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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村庄,都有它自己的特性,它自己的脾气,往往还有它自己的道德律条。纯瑞脊本地和纯瑞脊附近,有些年轻的妇女,轻薄佻𠉂,极为显著,而统辖那块地方、住在坡居里那位人中之选,大概也患的是同样的症候。这块地方还有一种更是由来已久的不良之风,那就是喝酒喝得很凶。这一带农田上谈话的要旨,都是说攒钱没有用处。地里穿着粗布衫的算术家们,停锄或者倚犁休息的时候,总是精打细算,证明区上给的救济金[97],给一个人做养老之资,比一个人一辈子从工资里攒起来的钱,还要富裕。
这些哲学家们,每礼拜六晚上完了工,跑二三英里那么远,去到那个凋敝衰败了的市集村镇围场堡,在那儿待到半夜一两点钟再回来,然后礼拜日睡一整天觉,把镇上卖给他们那种名为啤酒、实是奇怪混合物(这是把从前独立经营的酒馆代替了的那些垄断者卖给他们的)所给他们的消化不良作用,在睡乡里消灭了: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起初有许多日子,苔丝并没有参加这种每星期一次的巡礼行程,但是经那些比她年纪大不很多的太太们(因为庄稼地里的工人,二十一岁上挣的工钱和四十岁上挣的一样多,所以这儿的人结婚都早)一再怂恿,苔丝到底答应去了。她头一次去的经验,给了她没想得到的乐趣,因为她过了整个一礼拜管理鸡场的单调生活,看见别人那样欢畅快活,自己很难不受他们沾惹传染。于是她去了一次,接着又去。因为她文雅温柔,使人动情,又正在一瞬即逝那种含苞欲放的绮年韶华,所以她在围场堡出现,很招得街上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偷眼暗窥。因此她往那个镇上去,虽然也有时单独行动,但是一到天黑,她总是找她同去的人,和她们结伴同行,以便在回家的路上得到保护。
这桩事已经这样进行了有一两个月了。后来有一天礼拜六,恰好赶集和赶会的日子碰在一块儿,因此纯瑞脊的人们都跑到围场堡的酒馆里,去找这两重快乐。苔丝由于工作没完,动身很晚,所以她的同伴早就到了那儿。那正是九月里傍晚的时候,天气很好,太阳刚要落,黄色的亮光和蓝色的暮霭,正一丝一丝地互相斗争,大气自己本身,就成了一番异景,不用别的实体东西帮忙,除了那无数在空中乱舞的小小飞虫。苔丝就在这样光线暗淡的暮霭里,从从容容地往前走去。
她原先不知道赶集和赶会碰在一天,到了那儿才知道的,那时候天眼看就要黑了。她买的东西有限,一会儿就买完了,所以她就按照老规矩,去找几个从纯瑞脊来的乡下人。
起先她一个也没找到,后来有人告诉她,说他们大半都上了那个贩泥炭[98]兼捆干草的工人家里,开私人小舞会去了。这个工人常和他们在地里做买卖,住在镇上一个偏僻的小胡同里。她去找那个人家的时候,看见德伯站在街上一个犄角那儿。
“怎么,我的大美人儿?这么晚还没走哪?”他说。
她告诉他,说她只是等候同伴一同回家就是了。
“咱们待会儿再见吧。”她走进那个小胡同的时候,他在她身后冲着她说。
