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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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墙

院子里的高个男人

弗雷得赫伊克是能够俯瞰开普敦的一片郊区:这里拥有温和的雨水、窗户宽大的顶楼公寓,还有不声不响却气势汹汹的汽车。七十四岁的阿尔玛·克纳切克就居住在这里。她家的花园背后,郁郁葱葱、层峦起伏的桌山赫然耸立;从厨房的露台向外望去,万家灯火在层层的雾气背后如同烛火般忽明忽灭。

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凌晨三点,前门外的防强奸折叠门防强奸折叠门(rape gate)是一种房门,一般用于区分卧室与其他房间,防止夜间入室强奸案的发生。——译者注一阵咯咯作响,吵醒了阿尔玛——有人钻进了她家。她的手臂抽搐了一下,把一杯水打翻在床头柜上。客厅的地板发出尖利的响声。她听到类似喘气的声音。水滴落在地板上。

阿尔玛勉强压低嗓门,问了一句:“有人吗?”

一个影子从走廊上飘过。她听到了一只鞋在楼梯上刮擦的声音,随后又什么都听不到了。晚风吹进房间——闻上去像是赤素馨花和木炭的味道。阿尔玛把一只拳头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从露台的窗户向远处眺望,月光照耀下的云朵正在城市上空飘动。溢出的水缓缓地涌向卧室的房门。

“谁在那里?有人在吗?”

客厅里的落地大摆钟一秒又一秒连续摆动着。阿尔玛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她的卧室似乎正在徐徐转动。

“哈罗德?”阿尔玛想起哈罗德已经死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问,“哈罗德?”

二楼又传来了脚步声。另一块地板也抗议起来。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她或许听到了某人走下楼梯的声音。又过了整整一分钟,她才鼓起勇气,拖着慢吞吞的脚步走进客厅。

她家的前门大敞着。街道尽头的黄色交通信号灯闪烁了三次。树叶静默无声,房间里一片漆黑。她拉上防强奸折叠门,砰的一声关好房门,挂上门闩,隔着窗棂向外窥视。看了不到二十秒的时间,她走到边桌旁,笨拙地摸出一支笔。

一个男人,她写道。院子里的高个男人

记忆墙

赤着一双脚,连假发也没戴,阿尔玛举着一只手电筒站在楼上的卧室里。楼下客厅里的钟嘀嗒作响,宣告着夜晚的结束。片刻之前,阿尔玛还确信自己正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情。可此刻的她却不记得那是什么了。

一扇窗户半敞着。客房的床铺得整整齐齐,床罩光滑平坦。床头柜上立着一台微波炉大小的机器,上面印有“开普敦记忆研究中心财产”的标志。三根导线缠绕着机器,连接到一个看似自行车头盔的东西上。

阿尔玛面前的墙壁上满是零散的纸。图表、地图,还有布满潦草字迹的锯齿状纸片。夹杂在纸片间闪闪发光的是上百张塑料盒式磁盘,每个都有火柴盒大小,上面刻着四位数字,被人用大头针依次按在墙壁上。

手电筒的光束停在了一张彩色照片上。照片中的男子正从大海里走出来。她用手指摸了摸照片的边缘。只见那个男人把裤腿卷到了膝盖上,表情有点像是在做鬼脸,又好像是在咧着嘴笑。冰冷的水。照片上写着“哈罗德”的字样——她知道那是她的笔迹。她认识这个男人。闭上眼睛,她还能回忆起他牙龈上粉红色的肉、脖子上的皱褶和那双长着巨大关节的手。他是她的丈夫。

照片四周,拥挤的纸片和塑料盒式磁盘层叠着向外扩张,用图钉、口香糖和钉子固定着。她看到了任务清单、简短的笔记,以及某种也许是史前怪兽或野兽的图案。她读了读:“你可以信任菲克”,“拿走波莉的可乐”。一张传单上写着:“波特房地产”。还有一些奇怪的短语:“恐首龙”、“二叠纪末”、“大型脊椎动物墓地”。有些纸是空白的;另外一些则带有划除和涂擦过的痕迹。在从一本小册子上撕下来的半页纸上,有人颤抖着在一句话下面反复画了几条横线:“记忆不存在于细胞体内,而是存在于细胞外间隙。”

一些盒式磁盘上也留有她自己的笔迹,就在数字的下面。博物馆。葬礼。哈蒂家的聚会。

阿尔玛眨了眨眼。她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小塑料磁盘上写过字,或是曾把撕下来的书页钉在墙上。

身穿睡衣,她坐在地板上,伸开两条腿。一阵狂风从窗口匆匆吹过,吹得那些纸片纷纷活了起来,手舞足蹈地拉扯着身上的钉子。没有被固定住的纸片旋转着飞向了地毯的另一边。盒式磁盘发出了咔嗒咔嗒的轻响声。

在墙壁正中附近,手电筒的光束再次找到了那个男人从海里走出来的照片。有点像是在做鬼脸,又好像是在咧着嘴笑。那是哈罗德,她想起来了。他是我的丈夫。他已经死了。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毋庸置疑。

窗外,在棕榈树的树冠背后,在城市的灯光背后,月光在大海上流淌,此外则是一片阴影。月光,阴影。一架直升机掠过。棕榈树纷纷躁动起来。

阿尔玛垂下目光。她的手上握着一张纸条。一个男人,上面写道。院子里的高个男人

阿姆尼斯蒂医生

菲克驾驶着梅赛德斯轿车。公寓的塔楼反射着清晨的朝阳。轿车在红灯前咕噜作响。阿尔玛斜眼望向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牌,开口问了六次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们要开车去看医生,阿尔玛太太。”

医生?阿尔玛揉了揉眼睛,不太确定。她试着往肺里吸上满满一口气,还玩弄起了自己的假发。梅赛德斯轿车爬上一座停车库的斜坡。车胎发出了尖利的叫声。

阿姆尼斯蒂医生的楼梯是不锈钢的,两边种着蕨类植物。这里立着一扇防弹门,转角处还印着街道的名字。对阿尔玛来说,这儿就像自己童年时住过的房子那样熟悉,倒是她的身体在此期间好像大了两倍。

他们按响蜂鸣器,走进了候诊室。菲克在膝盖上敲着指尖。距离他们四张椅子的地方,两个衣着考究的女人正坐在一只鱼缸旁边,其中一个比另外一个年轻几十岁。两人的耳垂上都戴着饱满的珍珠耳钉。阿尔玛心想:菲克是这座大楼里唯一的黑人。一瞬间,她记不得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了。可这张椅子上的皮革,还有那座咸水水族箱里的蓝色砂砾提醒她,这里是记忆诊所。这还用问吗。阿姆尼斯蒂医生?在绿点绿点(Green Point),开普敦地名。——译者注

几分钟之后,阿尔玛被人护送到了一张铺着皱纹纸的椅子上,椅面上还加了坐垫。此时此刻,一切都熟悉起来:橡胶手套纸盒,供她装耳环的塑料盘,她衬衫下的两个电极。他们掀开她的假发,将一种冰冷的胶体涂在她的头皮上。电视面板上显示的是沙丘,然后是蒲公英,之后是竹子。

阿姆尼斯蒂。一个可笑的姓氏。它意味着什么?原谅?缓刑?不过,要比缓刑更长久,不是吗?缓刑针对的是不道德的行为,还有某些做了错事的人。等到他们回到家,她会让菲克去查一查。或许她会记得亲自去查一查。

护士开口说话了。

“远程刺激器还好用吗?你有没有感觉到任何起色?”

“起色?”她想,是这样的。事情似乎的确正在好转,“一切更分明了。”阿尔玛答道。她相信自己应该这么说。新的路径正在搭建。她正在记起如何去回忆。这就是他们想听的。

护士低语起来。沙沙作响的脚步在地板上扫过。看不见的机器在哼鸣。阿尔玛能够迟钝地感觉到,有人正将橡皮帽从她头盖骨上的接口中拧出来,还有四只螺丝钉正被同时插入。她的一只手中握着一张字条:菲克在候诊室里。阿尔玛看完病,菲克会开车载她回家。当然啦。

开着小圆窗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肤色苍白、身穿绿色大褂的男人从门口飞快地走过,身上散发着口香糖的气味。阿尔玛心想:这地方还有其他的坐垫座椅,还有别的和这里一样的房间,以及其他正在撬动别人混乱大脑的机器。它们在大脑中搜寻记忆,把记忆刻进小小的方形盒式磁盘中。企图击败遗忘。

她的头被锁定了。铝制百叶窗噼啪作响地敲击着窗户。喘息间,她能够听到车流正呼啸而过。

头盔落了下来。

大约三年前

“记忆不会被储存为脑内细胞分子的改变。”三年前,阿尔玛第一次如约赴诊时,阿姆尼斯蒂医生就曾告诉过她。她已经在他的候补名单中等待了十个月。阿姆尼斯蒂医生留着一头麦秆色的头发,肤色近乎透明,眉毛难以辨认,说起英语来仿佛每个词都是他不得不小心从齿缝间递出来的一颗小鸡蛋。

“人们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错了。事实上,陈年记忆的基质所在的位置不在细胞内部,而在细胞外的间隙。在这间诊所里,我们以那些间隙为目标,为它们染色,把它们刻成电子模型,以期教会受损神经元进行适当的更新。建造新的路径。重塑记忆。”

“你明白吗?”

阿尔玛不明白。算不上明白。几个月过去了,自哈罗德去世起到现在,她一直忘东忘西的:忘了付钱给菲克,忘了吃早饭,忘了支票簿上的数字是什么意思。她应该带着修枝剪刀去花园,却一转眼就忘了。她会在厨房的橱柜里找到自己的吹风机,在茶罐里发现汽车的钥匙。她还会绞尽脑汁搜索一个名词,却什么也想不起来:砂锅菜?地毯?羊绒?

已有两名医生诊断出她患上了痴呆症。阿尔玛倒宁愿这是健忘症:一种速度更快又没那么残忍的记忆擦除。这个病是一种腐蚀,一种缓慢的漏气。七十年的故事,五十年的婚姻,为波特房产公司工作四十年的经历,多到数不过来的房子、买家和卖家——抹刀与沙拉餐叉,小说与收据,噩梦与白日梦,你好与再见。这些真的全都能被抹除吗?

