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博利厄的风言风语
博利厄本地居民远远地看着围墙拔地而起,便开始谈论“雷纳赫城堡”;而雷纳赫家族则称其为“别墅”“公馆”或者直呼其名“翠鸟”。在小车站里,热衷于卖弄学识的乳品店老板娘与心不在焉的邮差对修建古希腊风格宅邸的计划议论纷纷,邮差还说自己曾见过其他一些类似的建筑。公证人为戴奥多尔·雷纳赫先生担保,称他为“巴黎的伟人”,说他挑选的是最优秀的建筑师,后者曾在希腊的古建筑遗迹现场工作过。这又是一个新的谜团,竟然有建筑师“在遗迹”上提升自己的职业技能。
外面有些人知道埃马纽埃尔·蓬特雷莫利是尼斯犹太教士的孙儿。当他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坐在咖啡馆里,打开手中的图纸时,有人注意到他了。他的手指十分修长,胡须下垂,身着浅色上衣。他只要一开口讲话,旁人就知道他是建筑师:他遣词造句前要斟酌良久,以至于听者都想“学舌”,可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他刚刚说了些什么。每当有漂亮女士从他面前走过时,他那双因为忙于工作而疲惫不堪的双眼都会闪过一丝亮光。年迈的公证人则截然相反,他为人阴险,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总是一板一眼地说着陈词滥调来证明相关文书,对建筑师说的话语一无所知。雷纳赫家族拥有“巨大的财富”与“重要的地位”,凭借“家缠万贯”,他们能实现一切目标,那座“城堡”将远远胜过这里所有独具匠心的小型宫舍、摩尔人的宅邸、粉色大理石铸就的特里亚农宫式建筑(尽管它很像浴室),以及用塔楼取代海滨小屋的哥特式宫堡。每个人都断言,雷纳赫家会选择1900年的建筑风格,其“疯狂程度”更甚于其他艺术类型,譬如拥有清真寺尖塔的让蒂别墅——它是让蒂先生转手了一些艺术品后出资修建的,譬如有着环形面的纳维热府邸——它的主人是甘必大与瓦尔德克·卢梭的某位共同朋友,又如圣让城堡——这是一位意籍德裔银行家的心血来潮之作,再比如和摩纳哥王宫同等规模的帕克别墅——其所有者是一位人称佩雷特米尔先生的前泥瓦匠。在步行道上,路人都在交头接耳:有人已经见过这位雷纳赫先生了,他外表谈不上英俊,但人们更想了解他的太太和另外两个兄弟,传闻说她有不少祖母绿宝石,而那两兄弟则影形不离、密不可分。
第一批大理石被运抵时就在本地人中引发了议论。它们洁白剔透,将阳光反射到来来往往的路人身上。几个月后的第二阶段,搭建饭厅的彩色石板与堆砌浴池——是真的浴池!——的斑纹大理石也被运来了。而那些高大雄伟的圆柱抵达火车站时,人群无不发出惊呼,当工人们用推车装载着它们,想要小心翼翼地将其运卸至工地时,推车都差点被压垮。这些圆柱最终“乘船”到达码头,随后它们就像乘客一样坐上小火车,终于抵达目的地。蓬特雷莫利在卡拉拉时就已选择从事自米开朗琪罗起就不曾改变的职业,这份职业将打磨出最为精细的石块。外人曾设想过这里会修筑起一栋色彩斑斓的别墅,但他们失望了。乳品店老板娘倒是了然于心:古希腊神庙由红、蓝、黄三色组成,雕像的着色则五花八门。她很早就有着收藏《风景画报年鉴》的习惯,那个年代还有不少古希腊神庙的雕刻遗迹,她将在刊物上读到的相关知识科普给其他人。可以这么说,她有一座专属的私人小型图书馆,那些书都包裹着一层黄油纸封皮。这就是为什么无论聊到哪个话题她都如此博学。总之,她就像一位逻辑清晰、有条有理的图书管理员,又带有一丝混合着怨念的忧伤,她本应在另一家店里将不同的刊物书籍摆进橱窗,而现实却是,她只能待在自家店里对各种奶壶进行分门别类。