她走近了捆干草那个人的家,听见提琴奏着对舞舞曲的声音,从后面的屋子里传了出来;不过却听不见有跳舞的声音——这是这一带少有的情况,因为这儿的惯例,总是脚踏的声音,淹没了音乐的声音。前门正敞着,所以她能一直看到房子后面夜色苍茫的庭园。她敲了敲门,没人应门,所以跟着她就一直穿过那所住房,朝着发出音乐声来的那个草棚子走去。
这个草棚子并没有窗户,完全是为放东西用的,从敞着的门里面冒出一股黄迷迷、亮晃晃的雾气,一直冒到门外的暗处。苔丝起先以为那是辉光照耀的一片烟气,走上前去才看出来,原来是一片尘土,叫棚子里的烛光照得发亮。那片烛光并且把方形的门口,一直投射到园里一片昏暗的夜色里。
苔丝走到门口,往里一瞧,看见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按照跳舞的步调,一来一往地回旋;那儿地上的“木渣”,也就是那些泥炭和别的东西残余的末子和渣滓,都埋到他们的脚面了,因此他们跳起来才没有声音;笼罩在地上的雾气,也就是那些东西叫他们那凌乱的脚步践踏而扑腾起来的。那一片煤末草渣,纷飞乱舞,掺上跳舞那些人的汗水和热气,变为一种人和植物混合而成的粉末。就在这种云蒸雾迷之中,音弱声微的提琴有气无力地奏着,和那些兴头十足的跳舞者的舞蹈,成了显著的对比。他们一面跳一面咳嗽,一面咳嗽一面笑。那些一冲一撞的对对舞侣里,只有在光线最强的地方上那些人,还可以辨别得出来。那种昏暗模糊的光景,使他们变成了一群林神,和一群仙女拥抱;一大群盘恩,和一大群随林回旋;一些娄提,想躲开一些蒲来,却永远办不到。[99]
有的时候,舞侣们有跑到门口清凉一会儿的。时他们的身旁,既然没有尘雾笼罩了,于是那半人半神的仙侣,就一变而为她隔壁的街坊那种平常人物了。仅仅在这两三个钟头以内,纯瑞脊就能这样如疯似狂地变形改观!
人群里有几位随林尼[100],坐在靠墙的凳子和草垛上,其中有一位认得苔丝。
“那些闺女们都觉着在夫洛·得·吕旅店跳舞不体面,”他说,“她们不愿意叫人家都知道了她们的男朋友是谁。再说,有的时候,正赶着筋骨活泛了,店家却要关门。所以俺们都上这儿来,从外面叫酒喝。”
“不过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回去哪?”苔丝有点焦急的样子问。
“就走——大概马上就走。这一回差不多就是最后一场了吧。”
她等着。对舞完场了,倒是有些人想要起身回去。但是别的人不愿意,所以又组织起一场来。苔丝想,这一场完了可该散了。但是这一场没完,另一场又接着来了。她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宁,不过,既然等了这么久,那就非再等下去不可。那天因为赶会,路上很可能有些心怀不良的闲杂人,她虽然不怕估计得到的危险,却害怕出乎意料的事故。要是在马勒村附近,她就不会这样惴惴不安了。
“别这么沉不住气,俺这亲爱的好人,”一个青年一面咳嗽、一面劝她说,只见他满脸是汗,把草帽尽量往后脑勺子上扣,因而帽檐围在后脑勺子上,看着就好像是圣像头上的一圈祥光,“你着什么急?明儿是礼拜,谢谢上帝,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睡一觉,不就完了吗?来吧,跟我来跳一场好不好?”