“我们无法提供一剂解药。”阿姆尼斯蒂医生说,“不过我们也许可以减缓发病的速度,说不定还能为你找回某些记忆。”

他用双手食指的指尖抵住自己的鼻子,搭出了一座尖塔。阿尔玛觉察到,他这是要发表什么声明了。

“没有这些疗程,病情容易很快恶化。”他说,“每过一天,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生活都会变得更加艰难。”

花瓶里的水啃噬着玫瑰茎干。锈迹吞噬着锁头的转向齿轮。糖腐蚀着牙齿的象牙质。河流侵蚀着它的河岸。阿尔玛能想到上千种比喻,但没有一个是恰当的。

她是个寡妇。没有子女,没有宠物。她还有自己的梅赛德斯汽车,一百五十万兰特兰特(Rand),南非的货币单位。——译者注的存款,哈罗德的退休金,以及弗雷得赫伊克的一座房子。阿姆尼斯蒂医生的疗程提供了某种程度的希望。于是她便签字报名了。

手术的过程就是一团迷雾。醒来时,她的头很痛,头发都被剃光了。她用手指摸了摸被固定在头盖骨上的四个橡皮帽。

一个星期之后,菲克开车载着她回到了诊所。阿姆尼斯蒂医生的护士护送她坐上了一张看起来有点儿类似牙医诊所座椅的皮椅。头盔只不过是她头皮顶部的震动。他们说,它们能够唤回记忆,却不能预测这些记忆是好是坏。整个过程毫无痛苦。阿尔玛感觉就像是蜘蛛正在自己的脑袋里织网。

两个小时之后,第一疗程结束了。阿姆尼斯蒂医生准许她回家,还给了她一个远程记忆刺激器和装有九张盒式磁盘的一个纸盒。每张磁盘都是用同样的米黄色聚合物冲压出来的,顶部刻着四位数字。盯着那个遥控播放器看了两天,她才在一个刮着风的正午趁菲克外出买菜时把它拿到了楼上的卧室里。

接上插头,她随便插入了一张磁盘。一阵低沉的颤动从她脖子的脊椎处升起。很快,房间一层层剥离开来。墙壁溶解了。透过天花板的裂缝,天空如同一面旗帜,起伏飘动起来。紧接着,阿玛尔眼前一黑,仿佛她的房子被人猛地拽下了一条下水道,之前的某个世界再次出现了。

她正身处博物馆中:高高的天花板、昏暗的照明,一股旧杂志的味道。南非博物馆。哈罗德就在她的身旁,弯着身子盯着一件正面装有玻璃的展品。他一脸兴奋,双眼都在闪光——看看他的样子!是多么的年轻!他的卡其裤太短了,鞋子上露出了黑色的袜子。她认识他多久了?约莫六个月了吗?

她脚上穿的鞋子不太对劲:紧巴巴的,太硬了。那天的天气非常好。阿尔玛宁愿和这个高个子的新男友坐在公司花园公司花园是开普敦城内的一座街心花园,全称为荷属东印度公司花园。——译者注的树下,但博物馆是哈罗德想去的地方,而她想要陪着他。很快,他们进入了化石馆。只见平台上摆放着几十副骨架,有些大如犀牛,有些长着几码长的尖牙。巨型的头盖骨上全都没有眼睛。

“比恐龙还要古老一亿八千万年,嗯?”哈罗德低语道。

附近的几个女学生正嚼着口香糖。阿尔玛看到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缓缓地朝瓷质自动饮水器里吐了口痰,然后又把痰吸回了自己的嘴里。饮水器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用精致的笔迹写着“仅供白人使用”。阿尔玛感觉自己的双脚仿佛被虎头钳砸碎了。

“再等一分钟。”哈罗德说。

七十一岁的阿尔玛透过二十四岁的自己注视着这一切。她曾经是二十四岁的阿尔玛!她的手掌湿漉漉的,双脚隐隐作痛,正在与一个生龙活虎的哈罗德约会!一个年轻、苗条的哈罗德!他热情洋溢地谈论着这些骨架,说它们看上去就像是动物之间的混合体。爬行动物的头被安在了狗的身体上。鹰的头被安在了河马的身体上。“这种东西我百看不厌。”年轻的哈罗德告诉年轻的阿尔玛,脸上洋溢着男孩子气的光彩。他说,二亿五千万年前,这些生物死在泥浆之中,被缓缓压成了石头,如今却被某个人挖了出来,重组后重见光明。

“这些也是我们的祖先。”哈罗德低语道。阿尔玛几乎不忍心望向它们:没有眼睛,没有血肉,穷凶极恶;它们被创造出来似乎就是为了要将彼此撕成碎片。她想要带着这个高个子男孩到外面的花园里去,屁股挨着屁股地坐在长凳上,脱下自己的鞋子。可哈罗德却一路拽着她。“这是丽齿兽亚目动物,一只丽齿兽,和老虎一样大,有两三百公斤,来自二叠纪。它是人们找到过的仅有的两副完整骨架中的一副。距离我长大的地方不远,你知道的。”他捏了捏阿尔玛的手。

阿尔玛感到头晕眼花。这种野兽长着短小却有力的腿,拳头大小的眼眶,满嘴都是獠牙。“据说它们会成群出来捕猎。”哈罗德低语道,“想象一下在灌木丛中遇到六只这样的家伙会怎样?”记忆中,二十四岁的阿尔玛哆嗦起来。

“我们觉得自己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他继续说道,“但这统统只不过是偶然的运气,不是吗?”他朝她转过身来,打算解释一番。就在这时,阴影如墨水般从边缘处涌了进来,溢满了整个场景,遮住了穹形的天花板和对着饮水器吐痰的女学生,最后还有身穿过窄卡其裤的年轻哈罗德本人。远程装置嘎嘎作响;盒式磁盘被退了出来;记忆自行崩溃了。

阿尔玛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客房床铺的床尾板,上气不接下气。她距离刚才记忆中的那个地方有三英里远,而时间又回到了五十年之后。她拧开头盔。窗外,一只画眉鸟叽叽喳喳地唱起歌来。疼痛猛地从阿尔玛的牙根里涌了上来。“我的上帝啊。”她说。

会计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开普敦有六名医生能从有钱人那里获取记忆,将它们印制在盒式磁盘上。偶尔,这些盒式磁盘还会被人拿到街上进行交易。据报道,养老院里的老人们用起记忆机器来就像是在用药,而被塞进遥控装置中的破烂盒式磁盘内容都是一样的:婚礼之夜、春日午后、骑车环游海角。小小的塑料方块因为那些苍老手指的坚持而变得光滑闪亮。

菲克载着阿尔玛从诊所回到家中,还用一个纸板箱带回了十五张新的磁盘。她不想小睡,不想吃菲克放在椅旁托盘上的三角形吐司。她只想坐在楼上的卧室里,默默弓着背、沉入扶手椅中,将远程装置的头盔拧进脑袋上的接口里,嘴角偶尔流出几串口水。和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相比,她更愿意住在有关过去的某种合成彩色电影中,让被遗忘的瞬间通过线缆被传送到她的脑海里。

每隔半个小时左右,菲克都会擦一擦她的下巴,将一盒新的磁盘塞进机器里,输入代码,然后看着她翻起白眼。她面前的墙壁上钉着近千张磁盘;还有几百张被成堆地摆在地毯的另一头。

四点钟前后,会计的宝马汽车在房前停了下来。他没有敲门便走进来,朝着楼梯上喊了一句“菲克”。当菲克走下楼时,他已经在厨房的桌子上打开了自己的公文包,正在一个文件夹上写着什么。他光脚穿着乐福鞋,上身套了件看上去十分柔软的孔雀蓝毛衣,手中的钢笔是银色的。头也不抬,他张嘴说了句你好。

菲克和他打了声招呼,热上咖啡壶,背着手,远离桌面站着,努力不让自己勾起脖子、表现出一副谄媚的样子。会计的钢笔飒飒作响地在纸上划过。窗外,淡紫色的云朵正在大西洋上空聚拢。

咖啡煮好了。菲克倒了一杯,把它放在那个男人的公文包旁,继续站着。会计又奋笔疾书了片刻。他呼出的气钻出鼻子,发出了哨子般的声响。终于,他抬起头问道:“她在楼上吗?”

菲克点了点头。

“好的。是这样的,菲克。我今天接到了……医生的电话。”他痛苦地望了菲克一眼,用自己的钢笔敲打着桌子。哒。哒。哒。“三年了。进展不大。医生说,我们只不过是发现得太晚了,还说虽然我们也许预先阻止了一部分衰退,但现在已经没戏了。这块卵石太大,如今已经刹不住车了,他说。”

楼上的阿尔玛十分安静。菲克凝视着自己的鞋尖。他心里能够看到卵石正冲撞着树木,看到自己五岁的儿子坦巴在十英里外的阿曼达小姐学校里上学。坦巴此刻在做什么?大概是在吃饭吧。还是踢足球。戴着他的眼镜。

“克纳切克太太需要全天候的监护。”会计说道,“早该这样了。你必须看到这一趋势,菲克。”

菲克清了清嗓子。“我会照顾她的。我一周七天都能工作,从日出到日落。大部分日子里我还能待到很晚。我会做饭、清洁、购物。照顾她费不了我什么事。”

会计挑起了眉毛。“她够麻烦的了,菲克,这你是知道的。你做得很好。非常好。不过我们的时间已经到了。你看到她上个月在派出所里是什么样子了。医生说,她会忘了如何吃饭,如何微笑,如何说话,如何上厕所。最终,她还有可能忘了如何吞咽。依我说,这样的命运真他妈可怕。谁值得过这样的日子呢?”

花园里,风拂过棕榈树,发出了下雨般的声响。楼上传来了嘎吱一声。菲克挣扎着不让背在身后的手动来动去。他心想:要是克纳切克先生还在就好了。他会穿着满是灰尘的帆布衬衫从书房里走进来,把防护眼镜推到额头上,脸就像是被沸水煮过似的。他会拿起咖啡壶就喝,还会把一条巨大的手臂挂在菲克的肩膀上说:“你不能开除菲克!菲克和我们在一起已经十五年了!他现在还有个小儿子!别这样,嗯?”他会对着屋里的两人使眼色,也许还会拍一拍会计的后背。

然而书房里一片漆黑。哈罗德·克纳切克去世已经四年多了。阿尔玛太太在楼上,接着机器。会计把钢笔塞进口袋里,扣上了公文包上的搭扣。

“我可以留在这座房子里,和我的儿子一起。”菲克尽力说道,“我们可以睡在这里。”这样的恳求即便在他自己听来都是卑微且无望的。

会计站起身,掸了掸毛衣袖子上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房子明天就要上市出售了。”他答道,“下个星期,我会把克纳切克太太送去萨福克疗养院。不用在她还住在这里时打包行李;这样只会吓到她。你可以待到下个星期一。”

他很快便带上公文包离开了。菲克听着他的车悄然驶去。阿尔玛开始在楼上叫喊起来。会计的咖啡杯还在蒸腾着热气,没有被碰过。

金银岛

日落时分,菲克用水煮了一块鸡胸肉,在旁边摆了一堆的青豆。窗外,一小片雨云正在大西洋上聚拢。阿尔玛凝视着自己的盘子,仿佛正在看着某道难以理解的谜题。菲克说:“医生今天早上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吗,阿尔玛太太?”

