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练剑
临近夏末,太阳仍在月亮落下之前就高悬天空,但多少是褪却些许酷热。静了风的早晨原本平静得像深山处的湖泊,如今被不绝的击剑声震脱了自然境界。
相击的其中一柄长剑在翻转时从不同角度反射着晨曦,倒也有几分湖面波光粼粼的美妙感,但另一柄长剑剑身不住地上下劈砍着,剑身所透的处处杀着既无甚美感,令人看了也不禁胆颤。若有旁观者见到挥舞着处处杀招的人不过是个十来岁、尚未束发的少年,恐怕胆颤之余也会有些惊奇吧。
少年连挑九剑,剑剑皆有凤鸣之声、剑剑落处尽是九星之位。剑身所生的数十道剑气纵横,隐隐有凤引雏随之势。
再看剑气所指,接招的男子竟也丝毫不为这剑气所改容,只按剑蓄势,一剑便斩落前面剑气,后来者一道不比一道,男子挥剑回护力道也越来越小:“我的公子啊,这第四路剑法,你可差远啦。”
使出最后一剑,少年便按剑不动,心中苦苦思索着究竟还差些什么。凤舞九歌诀的第四路剑法凤引九雏,少年已练两月有余,但这两月里来并无太大长进。
少年从思索中脱身,就见着男子收剑入鞘,忙道:“怎么?唐渲你不再陪我练会儿?此刻尚不到卯时吧?”唐渲“嘿嘿”地笑了一声:“公子一练剑,就将先前的话忘个精光。寅时的时候公子是如何答应奴才的?”
唐渲一提,少年便记起一个时辰前的确答应了他去拜见族长的事,尽管那时少年只是想稳着他,让他多喂剑招来陪自己练剑。
既是如此,少年也只能拾起剑鞘,回屋拾掇服饰,随唐渲前往族长所住府宅。
唐界不小,但作为中央决策的“心脏”并不大,只由数十座院落构成,其中心便是族长起居办公之处。大大小小的院落里原住着族里的耆老,眼下他们在天下各处做事,因此少年随唐渲沿院落街巷一路走去也不见几道人影,更听不见几声犬吠,整个唐界似是一直处于沉睡之中。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此行的目的地。少年停止抚剑,眼神复杂地盯着脱漆的朱门和各类老式的浮雕,除了高高悬着的数盏红灯笼外,簇长住所的门面几乎可以说是破败。
唐渲抬手向几位府丁行礼:“烦请通报一声,唐立、唐渲求见族长。”
其中一名府丁恭敬地回了一礼,身影便隐入了门后的影壁。
唐立侧目看了唐渲一眼:名帖不递令牌不显,人家也给你通报,显然平时没少来嘛。
两人耐着性子在门外站了片刻,那府丁才又从影壁后现身:“少主恭请二位。”
唐立两人拾阶而上,进门前唐渲交了佩剑,另外几名府丁却没有请唐立解剑,任由他按剑进府。
府丁在前,领着二人穿过中堂,请他们进厅,自己则俯身行礼后叫了声:“唐立、唐渲二位大人到!”便又行礼退下。
卯辰未接,又是熄灯时候,厅中到底比外头暗了些许,这就让唐立没看清厅中站的是谁,反而是唐渲进厅后便顺势跪下唱喏:“唐渲拜见世子殿下。”唐立并不学他跪下,只是拱手作揖行了一礼。
“唐渲大人不必多礼,请起。”厅中原本站着的人此时往厅外迈出几步,唐立这才完全看清此人面貌衣着:一名不过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身披牙白泛金长衫,前襟青凤绣纹颇为惹眼,玉带右侧挂了一长串玉饰,左侧原本佩剑处空余一暗朱剑钩。
青年嘴角漾笑,声音让人如沐春风,身子前倾作体恤状,可到底也未上前去扶起唐渲,只是看着他站起身来。
“唐立公子,唐肃有礼了!。”说着,青年向唐立拱手行礼。至此,唐立对他初印象不坏,便抿嘴微笑,也学着他回了一礼。
“族长大人近来有要事在身,须得离开唐界两三日,故族中之事由我暂为代理。”
唐肃盯着唐渲,唐立却感觉这位世子大人用余光不停地打量自己,“族长大人先前安排给你们的事出了些变故,大人临走前与我交付各项事务时,决定拜托唐正同你们一齐入蜀地取灯。”
不等唐立提出疑惑,唐肃眼神一扫,便有一名婢女从旁边的架子间现身,唐立暗地吃了一惊,他竟不知此女何时己在一旁。
只见这婢女朝他们三人行礼后,双手为唐渲奉上一卷绢书,绢书上系有铜环,并盖有族长之印。
唐渲向印章低头行礼,双手甫一接过绢书,唐肃便颔首微笑道:
“早些时候我从江南回来,得了些品质不错的明前龙井,还请公子、大人品鉴品鉴,若二位觉得尚佳,可以吩咐下去,让下人送至府上。族内事务繁忙,唐肃先退了。”
“恭送世子殿下。”
“二位大人请用茶。”
不等唐渲和唐立回礼,唐肃便退入内室,与此同时又有三个婢女托出清茶和点心来。
唐立接过茶杯,坐在一旁有些郁闷地看向唐渲:主人都奉茶了,还留在此处作甚?