她并不厌恶跳舞,不过她却不想在这儿跳。他们的动作显出更强烈的感情,在发光的云柱[101]后面,拉提琴的有时候从弦马儿这边错拉了那边,再不就把弓背当作了弓弦,因此使调子变了花样。不过这都没有关系,那些气喘吁吁的舞侣,还是一样地旋转前进。
她们如果觉得原来的舞伴合适,就不更换舞伴。要是有更换的,大概就是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不惬意的。他们到了那个时候,每一对都已经搭配得非常合适了。就是在这种时候,魂灵飞去半天的狂欢,如在梦幻之中的柔情,才开始发生;在这种情况里,感情就是构成宇宙的物质,而物质则只是偶然外来的东西,老要在你想旋转的时候阻碍你,不让你旋转。
忽然地上扑腾一声,原来是一对舞侣跌倒了,躺在那儿,搅成了一团。第二对舞侣止不住脚,也倒在拦住去路的这两个人身上。屋内整个一片尘土里,又从跌倒了那些人身旁浮起一片更厚的尘土,尘土里面,只见有许多腿和胳膊,乱伸乱舞,纠缠在一起。
“好吧,你等着吧,待会儿咱们家去,我可够你受的。”那一堆人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骂道。那是那个闯祸的笨汉不幸的舞侣嘴里发出来的,她碰巧也正是他新结婚的太太。在纯瑞脊这块地方上,结婚的男女,如果爱情还留存,一同跳舞[102]本是常事。实在说起来,有的时候,夫妻在后半辈还一块儿跳舞,也并不是不常见,因为这样一来,那种彼此有心的独身男女,就可以免得叫别人把地位占去了,而自己落得形单影只。
那时候,苔丝身后,庭园暗处,有一个人哈哈大笑,和屋里哧哧的笑声互相呼应。苔丝回头看去,看见一支雪茄烟的红火头儿,亚雷·德伯正自己一个人站在那儿。他向她招手,她见了,只能勉强去到他面前。
“啊,我的大美人儿,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她做了一天活,走了许多路,疲乏极了,所以就把心里的难处告诉了他——告诉他,说自从她刚才遇见了他以后,就一直在这儿等候同伴等到现在,因为是晚上,她对路很生。“不过他们好像老没有完的时候,所以我不打算再等他们啦。”
“当然用不着再等。我今天这儿只有一匹鞲鞍子的马;不过你跟我到夫洛·得·吕,在那儿我雇一辆马车,和你一块儿坐着,把你送回家去好啦。”
苔丝虽然听了这话,倒也有些得意,不过,她却始终没有克服她原先对他的疑惧。所以,虽然那些乡下人仍旧迟迟延延,没有走的意思,她却还是愿意等他们一块儿走回家去。因此她说,她很感激他的好意,但是可不愿意麻烦他。“我已经对他们说了要等他们,他们一定会盼望我等的。”
“很好,万事不求人的小姐,随你的便好啦,……那么我就不必忙了,……唉哟天哪,你看他们多么吵闹的慌!”
他并没走到亮地方去,不过有些人却看见他在那儿了,因此他们的跳舞就稍稍停顿了一下,并且他们还想到时间过得多快。等到他又点起一支雪茄抽着走了的时候,那些和别的农庄上来的人混在一起的纯瑞脊人,也都立刻开始聚拢起来,预备一块儿起身了。他们的包裹、篮子,也都收拾到一块儿了,又过了半个钟头,时钟敲十一点一刻的时候,他们都零零落落地走上了回家去的篱路了。
这是一条走起来有三英里长的道,本是一条干燥发白的路,那天晚上叫月光一照,更显得白茫茫的。