“好东西?”她眨了眨眼睛。客厅里的落地大摆钟在滴答作响。充足的银色光线在房间里闪烁。菲克在她的眼中就是一对眼球,一股闻起来如同肥皂的味道。

“都是些老掉牙的内容。”阿尔玛答道。

他帮她穿上睡衣,在牙刷上挤了一条牙膏。然后是她的药片,两片白色的,两片金色的。阿尔玛爬上床,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问题。

大风夹杂着雨水,开始温和地拍打窗户。“好了,阿尔玛太太。”菲克边说边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她的喉咙,“我得回家了。”他把一只手放在灯上,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哈罗德。”阿尔玛说,“读点儿什么给我听。”

“我是菲克,阿尔玛太太。”

阿尔玛摇了摇头。“见鬼。”

“你已经把自己的书全都撕碎了,阿尔玛太太。”

“我?我才不会呢。是别人干的。”

一次喘息。一阵叹息。化妆台上,三顶光亮的假发被套在了没有五官的陶瓷人头上。“十分钟。”菲克答道。秃顶的阿尔玛呆滞无神地躺了回去,像个憔悴的孩子。菲克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从床头柜上取下一本《金银岛》。书页在被他翻开时掉了出来。

他凭着记忆念出了刚开始的几段。“我回想起他仿佛就在昨天,当他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旅店门口,身后的一辆手推车上装着航海的储物箱;一个高大、强壮、阴沉、栗色肤色的男人……”

又读了一页,阿尔玛睡着了。

B478A

菲克赶上了九点二十分开往卡雅利沙镇的金箭公司公共汽车。他是个矮小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裤子和红色的扭绳花纹毛衣。坐在公共汽车座位上,他的鞋子几乎碰不到地面。大门紧闭的院子、长满三角梅的墙壁和点着彩灯的小酒馆从车旁匆匆掠过。在汉尼大街上,公共汽车停在了维珍活力健身房的门外。三座室内游泳池泛着海蓝宝石颜色的光芒。还有最后几个游泳者正在泳道里费力地划动。角落里巨大的水滑梯吐着水。

公共汽车上坐满了小镇姑娘:办公室清洁工、女服务员、洗衣女工。这些在开普敦被称为西尔维娅或爱丽丝的管家回到另一座城镇里就要变成名叫马莉莉或蒙托洛的母亲了。

毛毛细雨在车窗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迹。人们用科萨语、梭托语和茨瓦纳语低声说着话。街灯的间隙越来越长;很快,菲克就只能在黑暗中偶尔看到倒置的锥形广告牌聚光灯了。喝奥帕饮料。揭发电缆窃贼。佩戴安全套。

卡雅利沙镇面积三十平方英里,是一个用铝材、煤渣砌块、粗麻布和车门搭起来的棚屋群。世纪之交时,这里曾是五十万人的家园——如今又扩大了四倍。战争难民、水资源难民和艾滋病难民。失业率可能高达六成。一千座杂乱无章的灯塔如同少了树枝的树干,监视着棚屋。女人带着孩子、塑料袋、蔬菜或十加仑的水壶沿着路边行走。男人们则摇摇摆摆地骑着自行车经过。狗在四处漫步。

菲克在C区下了车,冒雨沿着一排棚屋快步行走。风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一只山羊在水坑间谨慎地迈着步子。百无聊赖的男人们坐在破烂的出租车挡泥板或倒置的水果板条箱上,抑或是待在破旧的防水布下。几条小巷以外,有人点燃了一支烟花。它在房顶上绽放开来,又逐渐消失。

B478A是一间地上全都是沙子的浅绿色棚屋,门是浅蓝色的。固定房顶的是三只没有花纹的轮胎。栅栏封住了两扇窗户。坦巴在屋里,仍旧醒着,生龙活虎的。他低语了几句,差一点儿就原地上下跳动起来。他的身上穿着一件大了好几个号码的T恤,眼镜在鼻子上弹跳着。

“爸爸。”他说,“爸爸,你晚了二十一分钟!爸爸,班吉克西今天抓了三只猫,你能相信吗?爸爸,你能用塑料袋做出石蜡来吗?”

菲克坐在床上,等待视线适应屋内的昏暗。墙壁上糊着褪色的超市传单。洗碗剂一点九九兰特。果汁买一赠一。昨天洗的衣服还挂在天花板上。一只锈红色的炉子立在拐角处的砖块上。两把金属和塑料制成的折叠椅就是屋里全部的家具。

门外,雨水穿过蒸汽灯飘落下来,咔哒作响,间歇地缓缓敲打着房顶。昆虫钻了进来,寻找避难所;有小昆虫、千足虫和闪闪发光的巨型苍蝇。两路蚂蚁如水流般穿过地板,在炉子下编织出了几条河道。蛾子在纱窗边鼓动着翅膀。菲克的耳边传来了会计的声音:你必须看到这一趋势。他看到他银色的钢笔在阿尔玛家厨房的光线中闪着光。

“你吃饭了吗,坦巴?”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

“不对,我吃了!我吃了!阿曼达小姐那里有玉米粥和豆子。”

“你今天戴眼镜了吗?”

“我戴了。”

“坦巴。”

“我戴了,爸爸。看到了吗?”他用两只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脸。

菲克匆忙脱掉鞋子,伸出了两只拳头。“好吧,小羊羔。我相信你。现在选一只手吧。”坦巴光着脚站在那里,身上穿着过于肥大的运动衫,眼镜后面的棕色双眼眨了眨。

最终,他选择了左边那一只。菲克摇了摇头,笑着露出了一只空空如也的手。

“什么也没有。”

“下一次吧。”菲克说。坦巴咳嗽起来,擦了擦自己的鼻子,似乎咽下了一种熟悉的失望之情。

“现在摘掉你的眼镜,给我来一个藤壶藤壶是灰白色、有石灰质外壳的节肢动物,通常附着在船底和岩石上,以很难摆脱而著称。——译者注攻击。”菲克说。坦巴把自己的眼镜放在炉子上,跳到了父亲的身上,还把两条腿盘在菲克的肋骨上。他们翻滚过床铺。坦巴紧紧地勒住父亲的脖子和后背。

菲克用后面那条腿站立起来,夸张地在小棚屋里迈着大步,而男孩则紧紧抱着他不放。“爸爸。”坦巴朝着父亲的胸膛问道,“另一只手里是什么?你这一次带了什么?”

“不能告诉你。”菲克答道。他假装努力摆脱男孩紧握的手,“你下次得猜对才行。”

菲克跺着脚在房子里四处走动起来。男孩赖在他的身上不走,抵在菲克胸骨上的前额如同石头一般。他的头发闻起来像是尘土、铅笔屑和烟雾的味道。雨水沙沙作响地敲打着房顶。

院子里的高个男人

星期一晚上,罗杰·托尼带着寡言少语的小个子记忆窃听者卢沃来到弗雷得赫伊克奢华的郊区,第十二次闯进了阿尔玛·克纳切克的家。罗杰长着一头白发,留着白色的络腮胡,鼻子像只巨大的棕色葫芦。他的牙齿是橘黄色的,身上散发着廉价烟草的味道,草帽的帽圈周围印着三组“Ma马”的字样。每一次罗杰撬开防强奸折叠门,阿尔玛都会醒来。他觉得这也许和警报器有关,却从未在房子里看到过任何警报器。反正罗杰已经放弃试图躲藏了。今晚,他都懒得保持安静,而是在门口等待,数到十五便带着男孩进了屋。

有些时候,她会扬言要报警。有些时候,她会叫他哈罗德。有些时候更糟:男佣。或是异教徒、黑鬼。比如说,去干活,男佣。或者是,该死,男佣。有些时候,她空洞的眼神会径直穿过他,仿佛他是烟雾做的。如果他吓到了她,只要走开、去花园里抽支烟,再从厨房门闯进来就好了。

今晚,罗杰和卢沃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两人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透过露台门的玻璃向外眺望,城市里上万盏琥珀色的灯光中闪烁着几束红光。他们擦了擦鞋子,听到阿尔玛在走廊尽头的卧室里喃喃自语。雨中,滨海区背后的大海是一片令人难以分辨的黑暗。

“像只猫头鹰,这位太太。”罗杰耳语道。

名叫卢沃的男孩摘下自己的毛线帽,在脑袋上的四个接口之间挠了挠,爬上了楼梯。罗杰迈进厨房,从冰箱里取出三颗鸡蛋,放在一只深锅里煮起来。没过多久,阿尔玛步履蹒跚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光着脚,秃着头,体型还没有一个小姑娘大。

罗杰的双手飒飒作响着在衬衫的胸口部位摸索,找到了一支没有点过的香烟。他把它塞进帽圈里,然后把手插回了口袋。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双手尤其会让她感到害怕。纤长的双手。棕色的双手。

“你是——”阿尔玛用尖利的嘘声问道。

“罗杰。你有时候会叫我哈罗德。”

她缓慢而吃力地用一只手腕抹了抹自己的鼻子。“我有枪。”

“你没有。反正你也没法开枪打我。来吧,坐下。”阿尔玛看着他,一脸不知所措。不过片刻之后,她坐了下来。炉灶口喷发出来的一圈蓝色火焰洒下了屋里唯一的一道光。山脚下的城市里,星星点点的汽车车灯在经过窗玻璃上滑落的雨滴时被放大、液化了。

今晚,伴随落地大摆钟嘀嗒作响的声音,摆放着一尘不染的沙发和书房巨型展示柜的这座房子令罗杰感觉格外局促。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点燃自己的香烟。

“你今天又从医生那里拿了几张新的磁盘,对不对,阿尔玛?我看见你的小男仆载着你到绿点那里去了。”

阿尔玛默不作声。深锅中的鸡蛋在咯咯作响。时间似乎已在她的脑海中定格:如同绳子上的纹路或小鸟一样,面无表情。一根横跨在她右耳上方的蓝色动脉跳动着。四只橡胶帽紧紧地贴着她的头皮。

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是谁?”

罗杰没有回答。他关上炉子,用一只篦式漏勺将三颗鸡蛋捞了起来。

“我是阿尔玛。”阿尔玛说道。

“我知道。”罗杰回答。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是吗?”他把鸡蛋放在了她面前的干擦碗布上。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们就这样半夜坐在她的厨房餐桌旁——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十几次了——罗杰和阿尔玛,高大的黑人男子和年迈的白人女子,脚下洒满从特拉法加公园、火车站调车场和滨海区投射过来的光线。这是一幅不大属于这个世界的画面。罗杰心不在焉,感到有些疑惑。他人生中无数的失败汇集在一起,将他置于这种境遇之中——这话是什么意思?