唐渲倒是看也不看唐立,捧着杯子,细细观赏厅中悬挂的各幅景色画,不时赞叹一声。
唐立收回目光,微微抿了一小口茶,茶汤清澈,温度相宜,入口生津。要泡好这么一壶茶不简单呢。正想着,厅外又有一名府丁叫道:“唐正大人到!”
“嚯!”
唐渲闻声放下茶杯,忙迎至门口。见状,唐立也坐不住了,他这头刚放下杯子,那头的唐正便走进厅来与唐渲相互行礼。
唐渲简单介绍了情况,将世子的话同唐正复述了一遍,唐正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神情颇有些微慢,待唐渲讲完后,唐正立即转身指着一直盯着他看的唐立,道:“就是如此,为何还要带他?”
闻言,唐立心头一阵恼怒,他先前并不知道来面见族长是要领受任务,但现在唐正所言,显然是嫌他会拖累他们。
这会儿唐渲留意到了唐立脸上的愠色,忙打圆场道:“唐正大人的话是指此行路途遥远……”
“大人我是说与其带一个累赘,不如我们两人直接过去。”唐正摆了摇手道。
“嚓”地一声,唐立长剑在手,直指唐正:“你说谁是累赘!”
长剑一出,那几名婢女便围住剑锋,跪倒齐道:“族长府上,请大人三思!”
她们轻功之佳,似乎不在一般高手之下。
“我记起来了,你就是传言中的那位公子吧?‘佩剑入府,面见不拜’,连她们也不敢碰一下你的剑,啧啧。”唐正说这话时,抱定双手,似乎完全不在意被剑指着的是他本人。
唐立这才注意到他腰间也只是空悬一剑钩。
那些婢女围得正好,若剑一挥,便教她们血溅三步。碍于唐立身份,她们既不能夺剑,又不能让唐立在此禁地用剑冒犯唐正,只得以命相拦。
唐渲看着被迫无奈、只得慢慢将剑收回去的唐立,干咳了几声:“公子,这位是唐正大人,是唐泷大人的嫡传弟子。”
闻言,唐立愣了一下方道:“莫不是那位开创泷月剑法的前辈?”
唐正干巴巴地应道:“唐立公子剑法超群,又怎会在意我等寻常剑法。”
“总之,让唐立公子参与进来,是族长的意思。”唐渲站在唐立唐正之间,沉声说道。
“好啊,接我三剑,能不倒下的话,可以带上这小鬼,接不住三剑,小鬼就待在唐界。”
出乎意料的是,唐正没有再纠缠下去,而是提出了这么个意见。
“大人,这次任务既是我全权负责,那么由我来安排人事也算合理吧?”
唐正见唐渲默然,便猜出族长此次安排的六七分用意。
唐立用鼻孔冷哼一声:“坐在族里就有银子来,我何苦跟着你们跑这跑那?”
“好!我看你这累赘多少还算有些自知之明,哈哈。”唐正大笑一声,大踏步走出厅外。
“公子呵,唐正大人向来是骄傲惯了,奴才替他给公子赔……”
“嘭!”
“接你三剑如何!接你三十剑又如何!”
唐立把剑鞘往桌上用力一戳,像不曾听见唐渲说话般,箭步随唐正冲出厅外。他一气追出府外,看见唐正佩剑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便大喝一声:“休走!”
唐正并未因此驻足,反而像展开轻功般,身影越走越远。唐立便吃亏在轻功一门上,只得撒开腿提气轻身使劲朝前赶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赶,很快便到了山头一处荒凉所在。
在往前赶的时候,唐立就隐约感觉得到唐正是有意将他引至此地的,他也相信就轻功而言,唐正比他强上许多,而两人间距离始终如此,足见唐正是故意为之。
但唐立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唐正停下来,仍是抱手而立,冷眼看着喘气不止的唐立。
尽管体内气息不断翻滚,唐立紧闭嘴巴,深呼深吸几口气后拔出封剑,功力自右手入剑,震得长剑嗡嗡作响,剑身在朝阳的照耀下反常地映着幽青的充芒。
快!实在太快了!