由于雷纳赫家在建的工地门禁森严,工人们又报酬丰厚,因而不会在咖啡馆里对东家的事说三道四,便没有外人能确切得知修建的进度和状态。所有人都在猜想里面会安装银质浴缸,在会客厅里摆满丰乳肥臀的雕像——比博物馆里那些更加“不正经”。邮差说,以前画作里的臀部,总是“模棱两可”的。他更喜欢弗拉戈纳尔和布歇,或者华托的画作。譬如华托的《登陆基西拉岛》就更合他意。一栋古希腊风格的别墅将成为一个壮丽的奇观,里面有密集的三角拱顶和扶梯,本区神甫却忘了基督的慈悲之心,声称“当住在里面的人破产后这座建筑也将变成一堆废墟”。“废墟”,这个词在人们的口中反反复复出现。毕竟一提到“古希腊建筑”,除了“废墟”也不大可能想到别的东西。工地的告示牌已经挂了出来,上书一句“当心落石”。诽谤者倒是乐于有新谈资:这不过是一栋仿建的尼姆四方形神殿,配有胡乱涂鸦的剧院配饰,像墓地装修风格下柱体残破、拱梁坍塌、只仿其皮毛的复制品,也像一尊矗立在海边但失去摆锤的巨型钟摆。因为没有安装百叶窗,海风带来的盐分将腐蚀这里的一切。这栋建筑就在这些纷纷扰扰的流言中逐步成形,随后,外人能够远远地看到墙壁与露台的轮廓,又过了些时日,随着各式家具箱柜像巨浪莅临一样被运抵工地,外头的流言也随之渐渐散去并归于沉寂。糕点店老板娘是乳品店老板娘的死对头,但没读过那么多书,她本来对古风剧院的合唱团——鞋匠或布里斯托酒店的洗衣女工有时也是合唱团成员——最为尖酸刻薄,经常表现得怒气冲冲。可不久后,她就找不到什么新素材来反复絮叨了。她一脸沉闷,安静地拿着裱花袋在一排排奶油果饼上用力挤花。
戴奥多尔·雷纳赫先生留着山羊胡,总是身着衬衣、西服、西裤这三件套。当他沿着博利厄的海滩,在高大的橄榄树林掩映下散步时,他会额外戴上一顶有宽大边沿的灰帽,西装口袋里再放上一张白底蓝点的装饰手绢。人们第一次在城里看到他时,他只有42岁,但所有人都坚信他起码有60岁了。他的山羊胡已经花白,额发非常稀少。小孩们都嘲讽他:如果他想生活在古代,他必须每天洗澡,在外裸奔,头戴桂冠,投掷铅球和标枪。这位男士个子不高、身形偏胖、脸上布满皱纹、眼睛周围长了黑眼圈,好似已经连续几天通宵达旦看书写作似的,他看起来跟那些古希腊雕塑毫无相似之处。其外貌没有半点希腊人的特征,低筒靴的鞋尖锃亮发光,但本地的大人物似乎无人敢取笑他。凭着巨额财富与博闻强识,他给他们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养的狗总是跟在他身后,随后他又养了一只,这两只狗性情迥异,温和安静从不乱吠的名为塞伯拉斯,而较为凶狠的那只名为巴赛勒斯——这个名字来自希腊语,意指“国王”,就像维克多·雨果将他在根西岛养的狗称为塞纳[1]一样。当雷纳赫先生对着他的爱犬称呼巴赛勒斯时,外人能从他的嗓音中感到一股共和国的威严。他总是亲自照管这两只狗:被驯养得听话顺从的犬类能让它们的主人放心地外出溜达。
鱼贩说要想在“那里面”表现出正宗希腊风,就该身着白裙,脚穿绒球鞋,还能讲一口古希腊语,但本地神甫认为这并不容易。在第三共和国时期,古希腊语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就如路易十四统治时期一样。有的人的确会说这门语言,另外一些人嘛——鉴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懂一点拉丁语……人人都能随口引用莫里哀的作品,并且取笑有才学的女性。希腊语听起来是惹人发笑的,尤其还混合着法国南部口音:“希腊语,哦天哪,希腊语,我的姐姐会一些希腊语!/啊,我的侄女,会希腊语!——希腊语!太美妙了!/什么,先生您会希腊语?啊,请允许我赞美您/先生,看在希腊语的份儿上,让我抱抱您。”乳品店老板娘与糕点店老板娘拥抱在一起,她们共有的这点小心思时不时会暂时化解两人之间的龃龉。