“好了,把它们吃光。”他说。

阿尔玛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可片刻之后,她还是拿起了一颗鸡蛋,把它在桌面上压碎,剥起皮来。

万事的次序

万事是不会按顺序运行的。没有从A到B,再从C到D。所有的盒式磁盘都是同一尺寸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米黄色。然而其中有些内容发生在几十年前,其他的则是去年发生的。在内容的激烈程度方面,它们也各不相同:有些能将卢沃拉进去、吸引他十五或者二十秒钟的注意力;其他的则会将他猛地拽进阿尔玛的过去中,将他困在那里半个小时。瞬间能够延展开来;几个月的时间在弹指一挥间便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气喘吁吁地站起来,仿佛一直都浸在水下,感觉猛然回到了自己的意识中。

有些时候,当卢沃缓过神时,罗杰就站在他的身旁,上唇上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眼睛凝视着阿尔玛那面用纸张、明信片和磁盘组成的神秘墙壁,仿佛是在等待某种完美的解释从墙上浮现出来。

其他时候,房子里是悄无声息的,只有风呼啸着穿过敞开的窗户时发出的声响,以及墙上的纸张鼓动起来时,上百个问题贯穿卢沃脑袋的声音。

卢沃觉得自己大约有十五岁上下。在与自己有关的记忆方面,他知之甚少,丝毫不记得他的父母,且对谁有可能在他的头盖骨上安了四个接口、任他在开普敦的上万名孤儿中随波逐流也毫无概念。他不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或是为什么。他能说英语和科萨语;他知道开普敦的夏季炎热而多风,冬季则是凉爽而阴郁。可他说不出来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他最近正在经历某种疼痛:头痛、悲痛、骨头痛。阵痛深深刺激着他的脖子内部;偏头痛会如风暴般突然袭来。他头皮上的洞很痒,还会渗透出一种透明的液体。

罗杰说,他是在公司花园里找到卢沃的,尽管卢沃对此没有丝毫记忆。近来,他就睡在罗杰的公寓里。这个老家伙会半夜把他踢醒,催促他坐上一辆出租车,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十几次了。两人会从海边爬进弗雷得赫伊克,待罗杰撬开两道锁之后,钻进山上一座优雅的白色房子里。

截至目前,在楼上的卧室里,按照从左向右、从楼梯这边到窗户那边的顺序,卢沃在十几天夜里已经偷听了阿尔玛大约五百段的记忆,还有上百张盒式磁盘没有听过。它们有些像塔楼一样立在地毯上,更多地则被钉在了墙壁上。磁盘一端镌刻的数字并没有让卢沃发现什么年月次序。

不过,他觉得自己仿佛正笨手笨脚地慢慢迈向某些东西的中心。或者,如果不是靠近,就是远离,像是他正一点点远离一幅用上千个小点绘制成的图画。这幅画随时都会出现;阿尔玛人生中的某些基本真相随时都会变得清晰起来。

他知道得已经不少了。他知道阿尔玛还是个小姑娘时曾经沉迷于岛屿:叛徒、海难、部落的最后成员、遭遇海难的人双眼紧紧盯着空无一物的地平线。他知道她和哈罗德数十年来一直在同一家房产公司里上班,知道她拥有三辆银色的梅赛德斯轿车,每一辆都有十二年之久。他知道这座房子是阿尔玛和一位来自约翰内斯堡的建筑师一起设计的。他们会从目录中挑选油漆的颜色、门把和水龙头,用水平仪和卷尺来悬挂照片。他还知道她和哈罗德会去听音乐会,在花园中心买衣服,去一座名叫威尼斯的城市旅行。他知道哈罗德在自己退休后的那一天买了一辆二手的陆地巡洋舰汽车和一把九毫米的十字军手枪,开始驱车到开普敦东边一片被称为大卡鲁卡鲁指的是南非的干旱台地高原。——译者注的广阔不毛之地搜寻化石。

他还知道阿尔玛对自己的男仆菲克不是特别的友善,知道菲克有个小儿子名叫坦巴。阿尔玛的丈夫曾在男孩出生时为他支付过眼部手术的钱。阿尔玛发现后一度火冒三丈。

在5015号磁盘中,七岁的阿尔玛要求保姆把一瓶刚刚打开的可乐递给她。看到保姆迟疑着露出一脸苦相,阿尔玛扬言要开除她。保姆把瓶子递了过去。过了一会儿,阿尔玛的母亲出现了,怒不可遏地把她拽进一间卧室的角落里。“永远不要喝仆人喝过的任何东西!”阿尔玛的母亲喊道。她的脸扭曲了;娇小的牙齿闪着光。卢沃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绞痛。

在9136号磁盘中,七十岁的阿尔玛参加了丈夫的葬礼。几十个白人站在枝形吊灯下,狼吞虎咽地吃着烤杏肉。阿尔玛一丝不苟的矮小男仆菲克穿着白衬衫、戴着黑领带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穿梭,身旁还领了一个戴着眼镜、路都走不稳的小孩;那孩子像根葡萄藤一样把自己缠绕在他的左腿上。菲克送了阿尔玛一罐蜂蜜,盖子上还绑着一个蓝色的蝴蝶结。

“我很抱歉。”他说道,眼睛看着蜂蜜。阿尔玛把蜂蜜举了起来,将枝形吊灯的灯光暂时困在了罐子里。“你不必过来。”她边说边把罐子放在桌子上。

卢沃能够闻到殡仪馆里令人作呕的浓重香水味,看到菲克眼中的焦虑,通过自己的双腿感受到阿尔玛的摇晃。紧接着,他仿佛被无形的绳索从画面中一把抓了出来,再次变成了他自己,微微颤抖着。他的下巴透着一种微弱的痛楚,身子正坐在阿尔玛客房的床沿上。

很快就要到黎明前的时分了。雨已经停了。罗杰正站在他的身旁,朝着敞开的卧室窗户吞云吐雾,凝视着脚下的后院花园。

“有什么发现吗?”

卢沃摇了摇头。他的大脑感觉十分沉重,像是要爆炸似的。卢沃听说,记忆窃听者的寿命是一两年。感染、痉挛、癫痫。某些日子里,他能够感受到血管正缠绕在被装进他大脑里的柱状物周围,感觉到神经元试图穿过障碍物时的撕咬。

罗杰看上去脸色苍白,几乎是一脸病态。他把一只颤抖的手伸向了衬衫的前袋。

“没有任何有关沙漠的内容吗?没有任何与她丈夫坐在陆地巡洋舰汽车里的内容?你确定?”

卢沃再一次摇了摇头,问道:“她睡了吗?”

“终于睡了。”

两人依次下了楼。记忆在卢沃的思绪中缓缓地曲折流淌:六岁的阿尔玛坐在一间餐厅里,面前是亚麻的桌布,身边是成年人的笑声,还有身穿白衬衫的仆人上菜时发出的轻柔嘘声。阿尔玛把一只蚯蚓的身体包裹在了鱼钩的尖端上。一座微微发光的教堂墓地,阿尔玛的母亲瘦骨嶙峋的手指缠绕在一只方向盘上。推土机和嘎嘎作响的大巴车,还有她长大的郊区周围安全护栏上的缺口。从年纪比她小一半的科萨小孩那里购买一种被称为家酿白酒的私酿威士忌。

走到客厅里时,卢沃已经快要晕倒了。两张扶手椅,台灯,露台玻璃门,以及布满蔓叶花样、有着黄铜钟摆和沉重桃花心木底座的巨大落地摆钟,一切似乎都在夜色中跳动。他的头痛愈演愈烈、无法遏制;如同一簇正舔舐着万物边缘的橘黄色火焰。他的心脏每跳动一次,大脑就会在头盖骨的内壁里反弹一次。随时随地,他的视野都会被点燃。

罗杰替男孩用力地把毛线帽套在了头上,把一只长长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腋窝下,趁着第一缕日光冲破桌山上空时搀扶着卢沃走出了房门。

星期二早上

破晓刚过,菲克就赶到了散发着淡淡烟草味道的房子。冰箱里少了三颗鸡蛋。他站了一分钟,苦苦思索。似乎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被打乱过。阿尔玛睡得正香。

今天早上,房地产经纪人会来。菲克用吸尘器吸了地,擦洗了阳台的窗户,抛光了台面,直到它们闪闪发光。透过窗户,被昨晚的雨漂洗过的纯净光线洒了进来。大海如同闪闪发光的青灰色薄片。

十点钟时,菲克在厨房里喝着咖啡。两条整洁的白色茶巾被叠放在烤箱的把手上。地板也被用力擦洗干净了;洗碗机里空荡荡;落地大摆钟上好了发条。一切都井然有序。

菲克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偷点什么。他可以拿走厨房的电视、哈罗德的某些书和阿尔玛的音乐播放器。珠宝。大衣。车库里那对浅绿色自行车——阿尔玛的那辆她自己骑过几次?一次?还有谁会知道那些自行车在这里?菲克现在就能叫上一辆出租车,往车里装上几只行李箱,把它们带去卡雅利沙镇。在夜幕降临之前,阿尔玛都不知道自己拥有过的上百样东西就这样变现了。

谁会知道呢?会计是不会知道的。阿尔玛也一样。只有菲克——只有上帝知道。

阿尔玛在十点三十分醒来,东倒西歪、昏昏沉沉。他替她穿好衣服,护送着她来到早餐桌旁。她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茶都没有喝上一口,双手颤抖着。几缕假发被卡在了她的眼睫毛之间。“我之前常到这里来。”阿尔玛咕哝道,“之前。”

“你不想喝茶吗,阿尔玛太太?”

