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主屋的门大敞着。我发现自己滑落到太师椅的下面,双手背在后面,吊在椅背上。两条手臂已经麻木,一点知觉都没有。我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地砖上挪回椅子上,手臂开始有了感觉,立刻疼得钻心。
二号勤务员拄着一杆老掉牙的枪,蹲在门槛外面。他转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王助理站在东厢房的屋檐下,手上拿着一只搪瓷茶缸,正在刷牙。他仰起脖子,哈啦哈啦地漱着喉咙,完了一低头,将漱口水十分有力地喷在地上。我正是被这漱口的声音吵醒的。
大黄狗在瓦屋院子里溜达。它抬起一条后腿,将狗尿滋在废弃的井栏上,然后一颠一颠地跑到院门外面去了。
瓦屋院子的门也已经打开。由于主屋的房基较高,我通过两道门一直看见了前面的村道。人影晃动,大概是工作组的其他人在附近转悠,大约是在欣赏这乡村早晨清新的景象吧?牛屋那边则毫无动静,看来闺女仍然卧病不起。礼九不用说早去上工了。
突然我想到今天不用去上工了,不用弯腰割麦子了,不由得一阵高兴。但很快,这高兴的情绪就没有了。周身的疼痛和疲乏提醒了我,我为什么会以这样的姿势待在这里。唉,还真的不如去割麦呢,那至少说明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提审在主屋里。麻绳的一头被从太师椅上解下,拴在了供桌的一条腿上。我被他们按在一条长板凳上,唯一的太师椅自然属于王助理。他正面而坐,对着主屋的大门。他的边上坐着一个瘦猴似的勤务员(就是昨天晚上去抓我的人中的一个),前面的桌上摊着几张稿纸。瘦猴不断用蘸水钢笔在墨水瓶的口上刮擦着。昨天晚上站在王助理身后的勤务员仍然站在王助理身后,抱着粗黑的膀子。审讯过程中,他不时地双手互掰,骨节发出喀吧喀吧的声音。二号、三号勤务员则待在屋外,背枪的身影偶尔在窗前晃一下。大黄狗自然待在桌下,在它和供桌之间也拴了一根绳子。不,不是绳子,是一根皮带,和我的待遇到底有些不同。
王助理问我想通了没有?是不是准备交代?我则反问他为什么抓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王助理说,“你没犯什么事,我们为什么要抓你?”我说,“我不知道啊,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我问王助理,王助理则问我,简直就像猜谜一样,来来去去好几个来回。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
这年头,什么方面出问题都是可能的。昨天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我已经反复思索过了,可能的方向有很多。当然最可能的是他们抓错人了。后来王助理不耐烦起来,拍着桌子大声说道,“给你脸你不要!”
我吓了一跳。
“我认你狠,你不说,我说!”王助理说,“我问你,队上的牛是怎么趴窝的?”
原来如此,我多多少少放下心来。想必他们认为闺女趴窝是有人搞破坏,即使有人搞破坏,那也不可能是我啊。这么一想我就有了底气,微笑着对王助理说,“牛趴窝八成是生病了。”
“生的什么病?”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兽医。”
王助理又是一拍桌子,这回动了真气,桌上的墨水瓶跳了起来。边上记录的瘦猴连忙用手按住。
“那我告诉你,是你日的!”王助理说。
没等我从惊愕中缓过神来,王助理再次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你,罗晓飞,奸污了生产队上的母牛!”
我不禁笑了起来,只觉得两股气流从鼻孔中哧地泄出。“王助理,开什么国际玩笑,这牲口也是人干的?闺女生病是因为吃了发霉的山芋干,不信你去问礼九。”
王助理说,“刚才你怎么不说?”
这时,我的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正想着用什么话应对王助理,仁军端着一只脸盆进来了。脸盆上面冒着袅袅的热气,一股香味儿扑鼻而来。大秃子跟在仁军的身后,捧着一摞饭碗,一只手上抓着一把筷子。仁军对王助理说,“王助理,队上穷,没有什么好东西,队长让下的挂面,新下来的麦子。”
“你先搁这儿。”王助理说。
仁军在供桌的一头放下脸盆,大秃子开始摆放碗筷。我数了数,桌上一共是六只碗。仁军拿着一双筷子,将脸盆里的面条分挑到六只碗里。他们进来的时候,二号和三号也跟了进来。在场所有的人都眼巴巴地盯着仁军分面条,房子里一时只听见挑起放下面条的啪嗒声。
突然王助理说,“多一碗。”
仁军转过脸,看了看拴在桌子腿上的我。
王助理说,“他不吃,问题还没有交代清楚呢!”