唐立有些茫然地看着唐正——他竟看不见后者拔剑的动作,再定晴时.长剑已在唐正手上。不过唐正拔剑,但并未像唐立所预料的那样直冲他而来,而是原地挽个剑花,将剑自上而下地斩落:“看清这一剑了么?你说看清了我就出这招了。”
这家伙实在是狂妄到了极点!先将待会要出的剑招使了一遍,他以为我就会让他使出这招么?
唐立心念甫动,喝道:“接招!”
长剑气势如虹,剑气面逼唐正面门。后者不满不忙地挽了个剑花,唐立剑气像是撞到看不见的某物,炸个粉碎。
唐正拨转长剑,剑面翻飞:“看剑!”
长剑像条灵动的蛇般,绕过封剑,直劈向唐立面门。
“有凤来仪!”
唐立早作预备,侧身让剑后,封剑迅速砍中长剑。唐正皱了皱眉——双剑相击声犹如凤鸣,封剑所生剑气已聚如凤羽状。
剑势一起,再想反制就不容易了。
唐立几剑刺出,被唐正看穿虚实,后者已知唐立所便剑决只在相击时易生剑气,便使“粘”字剑决,长剑与封剑相贴合,同进同退,颇具双人舞剑之美妙,但就在双剑粘作一处中,唐立所使出的力气不断被卸开,长剑剑指之处,已渐渐地逼近他的要害,唐立涨红了脸,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眼看封剑就要脱手,他大喊了一声:“这也算一剑么?”
话音未落,双剑就已相离,不等唐立换口气,眼前白光一闪,右手似乎被一股强力掰开,又像是手背一阵痉挛,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封剑,再回神时,封剑已落在数丈外的平地上,只有他自己还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傻乎手地呆立原地。
唐正冷目按剑,剑尖已平稳地指着唐立心口,两者不过三四寸距离。
“这是……月落无痕!”
唐立刚叫出口,随即又哑然,将后面的话压在舌底:“居然真的有人能够做到。”
此招自然是泷月剑法中的一式,也是最传奇的一式。据说此式的极致是“破天下万千招式于无痕”。可天下招式何止千万数,想在见招的同时就能立即拆招,唐立压根就不信也没想过这世间有人能够做到。
可唐正偏偏就在他的眼前做到了。
唐立低头凝视长剑剑尖,剑尖平稳不动,整柄长剑像被砌进岩石一般。单论持剑一样,足见唐正曾经年累月地练习端剑。
两人相对站立许久,唐正吸了一口气,唐立闭目不看,身子反而放松下来。这时他听见唐正道:“看得清方才的那招么?”
唐立轻轻地哼了一声,仍强装不屑一顾的神情:“稀疏平常,有什么看不见的。”
闻言,唐正并没有动气,收回长剑后,像是盯着唐立脑袋里的真实想法出了神:“不错,不是剑法不好,是我剑艺不精。”
唐立颇带惊奇地睁眼看去,此刻却撞上了唐正闪电般锐利的眼神:“还有一剑,日后再向唐立公子请教,告辞!”说完,唐正便大踏步地离开了。
疑惑地注视唐正走远,一个声音在唐立后方响起:“公子,您的剑。”唐立被这一声吓了一跳,举起剑鞘就要戳去,这才看见是唐渲捧着封剑。
唐立将剑鞘扔给唐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冲着后者发问:“你倒给我说说,这取灯还是去取什么东西的,是怎么个事?”
唐渲缓缓地将封剑收入剑鞘,再捧还给唐立:“公子啊,这事归根到底,还真就跟你有关,但这千头万绪的,从何说起呢?不过比起这个,还有更要紧的事情,”他等唐立接过剑,又说道“公子你还有一个晌午的时间收拾行装,绢书上指示傍晚前必须离开唐界,半月后灯会就开张了。”
唐立张嘴欲问,唐渲赶在他说之前补道:
“这路可长着呢,在路上解释也不急,公子,在下也告辞了。”
“你!”
说完,唐渲走的速度比唐正还要快。
唐立独站荒地上,闭目想了一会儿事情,一阵长风吹拂过,牵引着他的衣角,他茫然地睁开眼睛,摇了摇头想要驱散脑海中的恍惚感。
随后,唐立任凭身子将他带回家、收拾行装,直到扣上几个月前才开的锁时,他才稍微清醒几分,不由得感慨自己居然又要离开唐界了。
这时,一顶轿子由八名轿夫抬来,为首开路的轿夫对唐立一拜,低首道:
“请大人上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