阿尔玛朝他露出了困惑的眼神。

楼上的记忆墙在风中发出了轻快的连续敲击声。十一点钟,房产中介的轿车悄无声息地驶上了车道,准时到达。

南非博物馆

下午,卢沃在罗杰位于开普平原的一居室公寓里醒来。他的身旁摆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平底锅被收纳在碗柜里;一盏煤油炉;书架上摆着一排书。东西比一间牢房里的多不了多少。从罗杰家的那扇窗户向外望去,能够看到一块大约二十英尺外的广告牌底部的一角。广告牌上,一个白人女子穿着雪白的比基尼躺在沙滩上,手里举着一瓶皇冠牌啤酒。从自己躺着的地方望过去,卢沃能够看到她双腿的下半部分,还有她交叉的脚踝,以及沾着沙子的裸露双脚上苍白的脚底板。

笑声、婴儿的声响、争吵声、做爱声、发动机和风扇的隆隆声——开普平原的喧哗透过墙壁和天花板钻了进来。睡在这里的大约一个月时间里,卢沃记得自己曾经听到过六七次猛烈的枪响。女子们会在开放的过道里飘然穿过,手上涂着光滑的指甲油,还戴着紧贴脖子的短项链;每天晚上,某个经过门口的人都会压低了嗓门说道:“安眠酮,安眠酮安眠酮在临床上适用于各类失眠症,久用可成瘾。——译者注”。

罗杰出门了。也许是去跟踪阿尔玛了。卢沃坐在桌旁,吃着撒盐饼干,读着罗杰的其中一本书。这是本关于北极圈探险的小说。探险者们吃光了自己的食物,于是去猎食海豹。冰面很薄,似乎随时都会有某个人从开裂的冰面落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大约一个小时过后,罗杰还是没有回来。卢沃从一只抽屉里取出了两枚硬币,就着水池用力擦洗着自己的脸和双手,还用一张打湿的纸巾擦拭了一下运动鞋的足尖部位。他把一顶水手冬帽套在脑袋的接口上,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去了公司花园。

下午四点钟前后,他进入了南非博物馆,从两个一脸怀疑的守卫面前迈过,走进了古生物馆。上百块化石被锁在玻璃柜里,还有来自南非各地的标本:贝壳、蠕虫、鹦鹉螺、种子蕨类植物和三叶虫,也有晶体以及闪闪发光的成团石英;琥珀滴状物中的蚊子;白钨矿、钼铅矿。

在玻璃的反光中,卢沃仿佛能够看到阿尔玛家的墙壁,那些钉着的纸张和盒式磁盘正漂浮在化石上方的一片昏暗之中。骨头、牙齿、脚印、鱼、古老爬行动物扭曲的肋骨——在阿尔玛的记忆中,卢沃看到过从卡鲁返回的哈罗德怀着满腔热情,热衷于粗粒玄武岩、粉砂岩、骨床和小径。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会在车库里开凿岩石,向阿尔玛展示完整的两栖动物,被嵌在石灰岩里、一英尺长的蜻蜓,还有硬化的泥土中微小的蠕虫足迹。他满面红光、生机勃勃地钻到厨房里来,身上散发着灰尘、热气和岩石的味道。把防护眼镜推到额头上,他挥舞起了从某处捡来的一根乌木手杖。那根手杖几乎和他一样高大,把手上缠绕着红色的珠子,顶部还刻着一头大象。

这一切触怒了阿尔玛:科考队员的手杖、护目镜、哈罗德充满孩子气的迫切心情。阿尔玛宣称,结婚四十五年了,他现在倒是决定变成一个神经错乱的地质学家了?他们的朋友怎么办,一起去散步的事情呢,加入地中海游艇俱乐部的事情呢?阿尔玛会喊道,退休的人啊,就应该靠近而非远离安逸。

卢沃知道:罗杰磨损的、破烂不堪的钱包里,有一张四年前的报纸讣告。大标题上写着“房产专家变身恐龙搜寻者”。下面是哈罗德·克纳切克的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

卢沃按照要求看了这张讣告许多次,以至于都能将里面的内容背下来了。六十八岁的开普敦退休者与妻子驾车行驶在大卡鲁的穷乡僻壤之间。在一处路堑停车寻找化石时,他突发致的命心脏病。据他的妻子说,就在他去世之前,他刚刚有了重大发现,一块罕见的二叠纪化石。在该区域展开的全面搜寻却没有任何发现。

头戴草帽、留着白色胡须、一口墓碑般牙齿的罗杰曾经告诉过卢沃,他曾带领另外几十个化石猎人,甚至是一个大学团去过沙漠。他还说,几位古生物学家曾经去过阿尔玛的家,询问她看到过什么。“她说她记不得了。还说卡鲁那么大,所有的山看上去都是一样的。”

人们的兴趣渐渐淡了,以为化石是找不回来了。没过多久,几年后,罗杰看到阿尔玛·克纳切克和自己的男仆正从绿点的记忆诊所离开。于是他开始在镇上四处跟踪他们。

“朗基弗朗斯丽齿兽。”一个月前,在罗杰第一次带着卢沃来到阿尔玛家的那个晚上,他告诉这个男孩。卢沃已经把这个名字刻在了自己的记忆中。

“它是二叠纪的一种凶恶的大型食肉动物。一副完整的骨架值四五千万兰特。去年的某场拍卖会上,一只三角恐龙头骨曾被某个中国人以四百万美元的价格买走。”

卢沃从展示柜上抬起头来。馆中回荡着脚步声。成群的游客在四处乱转。被博物馆摆放在巨型基座上的丽齿兽骨架和哈罗德五十年前向阿尔玛展示的一样。它的头部侧面是扁平的,下巴上长满了牙齿,爪子看上去孔武有力。

丽齿兽下方的饰板上写着“大卡鲁高原,晚二叠纪,二点六亿年前”。卢沃在骨架前站立了许久。他听到哈罗德耳语的声音正穿过阿尔玛记忆中漆黑的走廊传来:这些也是我们的祖先

卢沃心想:我们全都是媒介。他心想:所以这就是罗杰要找寻的。一种古老得不可思议的东西。

星期三晚上,星期四晚上

卢沃醒来时,罗杰正站在他的身旁。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他又回到了罗杰的公寓里。回归自我的震惊之情令他那颗被人篡改过的脑袋十分灼热。罗杰蹲坐下来,吸着一支香烟,一脸不悦地瞥了瞥自己的手表。

“你出去了?”

“我去了博物馆,后来睡着了。”

“我是不是必须动手把你锁起来了?”

“把我锁起来?”

罗杰在卢沃头顶上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把帽子放在了桌子上,用不悦的神情注视着抽了一半的香烟。

“某人今天在她的房前放了一块房产标识。”

卢沃用指尖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们要把老太太的房子卖掉。”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已经疯了。”

聚光灯打在皇冠啤酒女郎那双深褐色的腿上。在她身子下方的开普平原上,镉元素颜色的灯光在树叶下若隐若现。不时还有忽明忽暗的人影在树下穿梭。街区在骚动。罗杰的手中,香烟的尖端亮了起来,随后又缓缓熄灭。

“所以我们结束了吗?我们不过去了吗?”

罗杰看着他。“结束?不。还没呢。我们得加快动作了。”他再一次瞥了瞥自己的腕表。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回到了阿尔玛·克纳切克的房子里。卢沃坐在阿尔玛楼上卧室的床上,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墙壁,努力集中注意力。墙壁的中央,一个年轻的男人正从大海里走出来,裤子被卷到了膝盖上。这个男人的周围环绕着一排排的书籍、明信片、照片、拼错的名字和用迟疑的铅笔加过下划线的购物清单。旅行。公司派对。《金银岛》。

阿尔玛墙壁上的每一张盒式磁盘都变得有些更古怪了,在黑暗中燃烧起来。卢沃在它们之间游荡,逐步探索着她个人经历的迷宫。他心想,也许从一开始,在阿尔玛病入膏肓之前,这面墙就针对发生在她身边的事为她提供了某种程度的支配力。也许她能够把一张盒式磁盘挂在钉子上,一两天后找到它,感觉自己的大脑再一次成功回忆起了同一段记忆——在暮光中铸造出一条新的路径。

这样的做法起作用时,肯定就像是下到漆黑的地窖里取一罐果酱,发现罐子就在那里等待,又冰又重。于是她带着它爬上落满尘土的弓形楼梯,来到厨房的光亮之中。反正,这对阿尔玛来说暂时是有效的,肯定曾帮她相信自己是能避开不可避免的记忆衰退的。

不过,这对罗杰和卢沃来说却起不到任何作用。卢沃不知该如何通过这面墙达到自己的目的;它只会向他展示阿尔玛心中向往的生活。运转中的盒式磁盘在他还没有完全达到目标时便掉头离开了;他摔倒在了自己无法控制的一段过去和一种思想之中。

在6786号磁盘中,哈罗德告诉阿尔玛,他正在开拓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他终于可以试图去了解自己长大的地方,与他在这个时代中无限卑微的地位做斗争。他说他正在学着去看,那曾经是什么:风暴、怪物、二叠纪哺乳动物原型的存在的五千万年。他在这里,六十多岁,敏捷得仍旧足以在南极洲以外最肥沃的化石层中漫步,在石头中漫步,用自己的双眼和手指去寻找曾经生活在久远得不可思议的年代里的动物们留下的印记!他告诉阿尔玛,这就足以让他想要跪下。

“跪下?”阿尔玛火冒三丈,“跪下?为了谁?为了什么?”

“求你了。”哈罗德在1204号磁盘中央求阿尔玛,“我还是一直以来的同一个人。让我这样做吧。”

“你疯了。”阿尔玛告诉他。

一张又一张盒式磁盘之后,卢沃感觉自己被哈罗德吸引了:这个男人长着宽大的红色脸庞,双眼闪烁着柔和的好奇神情。就连那只愚蠢的乌木手杖和车库里巨大的岩石都是讨人喜欢的。在有哈罗德出现的磁盘中,卢沃能够感觉自己就在阿尔玛的脚下,就在她的身边。他想要在她意欲离开的地方徘徊,想要从哈罗德的身上学到些什么,看看这个男人能从陆地巡洋舰汽车的后面拽出什么东西、用书房里的牙医工具刮擦。他想要和他一起到卡鲁上去,在河床、隘口和路堑上搜寻——并为自己无法这样做而感到失望。

还有这个白人书房里的那些书!在卢沃的记忆中,他这一生见过的书也就不过如此。卢沃甚至学起了被哈罗德放在楼下展示柜中的化石的名称:海螺、角贝、鹦鹉螺化石。在和罗杰一起到达时,他想要把它们摊在书桌上,让自己的手指从它们的身上掠过。

在6567号磁盘中,阿尔玛哭了。哈罗德动身去了某个地方,也许是去搜寻化石了。这是一个漫长而又阴郁的晚上,房子里既没有音乐会,也没有请柬,没有人打来电话。对着厨房电视机里一部叽叽咕咕说着什么的侦探剧,阿尔玛独自在桌旁吃着烤土豆。屏幕上的脸孔既模糊又离群。露台窗外的城市灯光在卢沃看来就像是远处一艘游轮的舷窗,是金色的,温暖的,遥远的。阿尔玛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时光,想起了自己过去是如何常常凝视着岛屿的照片,想起了比利·彭斯,想起了朗·约翰·西尔弗比利·彭斯和朗·约翰·西尔弗都是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冒险小说《金银岛》中的水手。——译者注,戈壁滩上的流浪者。

