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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鬼谷子》成为《鬼谷子》的故事
就今天的传本来看,《鬼谷子》一书是残缺的,残缺情况如下:
第一板块:
《捭阖》系六篇,依序为《捭阖》《反应》《内揵》《抵罅》《飞箝》《忤合》,全六篇完整;
第二板块:
《揣》系五篇,依序为《揣》《摩》《权》《谋》《决》,其中《决》篇残缺;
第三板块:
《本经》系三篇,依序为《本经阴符七术》《持枢》《中经》,其中《本经阴符七术》完整,《持枢》残缺,《中经》貌似完整;
第四板块:
《符言》《转丸》《胠篋》三篇,其中《转丸》《胠篋》缺失,《符言》完整。
从上述残缺情况看,残缺内容多在末尾,如《揣》系残缺的是《决》篇,《本经》系残缺的是《持枢》篇,《符言》系残缺的是《转丸》《胠篋》两篇。
这个或在告诉我们,在先秦时期,四个板块可能不是一册书,而是三册书,其分册方式是:第一、二板块构成一册,第三板块构成一册,第四板块又构成一册。由于那时的图书多为竹简,若是在传抄、传输与收藏的过程中出现残缺与磨损,往往是在卷首与卷尾,尤其是在卷尾。
就书册而言,编纂者不一定是著作者。如果我们根据现传本的缺损情况认为《鬼谷子》是三册书的话,那么,它们的编纂者分别是谁呢?
由于记载匮乏,我们只能再度推定。
在前面的著作权人推定中,我们已经推出第一册的著作权人分别是鬼谷子与其弟子苏秦,其编纂人应该不会是鬼谷子,而是苏秦或苏秦的弟子与后学者。战国时期崇尚养士,以苏秦的地位之尊,门下不可能无士。
古时大家,大多述而不作,其思想或言语,一般由其门下弟子编纂完成,如《论语》经由孔门弟子,《佛经》经由佛门弟子,苏格拉底的言论主要经由柏拉图之手记述与整理。
这些后学者或记述者,往往在记载他人(师尊等)的言论时,将自己的思考也附加于后。换言之,由后学者编纂的作品,并不完全是著作者本人。且为传播方便,或为尊敬师长,对自己的思考或著述,后学者往往不署名。
这也许就是《鬼谷子》第一册(《捭阖》系与《揣》系十一篇)的成书过程。
一个可能的假定是,苏秦、张仪前往齐国稷下,师从先生鬼谷子习口舌之学,得授《捭阖》系六篇并《本经阴符七术》。苏秦在世时,将《捭阖》系六篇整理成册,然后又将自己对《捭阖》系的理解、践行与觉悟编作《揣》系五篇,附在后面,共同构成第一册,大笔一挥,署上师尊的名号。至于《本经阴符七术》,可能是苏秦认为它属于内在修炼之术,与作为游说术的《捭阖》系关系较远,就不辑入了。
作为第二册的主体,《本经阴符七术》系三篇,其编纂者应该不是苏秦,而是鬼谷子的其他弟子或门人。按照常识,作为稷下先生,鬼谷子不可能只收留苏秦、张仪两个弟子。这些弟子之所以未能青史留名,一是因其未能如苏秦、张仪等(如果还有庞涓与孙膑)建功立业,二是未在其所编纂的书册上具署名姓,而是如苏秦一样,将著作权全部上交给先生鬼谷子。
一个极具可能的假设是,这三篇文章中,《本经阴符七术》是鬼谷子本人写的,其他两篇,《持枢》与《中经》,是其门人(即编纂者)自己的作品。
何以知之?
