,箕子就是这样的人,退隐守正,其光辉形象千古不灭。宋人刘克庄云:“读《书》至‘殷诰’,然后知微子遁去之意,否则宗祀绝矣;读《易》至‘明夷’,然后知箕子养晦之义,否则彝伦矣。”181尤其是在清初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记载着某人“讲《易》至‘明夷’”而止,更是有其深刻的含义。顺治十四年(1657)去世的兴化遗民李长科,晚年撰《读〈易〉至“明夷”》诗云:“明夷悲故国,芦管沸烟霄。遁尾豺狼逼,同心鹿豕遥。尚余车马客,孰问水云瓢。片石青山路,弹棋对古樵。”182同样表达了坚定艰贞的隐逸精神。
康熙二年(1663)癸卯,周亮工在南京刊刻金圣叹评点历代古文,“岁暮”由长子周在濬“不远数百里驰书”向徐增请序,徐增撰《天下才子必读书序》“以余为知圣叹,非余不能序圣叹之书”。该文与《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可并称为时人所撰研究金圣叹生平思想的最重要文献。与此二文相比,无论是史实价值还是评价力度,廖燕《金圣叹先生传》都不值得受到过高评价。如果说《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侧重于从整体上高度肯定金圣叹的学术地位和人格风范,并尖锐抨击正统人士对圣叹的恶意诋毁,《天下才子必读书序》则侧重于介绍六部才子书的生成特点和评点者的艺术才华,对圣叹的性格亦有更加具体的描述,如:
圣叹固非浅识寡学者之能窥其涯岸者也,圣叹异人也,学最博,识最超,才最大,笔最快。凡书一经其眼,如明镜出匣,隐微必照;经其手,如庖丁解牛,腠理剨然;经其口,又如悬河翻澜,人人快意。不啻冬日之向火,通身暖热;夏日之饮冰,肺腑清凉也……圣叹无我,与人相对,则辄如其人。如遇酒人,则曼卿轰饮;遇诗人,则摩诘沉吟;遇剑客,则猿公舞跃;遇棋师,则鸠摩布算;遇道士,则鹤气横天;遇释子,则莲花迎座;遇辩士,则珠玉随风;遇静者,则木讷终日;遇老人,则为之婆娑;遇孩赤,则啼笑宛然也。以故称圣叹善者,各举一端;不与圣叹交者,则同声詈之:以其人之不可方物也。(文卷一)
无论是写于圣叹生前,还是圣叹死于钦案不久后成稿,相同的是,两文都洋溢着徐增对金圣叹无限的敬仰之情,不吝给予无以复加的赞美之词。
康熙四年(1665)乙巳春,徐增《过慧庆禅院同大音、解脱诸法师话旧》(卷二十二)诗曰:
桑田今变海,佛刹只依然。水绕莲花地,经开龙马年。舣舟循旧路,入室忆前贤。犹是木猴岁,三春礼法筵。
为数来游处,看看过廿年。是时余未老,今日各苍然。学道多生事,论交历劫缘。唱经人去后,血泪不唐捐。
法王遗广厦,末劫费撑持。七圣弥天力,双轮特地奇。人亡琴在此,树老岁难知。连日更连夜,深谈只是伊。
同题三首,首首都是回忆自己在慧庆寺与圣叹的交往,句句都在追思不幸遇难的先哲。“犹是木猴岁,三春礼法筵”,是指自己服膺“前贤”圣叹起始于崇祯十七年甲申(佛教木猴年)春日;“唱经人去后,血泪不唐捐”,更是点明白圣叹逝世后自己的悲愤和感伤的持续力度;“七圣弥天力,双轮特地奇”,是以七圣人赞扬圣叹的佛学造诣,双轮当是指圣叹说法时所用的法器。对于令徐增深为叹服的甲申春日佛学讲座,圣叹在《赠顾君猷》中有所介绍:
今年甲申方初春,雨雪净洗街道新。西城由来好风俗,清筵法众无四邻。圣叹端坐秉双轮,风雷辊掷孰敢亲。譬如强秦负函谷,六国欲战犹逡巡。183