装置发出了呜呜的响声;磁盘被退了出来。卢沃闭上双眼。他的头盖骨在悸动;他能够感觉到头盔上的螺丝正在顶着他的大脑移动。

楼下传来了罗杰压低了嗓门对阿尔玛说话的声音。

星期五早晨

一种传染病正在C区蔓延,伏击着一个又一个棚屋里的孩子们。这个小时,广播评论员说病毒是通过唾液传播的;下一个小时,他们又说它是通过空气传播的。不,携带病毒的是镇子里的狗;不,是饮用水;不,是西方制药公司的阴谋。这有可能是脑膜炎,另一种大规模流感,某种新型的幼儿瘟疫。似乎谁也没有任何头绪。有人在谈论开设面向公众的抗生素发药处。还有人在讨论实施检疫隔离。

星期五早晨,和往常一样,菲克四点半就醒来了。他带着搪瓷脸盆来到六个棚屋以外的水龙头处,把自己的刮胡刀、肥皂和面巾摆在一条毛巾上,蹲坐在脚后跟上,在缺少镜子的微凉夜色中独自刮起了胡子。钠光灯已经熄灭,几颗星星在云朵间四处闪现。两只冠鸦在邻居家的屋檐上静静地凝视着他。

刮完胡子,他擦洗了一下手臂和脸颊,把搪瓷脸盆里的水倒在了街上。五点钟,菲克抱着坦巴走到街道尽头的阿曼达小姐家,在进去之前轻轻敲了敲门。阿曼达用手肘把身子从床上撑了起来,朝他露出了一个无力的微笑。他把仍在酣睡的坦巴安置在她的沙发上,将男孩的眼镜放在了他身旁的桌子上。

在步行前往C区车站的路上,菲克看到一队身着海军蓝和白色制服的女学生正排队爬上一辆白色的大巴车。每个女孩的口鼻处都戴着一副纸面具。他爬上斜坡,等待着。他们脚下草木茂盛的田野中,四处横卧着被人遗忘的混凝土涵洞,如同某个已经逝去的文明倒塌的立柱,上面被人用涂料喷绘上了一些标语:顺序连赢指赛马或跑狗过程中博彩者需把第一、第二名的马或狗的确切顺序排列好才能赢得奖金。——译者注、他妈的、百叶窗43。有钱人更加富有。贾玛科塔正在死去请帮忙

火车来回穿梭,如同轻快敏捷的野兽。菲克心想,还有三天。

4510号磁盘

阿尔玛似乎比以往更加疲惫了。十一点三十分,菲克扶着她从床上爬了下来。她的左眼中渗出了一些清晰的液体,眼神凝视着一片空白。

这天早上,她允许菲克为自己穿好衣服,却不愿吃饭。中介两次带人来看房,于是菲克不得不把阿尔玛送到院子里去,和她坐在沙发椅上,牵着她的手,好让那对年轻夫妇能在房间里四处闲逛、欣赏景致,在地毯上留下一道道的足迹。

两点钟前后,菲克叹息着放弃了。他让阿尔玛坐在楼上的床上,拧好远程设备,让她观看4510号磁盘。这张磁盘被他存放在了洗碗机旁的抽屉里,以便随需随取。在她需要的时候。

阿尔玛的脖子松弛了;双膝松开了。菲克下楼吃了一片面包。风开始持续拍打花园中的棕榈树。“东南风要来了。”厨房的电视里说道。紧接着,广告闪过。一个高大的白人女子奔跑着穿过机场。一只一码长的三明治从屏幕上卷过。菲克闭上双眼,想象着风吹抵卡雅利沙,箱子翻着筋斗从小卖部门口滚过,塑料袋在马路上滑行,一下子撞上了围栏。车站里的人纷纷把衣领拉起来抵御灰尘。

又过了几分钟,他听到阿尔玛在大叫。他走上楼,让她先坐下,把同一张磁盘再一次推了进去。

木匠老大

星期五,在城市的另一边,罗杰带着卢沃走上了不同于阿尔玛·克纳切克家的另一座房子门前的人行道。房子周围环绕着一道十二英尺的灰泥墙,墙头还嵌着破碎的瓶子。露出墙头的九棵或是十棵桉树正在起伏摇动。

罗杰的一只手中提着装有某种重物的塑料袋。在大门处,他抬头看了看染色玻璃球里装着的监控摄像机,举起了袋子。大约十分钟之后,一个女人一言不发地把他们领了进去。两只喷了香水的柯利牧羊犬跟在她的身后慢跑着。

这间房子不大,四壁都是玻璃。那个女人让他们坐在一间装有大壁炉的开放式客厅里。壁炉上摆着一块化石,看上去像是一只被砸碎的、长着翅膀的鳄鱼正从平滑的石板上盘旋着爬出来。卢沃意识到,房间四处还摆放着几十块化石,有的被悬挂在立柱上,有的被摆放在基座上,有的被陈列在打着背光灯的箱子里。它们中有些体型巨大。他能够看到和井盖一般大小的螺纹贝壳,以及嵌在一扇门上的木化石横截面,还有被固定在金色支架上、看似象牙的东西。

片刻之后,一个男人走了进来,弯下身子挠了挠柯利牧羊犬的耳后。罗杰和卢沃站起身来。这个男人赤着脚,穿着卷到脚踝的宽松长裤和一件没有系上扣子、看上去十分柔软的衬衫。他的头盖骨背后堆积着一大块隆起的脂肪,右手腕上套着一只金色的手镯,指甲像是被打磨过,闪着微光。他从狗的身上抬起头,在一张皮质扶手椅上坐下来,打了几个大大的哈欠。

“你们好。”他边说边朝两人点了点头。

“这位是木匠老大。”罗杰说道,仿佛卢沃不清楚这话是不是在对他说似的。谁也没有和彼此握手。罗杰和卢沃坐了下来。

“你儿子?”

罗杰摇了摇头。那个女人拿着一只黑色的马克杯再次出现了。老大接过杯子,却没有为卢沃或罗杰提供任何饮料。老大分三口喝着马克杯里的东西,然后把杯子放下,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伸展了一下背后的某几块骨头,转了转脖子,终于开口问道:“你带了什么东西来吗?”

令卢沃感到吃惊的是,罗杰竟然从塑料袋里取出了一块他认得的化石。那是罗杰从哈罗德的柜子里拿来的,里面包含着一颗种子蕨的印迹,三个叶片几乎是被平行地按在化石里的。以颜色更深的石头为底色,叶子的印迹近乎白色。看着它被罗杰托在手中,卢沃想要用自己的手去抚摸那些叶痕。

木匠老大盯着它看了大约四五秒钟,却并没有从自己的扶手椅上站起来,或是伸出手接过它。

“我可以给你五百兰特。”

罗杰发出了不自然的、虚假的笑声。

“得了吧。”老大说,“这种东西我的日光室里现在就有一百块。它们能卖出什么价钱?你还有别的什么吗?”

“眼下没有了。”

“但你一直在忙活的那个大件东西在哪儿呢?”

“就快到手了。”

老大把手放下来,拿起自己的马克杯,向里面瞥了瞥,又把它放回地板上。“你欠钱了,对吗?有人来找你要债了,对吗?”他用柔和的眼神草草扫了一眼卢沃,然后又望了回去,“要想把债还清,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对吗?”

罗杰答道,“我正在忙活那个大件呢。”

“五百兰特。”老大答道。

罗杰一脸挫败地点了点头。“好了。”老大说着站起身来,又大又亮的脸庞熠熠生辉,仿佛一朵云正在飘离太阳,“我要不要向这个男孩展示一下那些收藏品?”

楼上

卢沃认识到,阿尔玛家的墙壁上有几片空白,被省略掉的部分和缺口。就算他能她的整个课题重新组织起来,按照时间线排列她的人生,从第一段到最后一段记忆——米黄色小磁盘中播放的那些阿尔玛在楼下和客厅里度过的日子——他从中又能知道些什么呢?时间上的断裂、他理解上的失败依旧存在,况且他还有几个月的内容无法看完。谁能说包含哈罗德死前片刻的盒式磁盘还存在呢?

星期五的晚上,他决定放弃循规蹈矩的方式。无论这些磁盘的排列曾经遵循的是什么顺序,自此都要被打乱。这是一个疯女人整理出来的博物馆。面对固定在墙面上的混乱局面,出于某些无以名状的原因,他开始仔细端详一切在他看来十分显眼的磁盘。在一张磁盘中,九岁或是十岁的阿尔玛仰面躺在一张摆满了枕头的床上,听父亲为自己读着《金银岛》中的一章;在另一张磁盘中,医生告诉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阿尔玛,她可能怀不上孩子了。在第三张磁盘中,阿尔玛写下了“哈罗德和菲克”的几个字。卢沃把这一段在遥控装置中放了两遍。在这段记忆中,阿尔玛要求菲克把几箱书搬进哈罗德的书房里,按照字母顺序将它们排列在他的书架上。“依据作者的名字。”她说。

菲克很年轻,肯定是刚刚才被雇来的,看上去似乎比现在的卢沃大不了几岁。他穿着一件熨烫过的白色衬衫,双眼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指示时似乎充满了恐惧。

“是的,夫人。”他说了好几遍。阿尔玛消失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当她和哈罗德一起返回时,哈罗德书房书架里的每一本书几乎都被菲克放反了。阿尔玛走近书架,将几本书朝着自己这边倾斜过来,然后又把它们放了回去。“好吧,它们的排列没有遵循任何的顺序。”她说。

菲克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哈罗德笑了起来。

阿尔玛转过头去望着书架。“这个小伙子不识字。”她说。

卢沃无法让阿尔玛回身望向菲克;菲克就是一个幽灵,是她视线之外的一抹污迹。但是他能够听到哈罗德就在她的身后,声音中仍旧带着笑意。他说:“别担心,菲克。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你在这里会做得很好的。”

记忆暗淡了;卢沃拧下头盔,把小小的米黄色磁盘挂回当初把它摘下来的那颗钉子上。花园里的棕榈树在风中哗啦作响。卢沃心想,过不了多久,房子就会被卖掉,而这些磁盘就会被送回医生办公室,或是和阿尔玛一起被送往她被托付的地方。琳琅满目的文件会被折起来、丢进垃圾袋里。还有那些书籍、电气用品和家具,统统都会被变卖。菲克也会被送回家,回到自己的儿子身边。

卢沃颤抖起来。他想起哈罗德放在楼下的化石还在橱柜中等待,还能听到木匠老大在向他展示那几颗光滑大牙时说话的声音。他说,这些牙齿是从荷兰的一处白垩矿场里挖出来的,属于一只沧龙。“科学。”老大曾说,“总是与背景有关。但是美呢?爱呢?为我们在时代中的位置深感谦恭呢?为它们留出的空间在哪里?”