分析《中经》。
《中经》有载:“《本经》记事者,纪道数,其变要在《持枢》《中经》。”
这个记载基本点到了《本经》系三篇之间的逻辑关系,即《本经》记事,主要是纪“道数”的,其变化要点在于《持枢》与《中经》。
《本经》与《持枢》、《中经》属于不同的作者,我们从两个方面可以推出。
一是用韵。《本经》用韵与《捭阖》系六篇持平,《持枢》《中经》却未用韵,类同于《揣》系五篇。
二是内容。《中经》针对士子如何“制人”及不“被人制”而提出“见形为容”、“闻声和音”、“解仇斗郄”、“缀去”、“却语”、“摄心”、“守义”七术。这“七术”显然是对《本经阴符七术》的理解、仿效和化用。
由上述两点可知,《本经》与《中经》两篇不是同一作者。由用韵可知,《本经》与《捭阖》系六篇为同一作者,均是鬼谷子。《中经》《持枢》的作者则为鬼谷子的弟子或接近鬼谷子的学者。他们或是转述了鬼谷子的教导,或是在读《本经》时有所感悟,将感悟记下,而成《中经》与《持枢》。为使意义完整,也为强调自己所转述或感悟的重要,他们才写下“其变要在持枢、中经”这样的话。
同样,一切也都是假定。
毕竟事隔二千多年了,在没有足够资料证实的情况下,假定不失为解决问题的实用方式。
对于《符言》系三篇(余为《转丸》《胠篋》),应该不是鬼谷子的原著,而是弟子或后学者对鬼谷子讲义的整理。
《符言》篇的部分内容,与后来在马王堆帛书中所发现的文字有相通之处,说明《符言》在那个时代是很流行的,是广被传抄的。《胠乱》与《胠篋》是一体,见于《庄子》一书。据文字内容及后学考据,《庄子胠篋》非庄子原著,而是庄子后学的伪托。我们很难说《庄子·胠篋》是《鬼谷子·胠篋》,但也很难说不是。
假定是,我们就可推断,《符言》《转丸》《胠篋》三篇有可能是庄子之后的稷下学者,且极有可能是庄子的弟子,所托写的,且其学术倾向于黄老之术。
综上所述,我们根据史料所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基本推出《鬼谷子》一书的初期作者及编纂者,也即《鬼谷子》是分作三册面世的。
第一册由鬼谷子与其弟子苏秦共同撰写,并由其弟子苏秦编纂成册,就是今天流行的《捭阖》至《决》十一篇,其中有鬼谷子的《捭阖》系六篇及苏秦的《揣》系五篇。
第二册为鬼谷子所写的《本经阴符七术》与其门下无名弟子所编写的《中经》与《持枢》,并由其无名弟子编纂成册。
第三册则为《符言》系三篇,由鬼谷子门下后学或某个黄老弟子后学根据稷下流传的鬼谷子著述或讲义编纂而成,其中《转丸》《胠篋》两篇在流传中佚失。
当然,所有上述都是假定。事实真相如何,上天知而不言。不过,一个相对靠谱的可能是,上述三册都成书于先秦时期。
那么,问题跟着来了。
我们今天看到的不是三册本,而是一册本。
上述三册是何时又经何人之手被编纂、整理为流行于今的一册本呢?
这是又一个故事,应该发生在两汉。
由于史料的不确定,我们只能再度根据蛛丝马迹推定。
第一个编纂者极有可能是西汉的刘向,理由如下:
一.刘向是大学问家,更是编书大家,尤其爱收集、整理先秦旧籍,对署名为“鬼谷子”的这三册奇书不可能没见过,也不可能不动心。再说,刘向费力编纂出《战国策》,说明他对纵横家非常熟悉,也感兴趣,对大纵横家苏秦、张仪的师父鬼谷子不可能置之不理。
二.刘向编书有个嗜好,就是喜欢给书的篇目排个序号。证据是,他在整理《战国策》时,就加了序号,诸如“秦一,秦二……楚三,魏四……”等等。在整理《列子》时,也加序号,如“天瑞第一……杨朱第七……”等等。《鬼谷子》一书中的“捭阖第一……揣篇第七……符言篇第十二……”等,符合刘向的编纂习惯。
三.《鬼谷子》中被列出序号的只有十四篇,其他篇目没列序号,这个说明刘向在编纂《鬼谷子》时,只辑录了鬼谷子的第一板块、第二板块与第四板块。所有被列序号的篇目当是《鬼谷子》最早的辑本内容。《本经阴符七术》等三篇没列序号,当是后期被补录进去的。
四.作为儒学大家,刘向对《鬼谷子》的内容有可能比较敏感,因而没有将其编入《别录》,向汉朝皇帝奏报此书。班固在编纂《汉书·艺文志》时,依据的是刘向的《别录》,所以也未将《鬼谷子》列入其中。
《鬼谷子》的三卷定本是由何人首次辑成的呢?