戴奥多尔有时会接待哥哥所罗门,而招待另一个哥哥约瑟夫的次数又要更少一些,聚会时他们都戴夹鼻眼镜和帽子。兄弟仨第一次聚齐时,不到一小时,消息就传遍全城。所有人都来围观,连邮差都中断了自己的工作。兄弟三人是如此相似。身高近乎一样,胡须相仿,甚至夹鼻眼镜都是同款。所罗门的发量是最多的,约瑟夫块头最大,戴奥多尔则是唯一一个面带微笑的。对博利厄居民来说,这三杰在瑞瑟夫海边围桌而坐、齐聚一堂的盛景几乎一年才能见到一次。服务生说他总能听到兄弟三人的争执,听到他们说话的音量迅速提高,但他也说不上来他们究竟是围绕着哪个话题在吵。而摩纳哥女佣玛丽奈特则证实雷纳赫家族的这三位先生总是意见一致,她了解这些是因为她负责给他们的衬衣上浆。玛丽奈特总是特别谨慎,生怕将三人的衣服弄混,但她有自己的独家窍门:通过衬衣上绣的名字首字母来加以区分。本区神甫曾说——其他人老是转述他这番话——“那三兄弟就像米诺斯、埃阿科斯和拉达曼提斯”。他们是冥界三大判官。不过,神甫也含沙射影地补充道:“除非他们更想成为闪、含和雅弗”(《创世记》中诺亚那三个不幸的儿子)。糕点店老板娘听闻后,发出尖细刺耳的笑声。
没有人质疑瑞瑟夫海盆是整个海岸最优质的甲壳类动物养殖基地。“法国的里维埃拉”见证了龙虾、扇贝、蜘蛛蟹,以及各类海螯虾被运抵这里,流亡的国王、化身贵妇的风尘女、身着便服的红衣主教与一袭戎装的法国军官、戒毒期的美国作家与身着淡紫裙衫的俄国女郎,这些人纷至沓来——就是没有太多学者,如果把尼斯天文台(这家机构受比斯绍夫桑先生的慷慨资助)的工作人员排除在外的话。此外,还有摩纳哥公国的海洋学家,他们总是奔波于南北极的探险活动。天文学与海洋生物学都是非常特别的学科,即使你听不明白那些专有名词,也能很快明白它们究竟研究的是什么。戴奥多尔·雷纳赫对任何领域的事都很精通。当他在的时候,其他人都不敢开口卖弄。一开始,大家以为他仅仅只是熟知古希腊相关的知识,但很快就发现他能够阅读用不同语言撰写的涉及方方面面的书籍,他会把厚厚的一叠书放到躺椅旁边,玛丽奈特则会把这些书搬到楼上他的房间里,仿佛这些都是福音书一样。作为考古学者,他把闲暇时间都用来钻研化学、几何、音乐以及卡特琳娜·塞古哈内的传奇故事,中世纪末,这位英勇的女性曾在土耳其军队围攻尼斯时参与击退敌人,并抓起敌军遗落的旗帜朝他们做了一个擦屁股的羞辱动作。此举使得军队士气大挫。
雷纳赫先生的羊绒西装加了红丝绸衬里、手杖柄上有个银质圆球,所有人都说他看起来过得很幸福,就像是阳光和风都会细心呵护的温室花朵。他不再搞研究,而是开始作曲。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做除了读写以外的其他事。这位新晋音乐人定好主题,创作变奏,全身心沉浸在一段乐章之中,紧接着又开始创作另一乐章,并加入新的乐器合奏以完成终章。我坐在石堆上一边侧耳倾听,一边飞掷石块打水漂。我四处张望,吹着口琴怡然自得。我在打发时光。在这栋建筑的工地上,十几位操作工、挖土工、绘图员以及测绘员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这里曾被称为“群蚁海角”,很快它就会旧貌换新颜,被力所能及地打造成为最美的艺术品。
[1] Sénat,意为元老院、参议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