“找到你要找的东西。”老大在他们离开之前这样说,“你知道该把它带来什么地方。”

希望,信仰。失败或成功。一踏出老大家的大门,罗杰就点了支烟,颤抖着贪婪地长时间吸起来。

半夜,卢沃站在阿尔玛楼上的卧室里,听到哈罗德·克纳切克仿佛正在坟墓里低语:我们都在纷乱中落入淤泥。我们都会归于尘土。直到我们在光的缎带中死而复生

卢沃意识到,在他和阿尔玛能够记得的每年十一月,正在阿尔玛的花园中四处横冲直撞的风都会来到开普敦。明年、后年也一样,循环往复,持续几个世纪,直到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个认识他们的人都撒手人寰。

楼下

三颗鸡蛋在阿尔玛面前的毛巾上冒着热气。她剥开了一颗。窗外的天空和大海都漆黑一片。那个长着一双大手的高个男人正在她的厨房里四处挥动着自己的手指。“快要没有时间了。”他说,“你和我都一样,老太太。”

他开始在厨房里昂首阔步,走来走去。露台的围栏在风中发出了呻吟般的凄切声响,要不然就是风在哀号,或是风和围栏一起——她的耳朵无法将二者区分开来。高个男人举起一只手,取下帽带里夹着的香烟,把它叼在唇间,却没有点燃它。“你可能以为自己是个英雄。”他说,“在上面挥舞自己的宝剑,抵挡着一支庞大的军队。”

罗杰挥舞起想象中的剑,在空中猛砍了一通。阿尔玛试着不去理会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指尖温热的鸡蛋上。她希望手里能有些盐巴,却遍寻不到调味瓶。

“不过你输了,输得很惨。你输了,将来终将和其他有钱的老废物一样——记忆全失、浑然无觉、日渐凋零,不断地给自己灌输那些记忆。直到你什么也不剩。不是吗?你现在只不过是一根管子,嘿,阿尔玛?只不过是一支流血的管子。把某样东西放在管子顶上,它就会直接从底下掉出来。”

阿尔玛的一只手里还握着她显然刚刚剥好的一颗鸡蛋。她慢慢地吃着它。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某些被压抑的东西呈现了出来,一种怒火,一种终生的耻辱。不用转头,她就能感受到自己厨房窗外的黑暗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向她靠近。

“那个男仆怎么样?”高个男人问道。她希望他能够闭嘴。“从一方面来看,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一种牺牲。哦,一个好孩子,身体健康,会说英语,没有疾病,自己带着个黑人小孩,坐着单程十英里的大巴车从镇上到郊区来泡茶、给花园浇水、梳理她的假发。填满冰箱。为她剪指甲。帮她叠好老太太内衣裤。种族隔离结束了,而他做的是女人的活。一个圣人。一个仆人。我说得对吗?”

阿尔玛的面前还有两颗鸡蛋。她的心在她的胸膛里极其迅速地开合。高个黑人在室内还戴着自己的帽子。她想起了《金银岛》里的一句话,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们的双眼在脑袋里燃烧;双脚越来越敏捷、越来越轻巧;整个灵魂都聚焦在那份财宝上。一生的荣华富贵与寻欢作乐,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们每一个人。”

罗杰正用一只手指弹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双眼是她不能去看的旋涡。我不在这里,阿尔玛心想。

“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事情又是什么样子的呢?”那个男人问道,“男仆让自己进了大门,进了房门,看着你四处蹒跚,在记忆的边缘外移动。当然了,他是在排队等待自己的那一份遗产。手指已经探进放钱的抽屉里了。他也吃香肠,不是吗?也许还有账单要付。他知道你在那个医生身上花的那份钱。”

“别说了。”阿尔玛答道。她心想,我不在这里。我不在任何地方。

“我对这个男孩就是这么做的。”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甚至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是在公司花园里找到他的,他是谁?只不过是一个孤儿。我付了手术的钱。我喂饱他,照顾他。我把他带了回来,帮他维持健康,不是吗?我还让他四处走动。”

过往车辆的车头灯从院子里扫过,在树木间慢慢流逝。阿尔玛的恐惧涌上了喉咙。车头灯逐渐消失了。风在房子上方呼啸而过。

“好了,别说了。”她说。

“你现在快吃。”罗杰答道,“你吃,我就不说话。楼上的男孩会找到我要找的东西,然后你就可以在平静中死去了。”

她眨了眨眼睛。一瞬间,她厨房里的这个男人转化成了一个恶魔:飞扬跋扈、穷凶极恶;他用石灰岩般的眉毛下那双眼睛低头凝视着,挥舞着可怕的双手。

“我们心里都有令人不快的事情。”魔鬼说道,还指了指自己的胸脯。

“我知道你是谁。”她轻声却十分专注地答道,“我看出你是什么样的人了。”

“我猜你看出来了。”罗杰说。

噩梦

在一场噩梦中,阿尔玛发现她正身处自己五十年前与哈罗德共同观看的一场化石展览中。整个展馆头顶上的照明灯都被关掉了。唯一的亮光来自穿透房间的一道势不可挡的浅灰蓝色光束。光束依次照亮了每一副骨架,然后重新把展馆弃置于黑暗之中,仿佛有座奇妙的灯塔正在高窗外的草坪上旋转。

让哈罗德如此兴奋的丽齿兽骨架已经不在那里了。支撑骨架的铁臂还留着,一道灰尘的轮廓标记出了它原来矗立的位置。但丽齿兽却不见了。

阿尔玛的心跳加快,无法呼吸。她的双手垂在体侧,但在梦中,她能够感觉到她正在抓着自己的喉咙。

一道蓝光摆动着穿过博物馆窗户的拱廊,照亮了蜘蛛网,照亮了形态各异的骨骼怪物,照亮了空荡荡的基座,照亮了阿尔玛。阴影赫然竖起,又被吸回黑暗之中。她上方的房顶发出了宛若来自大海的呻吟声。她这一趟要来寻找的目标调转方向从她的身边跑了过去,就在那里,然后消失了。

紧接着她看到了。窗户上若隐若现的魔鬼身影。鼻孔,下巴,一张皮肤干燥、脸色煞白的脸颊,两颗狗牙一般的黄色门齿,每一颗都和她的前臂一样长,从多鳞的粉色牙床上支出来。它用爬虫似的湿润鼻子吐着气,在玻璃上映出了两团椭圆形的云雾,下颚上还悬挂着摇摆不定的唾液泡。灯光一扫而过;野兽蹲得更低了。它起褶的喉咙抽搐着,用一只眼睛凝视着她,眼中布满了血丝。微小的河道网将血液运送到了它黄色的眼球里更深、更深的地方,那个不可知的、可怕的、湿乎乎的地方——这是从记忆中某个黑色的角落里被挖掘出来的怪兽;即便身处走廊另一边,她也能看到它那只一动不动的硕大眼睛中的腺管,还能闻到它的味道。这只生物闻起来就像是一片沼泽,一只居住在水滨的动物,散发着烂软泥巴的味道。一个念头、一块碎片,一本书中的一句话,从她记忆里的某块脓肿中冒了出来。醒来时,她的双唇念叨着一句话: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心怀不轨

星期六

东南风为桌山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气。在弗雷得赫伊克,一切看上去都是朦胧而模糊的。汽车在一片白色中隐隐出现,又再度消失。阿尔玛一直睡到了正午。醒来时,她为自己整齐地戴好假发、迈着踉跄的步子走了出来,双眼炯炯有神。“早上好。”她说。

菲克吓了一跳。“早上好,阿尔玛夫人。”

他为她端来了燕麦粥、葡萄干和茶。“菲克。”她清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仿佛是在品味它,“你是菲克。”她又说了几次他的名字。

“你今天想要坐在室内吗,阿尔玛太太?外面潮湿得厉害。”

“是的,我就留在室内好了。谢谢你。”

他们坐在厨房里。阿尔玛往嘴里胡乱塞着一大勺又一大勺的燕麦粥。电视里嘟嘟囔囔地播着新闻,讲述的是关系紧张、农场遭到攻击、卫生所外出现暴乱。

“喏,我的丈夫。”阿尔玛突然说道,不完全是在对菲克说话,而是在面对整个厨房,“他一直都很喜欢岩石。岩石和里面那些死了的东西。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他总是要出发去盗墓。我的爱好就不那么显而易见了。我的确很在意房子。在房产中介行业出现众多女性之前,我就当上中介了。”

菲克把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脑袋顶上。除了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之外,阿尔玛听起来和十年前一样。电视机发出了嗡嗡的声响。露台的窗户上贴着雾气。

“我有过快乐的时候,也有过不快乐的时候。”阿尔玛继续说,“和所有人一样。说任何人快乐或者不快乐都是荒谬的。我们每个小时都会是上千种不同的人。”说到这里,她看着菲克,尽管不是径直望向他,仿佛有个客人正飘浮在他的身后,又飘到了他的左边。雾气渗透进花园。树消失了。沙发椅消失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菲克闭上双眼,又睁开。

“你快乐吗?”

“我,阿尔玛太太?”

“你应该成家了。”

“我的确成家了。还记得吗?我有个儿子。他如今已经五岁了。”

“五岁了。”阿尔玛附和道。

“他的名字叫作坦巴。”

“我懂了。”她把勺子插进剩下的燕麦粥里,松开手,看着勺把缓缓落下,触碰到碗边,“跟我来。”

菲克跟着她爬上楼,来到了客房。整整一分钟,她就站在他的身旁,两人面对着满墙的纸张和磁盘。她蹲下身子,沿着墙壁四处走动起来,嘴唇无声地移动着。菲克面前的墙壁上有张某座小岛的明信片,岛的周围环绕着蓝绿色的大海。两年前,阿尔玛每天都在这面墙上忙活,张贴东西,全神贯注。曾有多少次,菲克都得把饭食替她端到这间屋子里来?