苔丝跟着那一群人往前去,有时和这个走一会儿,有时和那个走一会儿。走着的时候,她看出来,那些喝酒过量的男人,叫夜里的凉风一吹,走起路来,都有点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样子,有几个较为放纵的女人,也都东扑西靠,脚步不稳。这几个女人里面,一个是肤色较深的泼妇卡尔·达齐,人家都封她为黑桃王后,她直到最近,还是德伯的爱宠;一个是南锡,她是卡尔的姊妹,外号叫方块王后;还有一个就是先前跳舞跌倒了的那个结过婚的年轻女人。她们那时的样子,虽然让一只视力浅短、没受蛊惑的眼睛来看,不管有多肥满、笨重、庸俗、平凡,她们自己看来,却完全不同。她们顺着大路走来,觉得好像凌空御风,飘然前往,思想超脱、深奥,她们自身和周围的大自然,合成了一个有机体,各部分都快乐和谐地互相贯彻串联。她们和天上的星星月亮一样地高远,星星月亮也和她们一样地热烈。
但是苔丝跟着她父亲过的时候,已经有过这种痛苦的经验了,所以她一发现他们那种情况,她那时候刚感到的那种月下步行的快乐就消逝了。然而她由于刚才说的那种原因,却始终没离开他们。
起先在显敞的大道上,他们是零零散散地前进的,但是现在他们的路,却要穿过地边上一个大栅栏门。走在最前面那个人开栅栏门的时候,遇到了困难,所以大家就都聚拢起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黑桃王后卡尔。她带着一个柳条篮子,里头盛着她自己买的布匹,给她母亲买的日用杂货,还有另外买来预备一礼拜用的东西。篮子又大又重,她为携带方便起见,就把篮子顶在头上,她把手叉在腰上往前走的时候,篮子就在头上摇摇不稳,岌岌欲坠。
“哎哟,卡尔·达齐,你看,你脊梁上是什么东西,在那儿往下爬哪?”那一群人里面,有一个忽然说。
大家都往卡尔身上瞧。她穿的连衣裙,是薄印花布的。她脑袋后面,有一条像绳子一类的东西,一直垂到腰下面,好像一条中国人的辫子。
“那是她的头发披散下来了吧。”另一个人说。
不是,不是她的头发;那是她头上的篮子里流出来的一道黑油油的东西,在清冷寂静的月光下看着亮锃锃的,好像一条满身黏液的长虫。
“是糖浆。”一个目力锐敏的太太说。
不错,是糖浆。卡尔那可怜的老祖母,见了甜东西就嘴馋。她自己的蜂窝里出的蜂蜜有的是,但是她的命根子却是糖浆,所以卡尔特意买了一些,要她来一个惊喜交集,享受一番。当时卡尔听说糖浆流出来了,就急忙把篮子放下来,一看,原来盛糖浆的家伙已经在篮子里打碎了。
那时大家看见卡尔背上那种怪相,不由得都大笑起来。黑桃王后一急,就想出一个顶简捷的办法来,不用笑她那些人帮忙,自己就能把衣服上粘的糖浆弄掉。她当时很兴奋地冲到她们就要走过的那块地里面,把身子放倒了,仰着躺在草地上,又用背脊转磨似的揉搓,又用胳膊肘支着身子,在草地上把身子往前拖,她就用这种方法,尽其所能,把连衣裙擦了一遍。
大家笑得更厉害。卡尔这一阵怪态逗得他们笑得都没有劲儿了,有的抱着栅栏门笑,有的抱着栅栏门的柱子笑,还有的扶着手杖笑。我们那位女主角,先前本来没动声色,现在在这一阵狂笑之下,也忍不住和他们一齐笑起来。
这真是一件大不幸,从好几个方面看,都是大不幸。这位皮肤深色的王后,在这群工人的笑声里,刚一听到苔丝比别人冷静、沉着的笑声,她一向憋在心里那股醋劲儿,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叫她变得像疯了一样。她一下跳起来,冲到她的仇人紧跟前。
“你这块贱货,你敢来笑俺!”她喊道。
“别人都笑,我实在忍不住也笑了。”苔丝仍旧哧着牙表示抱歉说。
“啊,这阵儿你是他的爱巴物儿,你就觉得比谁都强,是不是?可是你先别忙,先别忙,我的乖乖。像你这样的,两个捆到一块儿,都不是个儿!你敢来,我就给你个厉害看!”