听闻此言,大秃子飞快地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手指扎进一碗面条里,搅了搅,挑起一根面条吸进嘴里。动作之快,简直就像食蚁兽一样。仁军在他的后脑勺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骂道,“你这个嘴尖皮厚的东西!”
大秃子也不护疼,去抢那碗面条。仁军伸出胳膊向外一挡,大秃子没有得手。王助理说,“倒一半给警犬,剩下的让他端走!”
警犬?突然我反应过来,就是那条大黄狗。那大黄狗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土狗,只不过吃喝不愁(据说有专门的口粮供应),长得比老庄子上的土狗肥壮一些罢了。
只见仁军端起那碗面条,倒了大半碗在门口的地砖上。二号解开拴狗的皮带,大黄狗从桌肚里窜了出来。它在面条前面刹住,伸出狗嘴,吧嗒吧嗒地吃了起来。
仁军将剩下的面条,连同装面条的碗塞给大秃子。大秃子接过,那碗几乎都扣到脸上去了,他就这么边吸面条边跑了出去。仁军拿起空脸盆,说了句“王助理慢用”,也跟了出去。
屋子里一片稀稀哗哗吃面条的声音。王助理、勤务员,包括大黄狗个个吃得不亦乐乎。我眼睁睁地看着,肠胃不禁一阵响动,之后噗噗地放了两个空屁。
王助理挑起一筷子面条,边用嘴吹着边说,“不要以为我对你们队上的情况不了解,范礼九每年冬天都要出门要饭,他不在的时候牛是你喂的。”
我说,“是我喂的没错,但我没干那种事。”
王助理吸入面条。“监守自盗也是说得通的。”
我说,“我可没有盗窃队上的牛,闺女不是在牛屋里待着吗?”
“我打个比方。”王助理喝了一口面汤,“看来,你是不肯认账了?”
“没有干过的事怎么认账?”
“你没干过,那许韶华干没干过?”
“他也没干过。”
“那吴刚呢?他干没干过?”
“吴刚也没有干过。”
这时王助理吃好了,把碗一推,然后将两根粗短的手指伸进嘴巴里,开始抠牙。他呸呸地向空中吐着看不见的肉丝或者菜梗。瘦猴及时地递过去一支烟,那个黑壮的勤务员划着火柴,为王助理点上。王助理这才开口说道,“你说他们没干过,但他们说你干过。”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们说我干过什么?”
“奸污生产队的母牛啊。”
“是大许、吴刚说的?”
“总不能是牛说的吧?”
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不禁想起昨天晚上不祥的狗叫声以及大许他们进进出出的情景。继而我想到,干牛的事的确是没有的,但作为游戏也确实是存在的。但那也是大许和吴刚的游戏呀。为什么干过的人会说没干过的干过呢?没干过的又要说干过的压根儿没干过呢?一时间我思绪纷飞,心情恶劣到了极点,脑子也转不动了。我听见自己说,“王助理,我冤枉啊……”
王助理来了精神,“说啊,你怎么冤枉啦?”完了从口袋里掏出小梳子,开始梳他的秃头。
我说,“报告王助理,干母牛的事是有的,但不是我。”
“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是大许、吴刚,他们干过,我没有干过。”
“你不是说他们没有干过吗?”王助理不无嘲弄地说。
我无言以对,只是嘟囔着“恶人先告状”之类的自己都不能理解的话。
王助理也不以为意,他清了清嗓子,总结道,“看来,这奸污母牛的事的确是有的,不是假的,铁板钉钉,你们三个都认账。下面的问题是,到底是谁干的?是不是这样啊?”
我说,“反正我没有干过,是他们干的。”
“你说他们干的,他们说你干的,这就扯球不清了!”
“反正我没干过。”
“他们是两个人,你是一个人,你说我到底听谁的?要不你们三个都干过?”
“我没干过。”
“那我只有少数服从多数,听他们的了,你说呢?”
“我没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