极有可能是蔡邕。
如果大家不熟悉蔡邕,或许熟悉蔡文姬,也就是东汉末年兵荒马乱年代被匈奴单于(左贤王)强掳为妻并生下两个孩子后,被三国时的魏主曹操重金赎回的那个才女,她写出的《悲愤诗》、《胡笳十八拍》等哙炙人口,催人泪下,是诗歌名篇。
这位享誉后世的才女的父亲就是蔡邕。
蔡邕是东汉末年的大学问家,也是史书编纂家。据《后汉书·蔡邕传》记载:“建宁三年……召拜郎中,校书东观,迁议郎。”
由蔡邕辑成《鬼谷子》全本也非无稽之谈,推定过程如下:
蔡邕曾赴青溪山寻访鬼谷子,此事见载于宋人朱长文所撰写的《琴史》:
汉世,乐道废缺,如伯喈者,一人而已。或云邕熹平中尝谒鬼谷先生,不遇。憩于清溪……
让人稍稍费解的是,这个记载里用了“或云”二字,且是“谒”鬼谷先生,感觉不太靠谱。
不过,“谒”在这儿可有两种涵义,一是此鬼谷先生非先秦的鬼谷先生,即此鬼谷先生依旧活着,蔡是去访贤或访友的。二是此鬼谷子即先秦鬼谷子,蔡邕是鬼谷子的死粉,听闻平中青溪有鬼谷子的遗迹或传奇,前往求访,拜谒。
本书取的是第二种涵义。
蔡邕于建宁三年“召拜郎中,校书东观”。东观是个什么地方呢?东观是汉都洛阳的其中一个皇室藏书阁,位于南宫。《后汉书》多处载过东观的藏书盛况及皇帝召学者前往东观览书及校书的记录,如,“元和元年,肃宗召香诣东观,读所未尝见书。”
这个记录说明,东观藏书丰富不说,且还奇珍。
依东观藏书之丰,不可能不收录《鬼谷子》。虽然《鬼谷子》未被刘向录入《别录》并奏报,但在刘向死后,经刘向编纂的书,皇室图书馆没有理由不收藏。蔡邕受命“校书东观,迁议郎”,读到《鬼谷子》后被强烈感染,前往青溪寻访探源,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是这样,作为“校书”的郎中,蔡邕不可能对《鬼谷子》无动于衷。
一个极有可能的情形是,蔡邕在校书的过程中意外看到了署名为《鬼谷子》的另外一册书,即《本经阴符七术》系三篇,一时手痒,就将之列入刘向所编纂过的《鬼谷子》。为区别开来,后入的三篇,他就没用序号。
之所以有这么个推定,是因为在现存史料中,至西晋皇甫谧作注时,《鬼谷子》已有三卷本的定本。
这个记载见于《隋书·经籍志》:
《鬼谷子》三卷,皇甫谧注。鬼谷子,周世隐于鬼谷。
注意,在这句话里,皇甫谧是注,不是辑。
那么,是否也存在另一种可能,即现存的《鬼谷子》三卷本是注者皇甫谧辑录的呢?