苔丝一见,吃了一惊。原来皮肤深色的王后,正在那儿动手脱她那连衣裙的上身——因为上身已经弄脏了,惹得人家都笑她,她正乐得借着这个因由,把它脱下去——脱到后来,她那胖胖的脖子、肩膀和胳膊,一齐都露出来了。在月亮地里看着,就和蒲拉遂提[103]所创造出来的艺术品,同样射出光辉,显出美丽,因为她是个身强体壮的乡下姑娘,她的脖子、肩膀和胳膊,都饱满丰圆,毫无缺陷。她握起两个拳头,朝着苔丝拉起架势来。
“谁和你动手动脚的!”苔丝威仪俨然地说,“我要是早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那我绝不这样自卑自贱,和你们这群娼妇搅和在一块儿。”
这句话把这些人一包在内,都括拉进去了,未免太不分青红皂白了,因此从别的方面,惹起了一片滔滔不绝的怒骂之声,一齐朝着漂亮的苔丝不幸的身上发作。特别是从方块王后那方面,因为她和德伯的关系,和人家疑心卡尔和他的关系,是一样的,所以现在她和卡尔联合起来,对待共同的敌人。别的女人也有好几个同声响应的,她们骂得非常凶恶,要不是因为她们那天疯魔癫狂了一个晚上,那她们之中绝没有人,会那样犯痴发傻,做出那样的表现的。那些丈夫和情人们,看到苔丝让人这样威慑势凌,有欠公道,就想帮助苔丝一下,好使争端平息,但是这样一来,马上更把战事扩大了。
苔丝又愤怒,又羞愧。她顾不得时候有多晚了,也顾不得道有多偏僻了,她一心一意只是想要越快越好离开那一群人。她很知道,她们里面比较好一些的那几个,第二天一定要后悔不该这样大发脾气。那时候,他们都走到地里面了,她正靠一边儿,往后面蹭,想要一个人跑开。于是有一个骑马的人,几乎没出声,从那遮掩道路一溜树篱的犄角上,突然出现,他正是亚雷·德伯,回身朝他们看。
“你们这些老乡们,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样吵吵闹闹的?”他问道。
没人马上向他解释,其实他也用不着有人解释。他原先离她们还远的时候,就听见了她们的声音,那时他就偷偷地骑着马跟上来,听了一个大概,足够使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的了。
苔丝正离开人群,一个人站在靠近栅栏门的地方。他弯下腰去,对她低声说:“你跳上来,骑在我身后面,咱们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这群鸡猫子喊叫的东西撂得老远了。”
那一刹那情势的紧急,使她感觉得太强烈了,所以她差一点儿没晕过去。假使在别的时候,她一定要像前几次那样,拒绝他这种殷勤。即便今天晚上,要是只因为路上荒僻这一层原因,她也绝不会反平素之道而行动的。但是这一次的殷勤,恰好是碰在这个特别的节骨眼儿上的,只要两脚一跳,就可以把这种窘境中的恐惧和愤怒化为胜利,所以她就听凭了自己的冲动,一点儿不假思索,就攀上了栅栏门,把脚尖放到他的脚背上,爬上了他身后面的马鞍子了。他们两个驰到远处的苍茫夜色之中那时候,那些吵架斗口的醉鬼们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黑桃王后也忘记她身上的肮脏了,她站在方块王后和那个脚步不稳的新婚女人旁边,三个人都直着眼往那马蹄声在路上越去越远的地方瞧。
“你们看什么?”一个没有看见发生这件事的人问。
“哈,哈,哈!”深肤色卡尔大笑。
“唏,唏,唏!”喝醉了的新娘子一面抓住她那因爱而糊涂的丈夫一只胳膊,一面大笑。
“喝,喝,喝!”深肤色卡尔的娘捋着小胡子[104]大笑,同时简捷地解说道,“从锅里掉到火里[105]去啦!”
这些过惯露天生活的儿女们,即使喝酒过量,也不至于永久受害。那时候他们都已经走上地里的小路了。他们往前走的时候,月光把一片闪烁的露水,映成一圈一圈半透明的亮光,围着每人头部的影子,跟着他们往前。每一个人只能看见自己的圆光,无论他们的头怎样东倒西歪,鄙陋粗俗,圆光却始终不离头部的影子,反倒老跟着他们,一刻也不放松,把他们弄得非常美丽。等到后来,好像这种左右乱晃的光景,成了圆光固有的动作,他们喘的气,也成了夜间雾气的一部分;而景物的精神、月光的精神、大自然的精神,也好像协调和谐地和酒的精神,氤氲成混沌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