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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贵又咳了几声说,“咱们说说这瓦屋吧……”
于是老乡们丢下了闺女,说起了瓦屋。
这次礼贵没有领情,他大喊了一声,“大秃子!”一个头上结着亮亮的秃疤、模样老相的孩子钻了出来。说他是孩子是因为他身体的比例,大秃子的头特别大,身体偏小,但那张脸并不年轻。只见大秃子吸溜一声将拖着的鼻涕吸进去,忙不迭地应道,“在呢。”
礼贵说,“钥匙从福爷爷家拿来了吗?”
“拿来了。”大秃子说着从裤腰里摸出一把钥匙,交给礼贵。
那钥匙既长又大,模样奇怪,光溜溜的一根铁杆,前面有一个扁头。礼贵取了钥匙,反身走向身后的主屋。主屋的大门门环上绕着一根半锈的铁链,铁链上挂了一把老式铜锁,也很大,看样子与那钥匙正相配。礼贵用手上的钥匙开了门上的锁,院子里除礼九之外的所有人都跟着他走了进去。
我以为会有一个村史展览什么的,结果大失所望。房子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破桌子(香案)和一把老掉牙的太师椅就什么都没有了。屋顶倒是高大异常,房子里也很宽敞。阴暗的空间仿佛具有震慑作用似的,刚才还吵嚷不已的老乡顿时都噤口不言了。
礼贵低下头,对着桌面吹了一口气。细如面粉的灰尘被吹开后,仍然看不出下面桌子的颜色。香案灰中泛白,就像是灰尘做的。除了大伙儿拖沓的脚步声,房子里只响彻了礼贵一个人的声音。他咳嗽、咯痰,嘟嘟囔囔的,弄得回声四起,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领着我们沿墙根走了一圈,又去两边耳房的门口张了张,礼贵就领着大伙儿出来了。
我们又回到了院子里,又看见闺女和礼九了。礼贵在身后稀里哗啦地锁门。经过刚才这一遭,老乡们远没有那么活跃了。我们的行李被搬下牛车,送进了瓦屋的东厢房里。直到这时,我才看清了形势,那东厢房是队上安排给我们的住处。与此相对的西厢房则是牛屋,属于礼九和闺女的地盘。主屋朝南,对面没有房子,只有一道院墙。墙上开了一个大门,就是瓦屋的大门。我们就是从那儿进来的。
我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听见为巧说,“瞧瞧那门楼子,还雕着花儿呢,值钱得很!”
仁军接口说,“门槛高得吓死人,小伢子都爬不过来,以前还要高呢,都磨出个凹凹来了。”
他们就像在说别人家里的东西。也许是我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特地从我们的角度说的吧?
这时礼贵锁好了主屋的门,穿过院子走过来。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他没有停下,径直向院门走去。为巧说,“跟上,跟上……”所有的人——除了礼九,都跟着礼贵走出了瓦屋。
院门外面是一块平整的硬地。阳光下,被石磙碾压过的地方反射着一块块发亮的圆疤。为巧跺跺脚,对我们说,“这是队上的晒场。”
礼贵也没有在晒场上停留,而是领着大伙儿绕到了瓦屋后面。在瓦屋后面,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领着我们绕墙而行,从另一边又绕回到了晒场上。然后礼贵站定了,面朝东方,从裤腰上解下旱烟袋,划着火柴慢条斯理地抽起来。村子上的男人们也都纷纷解下旱烟袋,抽了起来。
“瞧瞧咱们村……”礼贵说,又没有下文了。
村子的主体在瓦屋东边。从晒场的方向看过去,除了一些稀疏的树枝、树干就是一栋栋的草房,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当然了,对刚从南京下来的我们来说,草房也是新鲜事物,可这一路上也看得多了。那草房因修建的年代不同,屋草的颜色便深浅不一,有的金黄耀眼,有的发灰发黑。老庄子上的草房以灰黑居多,看来盖得有些年头了。这都是因为风霜雨雪的缘故。这些知识我们也是在路上刚学的。
直到礼贵吆喝一声,“家去!”大家眺望的姿势才松弛下来。
礼贵收起烟袋,也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就出了晒场的桥口,向村子的方向,也就是那些草房走了过去。老乡们也都向村子的方向走过去。我们也准备跟过去,被为巧拦住了。他说,“你们住瓦屋。”
看来活动已经结束。“家去”的意思就是解散,各自回家。
当天晚上,好歹用柴火在土灶上弄熟了一锅饭,就着从南京带下来的榨菜、午餐肉,几个人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速度稍减以后,我们开始议论下午的“村史教育”。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礼贵为什么要让我们看村上的草房呢?大许说,那是在进行忆苦思甜教育,这我就更不能理解了。那些草房并不是旧社会的事物,老庄子上的人如今就住在里面。再说了,所谓的甜又是指什么呢?
这一问题在我的心里盘旋不去,直到几天以后我才恍然大悟。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除了我突然开窍这一事实。看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进村那天,礼贵的确对我们进行了忆苦思甜教育,只不过是倒过来的,也可以叫作“忆甜思苦”。所谓的苦就是村子上的那些草房,而甜就是当时我们身后的瓦屋。礼贵采用的是对比法,让事实说话,我们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那瓦屋在老庄子上可谓绝无仅有,矗立在那儿犹如鹤立鸡群。不仅老庄子,此地方圆十里,除了瓦屋就再也找不到砖墙瓦顶的房子了。
我赶紧去找其他几个知青,告诉他们我的发现。大家都深以为然,邵娜甚至多看了我两眼。大许总结说,“真让人感动啊,贫下中农自己住草房,让我们住瓦房,自己苦,而让我们甜。”
吴刚说,“闺女住的也是瓦房。”
“这又有什么?说明贫下中农爱动物,爱集体的财产!”邵娜反驳道。
事后,大许代表大家去找礼贵,要求把我们换到草房里去。他说,“我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教育者住草房,被教育者住瓦房,这样下去我们是要犯政治错误的。”
礼贵回答说,“你们下来得急,知青屋来不及盖。等知青屋盖好,草房子有你们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