正是那段时间在慧庆寺的频繁说法,令徐增从此顶礼膜拜。康熙四年(1665)秋冬,徐增撰《夜怀圣叹》(后七首作于“丙午”岁,即1666年):“圣叹分身无不在,虫之臂与鼠之肝。我今寒夜挑灯坐,只此灯光是圣叹。”(卷二十三)分身无不在,是徐增对圣叹的一贯评价;虫臂鼠肝,金圣叹临难前《绝命词》即“鼠肝虫臂久萧疏,只惜胸前几本书”184,典出《庄子·大宗师》:“以汝为汝肝乎?以汝为虫臂乎?”言人死后随缘而化为微小之物。金诗显勘破生死的达观之意,徐诗寓颂扬逝者的怀念之思。这可能是《九诰堂集》中涉及圣叹时间可考的最晚的文字了。
此外,徐增还在多篇文字中表彰圣叹。如为嵇永仁撰《葭秋堂五言律诗序》,云其“所至辄友,其人之贤者,若圣叹、山期、于一诸君子,皆其莫逆友也”(文卷一,亦见雍正刻本嵇永仁《抱犊山房集》卷四《杂诗》之首,惟无“于一诸君子”五字),山期为苏州姚佺,于一指南昌王猷定,序当写于圣叹生时。再如评董汉策《寄怀倚杜少陵韵》“鸣琴方在床”诗句,曰:“金圣叹酷爱杜少陵,嫌其不能兼王摩诘,帷儒其兼之矣;圣叹谈庄子其学同于孔子,扫开世人理障,帷儒其无理障矣。惜圣叹已兵解,不得与之同论帷儒诗。”185此则评语必写于圣叹身后。董汉策字帷儒,董说从侄,浙江乌程人,清初廪贡生,著有《榴龛居士集》传世。徐增《而庵说唐诗》卷首《与同学论诗》又云:“圣叹《唐才子书》,其论律分前解后解,截然不可假借。圣叹身在大光明藏中,眼光照彻,便出一手,吾最服其胆识。但世间多见为常,少见为怪,便做无数议论。究其故,不过是极论起承转合诸法耳。然当世已有鉴之者,余不敢复赘一辞也。”写于康熙七年(1668)之前。大约此时,金昌为圣叹整理评杜诗遗稿。因系圣叹生前未完之作,故多处以徐增《说唐诗》补之,如在杜甫《秋兴八首》解题末尾注曰:“唱经批《秋兴》诗,止存五首,中多脱落处,酌取而庵说补之。”在《宾至》结尾注曰:“此下五首,从《说唐诗》录入,因《唐才子书》无杜律。凡而庵所批,皆为分解存之。杜诗单行全稿,不欲混于四唐之内,此唱经意也。今既不可得,而七律所缺过半,而庵其有意乎?矍斋识。”186可见《宾至》、《客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黑鹰》、《燕子来舟中作》五首七律皆出自徐增《说唐诗》。金昌知道两人的学术关系以及徐增《说唐诗》与圣叹风格方法的相似处,并希望他能完成圣叹的未竟之业。后人在研究相关诗作时,应注意徐增《说唐诗》被金昌采入圣叹遗作中的这一现象187。如果认为《宾至》也承金圣叹之说,解作不耐烦留客之意,属于以市侩心肠度君子之腹,未免有损于为人厚道的杜甫形象,至少在承续关系上是不够准确的。
康熙十年(1671)夏六月望日,六十岁的徐增为重修《武林灵隐寺志》撰序,引金圣叹话曰:“圣叹尝言之,适幸作得一篇文字,可惜早间欲作,而为他事所夺,失却一篇文字;假今不作明日作,当更另有一篇文字。”188该序是他在世的最后痕迹,自甲申服膺圣叹之学后,他以自己坚持不懈的扬誉,使两人从此共同生活在这个对彼此都甚为艰难的世界上。即便在哭庙案后,只要徐增还在世,圣叹就会鲜活地存在于他的笔墨中,真可谓处处“现身”、“可见”,处处“无不宛然者”(《送三耳生见唱经子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