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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福下班回家时,发现屋里还没有人。王光福是机关干部,下班比俞智丽要晚些。他不知道俞智丽今天为什么这么晚回家。他开始做晚饭。他烧菜时,他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竖着,房间外的楼梯口不时有走动的脚步声,但都不是俞智丽和女儿的。王光福的耳朵能分辨出这个楼道里每个人的脚步声。正在这时,家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电话是幼儿园的老师打来的。电话里老师用粗暴的口气训斥道:你们家长怎么搞的,怎么还不来接孩子。王光福知道电话那头的女孩子其实只有十八九岁,可她竟然训斥他,好像她正在同一个幼儿园的孩子说话。孩子在他们手里有什么办法,你只能忍气吞声。不过,他也没有多想那头的态度,他连声说“好好,对不起”之类的话。他马上关掉煤气,出门去接女儿。
王光福不知道俞智丽去了哪里,她竟然没去接女儿。她近段日子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头,总是发火,就好像她的心中有一个活动频繁的火山,随时都会喷薄而出。不过王光福知道她为什么心中埋着一座火山,他知道她曾经“有事”。她就是因为发生了那事才同他草草结婚的。如果没有那事,她根本就不会嫁给他。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那么漂亮,如果她没那事,他也许想都不敢想她。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当然他也不怎么想起这事。他可不想把自己弄得很痛苦。这个事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这个事也把他们分开了。这个事成了他们之间的一道墙,他们睡在一起,但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心放在什么地方。她从来不同他说心里的想法,结婚这么多年来一句也没有。王光福不敢问她,他怕她把一切讲出来,如果她说出来他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局面。当然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不会告诉他的,她总是密不透风,就好像她只要开启一道缝,心中的一切就会不受她的控制,都会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样跑出来到他面前立正似的。总之,他觉得那事把他们远远地隔开了。
王光福低着头,用力踏着自行车。他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脚上了,就好像他这样使力就可以解决他和俞智力之间的所有问题。你娶了个女人,但你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多少有点儿怪异。天已经开始灰暗,有一些路灯和街头的霓虹灯苍白地亮了起来。只有等到天完全黑了它们才显得有精神,这会儿,它们的样子就像站在街头瞪着女人发呆的愣头青。多年来,王光福总觉得俞智丽有点神出鬼没的,他曾盯过她的梢,他发现她其实没地方可去,她要么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要么去西门巷王艳家。除了找王艳她从来不去找任何人。他发现她只有王艳这个朋友。他打听到了王艳的一切。有一个人说,王艳是个时髦的女人,是个独身主义者;另一个人说王艳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是个老姑娘;还有人告诉他,王艳是个第三者,她正和一个有妇之夫偷情,正等着那人离了婚来娶她。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综合各种说法,最后王光福还是搞清楚了王艳的情况:她现在确实独身,但和一个叫刘重庆的人同居着。听说刘重庆是文化馆搞摄影的,给很多女青年拍过裸体照片,生活作风混乱。根据王光福的判断,刘重庆是个十足的流氓,他一直在欺骗王艳,王艳却浑然不觉。也许王艳是值得同情的,他却不喜欢王艳这个人,他对王艳的生活方式不以为然,他还怕王艳把俞智丽带坏了,但俞智丽只有王艳一个朋友,他也不好阻止这件事,好在俞智丽从来没有一个男性朋友,她好像没有这根弦。王光福不知道俞智丽今天又干什么去了。王光福想,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呢,她其实没地方去啊。他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他考虑是不是应该去问问王艳。
一会儿,他来到幼儿园。女儿正站在幼儿园门口,她的小脸布满了委屈和焦灼。她一见到王光福就哭了起来。王光福想,他们的老师一定训了她一顿,她一定憋了很长时间了,她不敢在老师前面哭,见到他才哭。王光福看着女儿哭,心很痛,他自己也差点要掉下泪来。
女儿问:“妈妈呢,妈妈为什么不来接我?”
王光福说:“妈妈单位有事,叫爸爸来接。爸爸来晚了,对不起啊。”
回到家,王光福打开电视,让女儿看动画片,自己开始做饭。室内的声音他全然没有听到。他一直注意着室外的动静。他的听力超常灵敏,好像他的听力能抵达这个城市的所有地方。这个城市充满了喧哗,没有安静的时候。人们的排泄物不但出自下半身,还出自上半身,还指思想和声音。人们总是要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王光福希望这世界很安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消失,只留下他们三个人。这样生活就简单了,就没有这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了。人与人的联系有时候真是危险丛生。
一会儿,菜都做好了。因为刚才一番折腾,做好菜,已是七点。俞智丽还没回家。他们没吃饭,一直等着俞智丽。女儿饿了,她吵着要吃饭,王光福就耐心地劝她,让她先吃一点饼干。女儿一脸不高兴。王光福这种自虐的行为中其实也有私心,他想通过这种行为令俞智丽产生内疚感。
俞智丽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钟了。她看到桌上整整齐齐放着碗筷小菜时,皱了一下眉头。她说:
“你们干吗不吃饭。”
“还不是等着你!”女儿的话中有刺,有委屈,也有谴责。
俞智丽就不吭声了。她没想到王光福这么晚了还等着她。她虽然对王光福的做法不以为然,但她知道这其中的意思。
一家人开始默默地吃饭。俞智丽的脸上没有半点歉意,就好像她不接孩子并且这么晚回家是件伟大正确光荣的事情。王光福问她:
“你去哪儿了?”
“单位有事。”她头也没抬。
撒谎!王光福内心在痛苦地尖叫。当然他也没有证据,他只是凭感觉认为她是在撒谎。她单位能有什么事呢?如果工会都要加班加点干活儿,那这个国家真是有希望了!
“什么事弄得这么晚?”
俞智丽白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她今天没有胃口,不是今天,这段日子她好像没吃下去什么东西,肚子也没感到饿,精神还很有点儿亢奋。女儿一直直愣愣地看着她,就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一个怪人。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算整齐吧。她笑了笑,伸出手去抚摸女儿的头。她问:
“今天在幼儿园玩得高兴吗?”
女儿把头一侧,没让俞智丽碰到她。俞智丽就站起来洗碗去了。平时都是王光福洗的,所以,王光福就不安起来。他说,你坐着吧,我来洗。俞智丽说,我来吧,你给女儿洗漱一下,让她睡觉吧,时间不早了。王光福就不再坚持。他看了一眼俞智丽严肃的神色,突然有个预感,他将失去这个女人。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他马上安慰自己,她就是这样的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
等俞智丽洗好碗,女儿已经睡熟了。王光福在房间里坐着。他没看电视,显得有点坐立不安。俞智丽进了女儿的房间。她打开灯。女儿熟睡的样子非常安详、甜美,熟睡中的女儿有一张天使一样的小脸。她喜欢女儿熟睡中的样子。她忍不住在女儿的脸上吻了一下。俞智丽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那是因为她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和愧疚。此刻,女儿像荷叶上的一粒水珠,纯净、脆弱、无助。她感到自己可能不是那托举着她保护着她的荷叶,而是凶险的风浪。
女儿在睡梦中抱住了她的脖子。她索性躺了下来,把女儿的小脸埋在自己的怀里。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