完全有可能。
但这种可能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皇甫谧的注本。
因为,皇甫谧的三卷注本失传了。
无论失传与否,就现存资料来看,皇甫谧仍旧是第一个为《鬼谷子》作注的人。
皇甫谧(mì)(215年—282年),字士安,号玄晏先生,西晋时医学家、史学家,其祖爷为东汉名将皇甫嵩,董卓、曹操都曾是皇甫嵩的麾下部将。
皇甫谧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世家出身,小时喜欢舞枪弄棒,稍大后弃武从文,嗜书如命,得外号“书淫”,尤其欢喜编书,不欢喜当官,编纂有《历代帝王世纪》、《高士传》、《逸士传》、《列女传》、《元晏先生集》等。
由于他名气甚大,晋武帝屡次征召,他不去不说,反向武帝表奏借书,得到武帝赐书一车。
但皇甫谧真正的成就不是这些,而是一场大病。四十二岁那年,皇甫谧得下风痹症,疼痛难忍,百医难治,于是他自学医术,自我针炙,同时将自己的经验与感受写成一部书,就是《针灸甲乙经》。此书流传于后世,成为中国首部针灸学专著,皇甫谧也因此而被称为中国针灸第一人,在医学史上享有盛誉。
皇甫谧编纂很多,但让他被后世屡屡提及的却是这部失传的《鬼谷子注》,原因有三,一是他是第一个为《鬼谷子》作注的人,并被载入《隋书·经籍志》,二是《鬼谷子》三卷本首见于他的这个注里,三是鬼谷子太厉害了,后世总是有人研究他,而只要研究他,就不会不提到皇甫谧的这个注本。
在皇甫谧之后,第二个为《鬼谷子》作注的是陶弘景,亦为三卷,见载于不少史籍。
如果有谁对陶弘景这个名字不太熟悉的话,想必他听说过“茅山道士”,就是那个在江苏镇江的茅山里修道炼仙的道教茅山派祖师爷。
他就是陶弘景。
陶弘景字通明,丹阳人,生活于南朝,历经宋、齐、梁三朝,得梁武帝恩遇,本在朝中为官,中年时突然挂印进山修道,被后人称作“山中宰相”。
陶弘景幼时就爱读书,尤其爱读道门前辈葛洪(修道炼丹于广东的罗浮山)的《列仙传》,醉心于仙道丹药,并在中年挂官归隐,遂愿入茅山,未料时运不济,南梁时举国崇佛,圭院盛行。陶弘景迫于压力,一度出走远游,之后又以道教上清派宗师身份礼拜阿育王塔,持戒受佛。
于佛、道二界来说,陶弘景堪称是佛道双修、中印两大文化交融的上好印证,但于陶弘景来说,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茅山里已经汇聚数以百计的从学道人,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巨大佛教势力下,茅山道人的生存不仅艰难,且还危机四伏。
对于这种不得不屈服于佛教的委屈,陶弘景记述在一首别友诗里:
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
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
《和约法师临友人》
陶弘景学术庞杂,编纂甚多,对于道门大家《鬼谷子》,陶弘景自是爱不释手,详细作注,且其注显然没有参考皇甫谧,可能的原因是,他没有看到过皇甫谧的注本,也许是此时皇甫谧的注本已经失传,或尚在,而陶未能见到。
现在流传的《鬼谷子注本》,基本是陶弘景所注。陶注的重要特点是,全部注文出自他自己的理解,且是分篇、分段作注,对我们今天研究《鬼谷子》助益巨大。
在陶弘景之后为《鬼谷子》作注的人叫乐一。
乐一,字正,关于他的个人史料不多,有说他是隋人,有说他是唐人。有关他的注本,据唐人马总的《意林》所载为五卷本,《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等则载为三卷本。
三卷也好,五卷也罢,他的注本没有一卷留存后世,好像在北宋尚有,南宋时已亡佚。不过,乐一所注仍旧在史海中留有影子。在《史记·苏秦列传》的后世研究中,司马贞的《索隐》、张守节的《正义》均引用了乐一的注云:“苏秦欲神秘其道,故假名鬼谷。”
可见,这句引发《鬼谷子》著作权之争的名言,是出自乐一的。
在乐一之后作注的是唐代的尹知章,他也是现存历史注本中最后一个为《鬼谷子》作注的人,且其注本的部分内容流传至今,并引发了学术争执。
尹知章是武则天时人,幼即好学,读书甚多,官至太常博士,后拜礼部员外郎,再转国子博士,不过,官位都不大。
尹知章以做学问为主,中年之后,干脆归家当了老师,讲授《易》学及老、庄。对于远近受业学子,如果过于贫困,他不收学费不说,还供其衣食。
授业之余,尹知章喜欢为经典作注,注过《孝经》、《老子》、《庄子》、《韩子》、《管子》、《鬼谷子》等。
对于《鬼谷子》,尹知章的注本也是三卷,见载于《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郑樵的《通志·艺文略》等史籍。
考据这些辑、注之类,很是头大,也不是在下所擅长的,因而在下在此只是对其他学者的考据作个概要,以供大家参照。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