她把手伸向了哈罗德的照片,用手指拨弄了一会儿照片的一角。“有些时候。”她说,“我记东西会有麻烦。”

在她身后的窗外,雾气在循环往复。天空令人难以分辨。邻居家的房顶消失了。花园消失了。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知道,阿尔玛太太。”菲克答道。

蒸汽灯

晚上九点半,呼啸的风冲撞着C区上万间杂乱无章的房子。刚一进门,菲克就从阿曼达小姐用牙咬着嘴唇的样子中看出坦巴病了。隔着一英尺的距离,他就能感觉到热量正从男孩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小羊羔。”菲克低语道。

二十四小时诊所门口已然大排长龙,比菲克曾经见过的还要长。母亲们带着自己的孩子坐在翻过来的洋葱箱子上,或是睡在毯子上。在他们的身后,一幅和大巴车一样长度的壁画中描绘的是耶稣在墙面上伸开不可思议的长长手臂。干枯的树叶和塑料袋在马路上疾驰。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菲克不得不两次离开队伍,因为坦巴把自己的衣服弄脏了。他为儿子擦干净身子,用一条毛巾把他包裹起来,回到诊所门外等待。C区上方塔楼上的蒸汽灯像某种遥远卫星的聚合体一般来回摇晃。纸屑和扬尘在塔楼下的空中飞舞。

到了凌晨两点钟,菲克和坦巴距离队伍的前端还很遥远。每过一个小时左右,睡眼惺忪的护士都会在队伍中前后走动,用科萨语表示自己对所有人的耐心有多感激。她说,诊所正在等待抗生素。

菲克能够感觉到坦巴的汗水正渗透过包裹着他的毛巾。男孩双颊的颜色如同洗碗水一般。“坦巴。”菲克耳语道。一次,男孩虚弱地抬起头来,菲克能够看到灯塔映在他水汪汪的眼睛里时颤动的小点。

与此同时

星期日一早,罗杰和卢沃就走进了阿尔玛·克纳切克的家。阿尔玛还没有睡醒。从她卧室里传来的呼吸声十分平稳。罗杰不知道男仆是否喂她服用了镇静剂。

卢沃在楼上跺着脚。罗杰打开冰箱,又关上。他打算去外面的花园里抽支烟。今晚,他分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露台脚下,在雾气背后的某个地方,开普敦正在沉睡。

无缘无故地,心不在焉的罗杰打开了洗碗机旁边的抽屉。他在这间厨房里已经站了十七个夜晚,以前却从未打开过这个抽屉。在抽屉里,罗杰看到了丁烷打火机、硬币和一盒订书钉。还有一张米黄色的聚合物磁盘,和楼上的那上百张磁盘一模一样。

罗杰拿起磁盘,把它举到窗前。编号4510。

“小子。”罗杰朝着天花板扬声喊道,“小子。”卢沃没有回答。罗杰走上楼等待着。那孩子已经接上了机器,躯干似乎在微微摇摆。又过了一分钟,机器呼呼作响起来。男孩放松身体,用手掌磨蹭着自己的眼窝。罗杰把新磁盘举了起来。

“看看这个。”罗杰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颤音,让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卢沃把手伸出来,接过磁盘。“我以前是不是看过这盘?”

4510号磁盘

阿尔玛和哈罗德正身处一间电影院中。两人三十岁左右。电影讲述的是潜水员的故事。银幕上,尾巴分叉的白色小鸟在某座海滩上翱翔。日光触动着碎浪的尖端。阿尔玛和哈罗德并肩坐着。阿尔玛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脚蹬一双绿色的鞋子,戴着绿色的塑料耳环。哈罗德则穿着昂贵的棕色衬衫,膝盖一侧顶着阿尔玛的膝盖一侧。卢沃能够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一股微弱的电流正在流转。

此刻,相机滑入了水下。如同彩虹般五颜六色的鱼群从银幕上掠过。珊瑚滚过。阿尔玛的心平稳地跳动着。

记忆猛地向前推进;阿尔玛和哈罗德坐上了一辆出租车。阿尔玛的相机包被放在两人座位之间的长椅上。在卢沃看来,他们正在一个很像坎普斯湾的地方穿行。窗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仿佛对阿尔玛来说,这些根本就没什么好看的。只有感觉,只有希望,只有她身边年轻的丈夫。

另一次喘息间,他们爬上了一座奶油色的豪华饭店的台阶,背后是月光照耀下的悬崖。到处都是翱翔的鸥。一个小巧的金色字母招牌上写着“十二门徒酒店”。酒店的大厅里,一个身着白衬衫、白裤子、戴着金色皮带扣的苗条女子给了他们一把装着铜链的钥匙;两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一连串的走廊。

在酒店的房间里,阿尔玛发自内心地发出了一连串的笑声,还大口喝着酒。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两扇毫无污点的窗户,一张宽大的白色床铺,满是皱褶的灯罩。哈罗德打开一台音乐播放器,脱掉鞋子,穿着袜子笨拙地跳起舞来。窗外,被聚光灯打亮的一排又一排海浪叠在某座沙滩上。

大约过了几分钟,哈罗德从露台的扶手上一跃而过,脱掉了自己的衬衫和袜子。“跟我来。”他喊道。于是,阿尔玛抓起相机包,跟随他来到海滩上。在哈罗德冲进碎浪中时,阿尔玛笑了。他涉水走了几步,露出牙齿捧腹大笑起来。“冻死了!”他大喊。在他从水里走出来时,阿尔玛举起相机,拍下了一张照片。

即使他们还对彼此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记得了。磁盘中没有记录。记忆中,哈罗德和阿尔玛做了两次爱。卢沃感觉他应该离开,应该拉出磁盘,把自己送回阿尔玛在弗雷德赫伊克的家,可房间是那么的干净,而阿尔玛后背下的床单又是那么的凉爽。一切都是柔软的;一切似乎都在随着可能性而颤动。阿尔玛尝到了哈罗德皮肤上沾染的海的味道,还能感觉到他长着大大骨节的双手正紧紧抓住她的肋骨,指尖触摸着她脊柱上的突起。

临近这段记忆的末尾,阿尔玛闭上双眼,似乎滑入了水下、回到了电影院里的影片之中,注视着一颗巨大的海胆挥舞着自己的刺。她注意到了海水是如何喧嚣却充满了温和的咔哒声。很快,珊瑚浅淡而柔和的色彩从她的视线中滚了过去,腭针鱼的小刺躲避着她的手指,而哈罗德的身体似乎根本就不在她的上方,而是漂浮在她的体侧;他们正一起游着泳,缓缓漂离珊瑚,朝着一处海床倾斜、海底远得令人难以看到的地方游去。深邃的海水中,无穷无尽的海水中,只有光能够渗透进来。阿尔玛的血液似乎正从她皮肤的边缘喷涌而出。

星期日,凌晨四点

阿尔玛在床上坐起身来。从天花板上传来的无疑是脚步的声响。她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杯水,杯底沾着少量微小的气泡。水杯的旁边是一本硬皮书。尽管它的书皮已经不见了,一半的装订也已脱落,书名在她的脑海中却似乎是闪光的、完整的。《金银岛》。这还用问吗。

天花板上又传来了吱嘎一声响。某个人正在我的家里,阿尔玛心想。她的大脑中,某段仍旧能起作用的交界处出现了一个男人的画面。他的牙齿是橘黄色的,鼻子看起来如同一只棕色的小葫芦。他的裤子是卡其色的,被染了色,衬衫左肩上的洞露出了下面的深色皮肤。他的手腕下侧缠着一只褪色的美洲虎。

阿尔玛猛地站了起来。一个魔鬼,她心想,一个盗贼,院子里的高个男人。

她快步穿过厨房,走进书房,打开了哈罗德的化石柜底部那只装有两个把手的沉重抽屉。她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打开过这只抽屉了。靠近抽屉底部的地方,在一叠古生物学杂志的下面,有一只装饰着浅橙色亚麻布垫子的雪茄盒。即便还没有找到它,她也能确定它就在那里。没错,她的思绪似乎格外清晰,如同抹了润滑油。你可以这么做。你是阿尔玛,她心想。我是阿尔玛。

她重新找到了那只盒子,把它放在曾经属于哈罗德的书桌上,将它打开。盒子里面摆着一只九毫米口径的手枪。

拿起手枪之前,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眼神生硬、面色苍白,看上去很不习惯。哈罗德过去常把它放在自己的手套箱里带着。她不知道如何分辨枪是否已经上好了膛。

阿尔玛用左手握住手枪,穿过厨房,来到客厅,坐在能够看到楼梯的银色扶手椅上。她没有打开任何一盏灯,心像只蛾子一样在胸膛里鼓动着翅膀。

楼上盘旋着一缕稀薄的烟气。落地钟的钟摆来回摆动着。窗外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苍白:是雾。一切似乎都散发着一种她此刻才意识到的意味。我的房子,她心想,我爱我的房子。

要是阿尔玛保持直视前方,不左顾右盼,可能会相信哈罗德就要在她身旁那张配套的椅子上坐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一盏灯和一张桌子。她能够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那里挪动,闻到他身上某种类似岩粉的东西,感知到极少能被觉察到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身体的引力拖曳。她有太多的话要对他说。

她坐着。等待着。努力回忆着。

离队

凌晨四点半。菲克和坦巴距离诊所门口还有二十几个人。此刻的坦巴已经安稳地睡了,双臂和双腿瘫软着,宽大的眼皮将世界封锁在了外面。风停了。成团的小昆虫突然出现在小棚屋的上方。菲克靠着墙蹲了下来,把儿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男孩看上去已经被掏空,双颊凹陷,喉咙上的肌腱都露了出来。

在他们的头顶上,画中的耶稣伸展着长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双臂。灯塔灭了,云朵下面反射出一片黯淡的橙色光晕。

我工作的最后一天,菲克心想。今天,会计会付钱给我。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冒了出来:阿尔玛太太有抗生素。他为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儿想到这一点而感到惊讶。她有成堆的抗生素。多少次,菲克曾为那一小批立在她浴室橱柜里的橙色药瓶重新添过药片?

蝙蝠悄无声息地在棚屋的房顶上绕着圈。他们身旁的一个小姑娘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声。菲克能够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灰尘,尝到槽牙上的泥土味道。又过了一分钟,他抱起熟睡的儿子,放弃了队伍中的位置。抱起男孩,他穿过寂静的街道,走向了公共汽车站。

哈罗德

“也许这是男仆不想让她看到的什么内容?”罗杰嘟囔起来,“某些会让她心烦意乱的内容?”

卢沃等待着记忆消退。黑暗中,他仔细端详着阿尔玛的墙壁。《金银岛》。朗基弗朗斯丽齿兽。波特房产公司。“不是的。”他答道。他们面前的墙壁上漂浮着阿尔玛·克纳切克数不尽的迭代;七岁时盘着腿坐在地板上的她;三十岁时成为房产中介的活泼的她;秃顶的老太太。一个享有头衔的女人,一个爱人,一位妻子。

在墙壁的中央,哈罗德不断地从大海里走出来。他的名字被人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在了下面。照片正是哈罗德和阿尔玛万事都达到顶峰的那一晚拍摄的。卢沃能够肯定,在她没完没了的重新整理抹掉了她的课题最初的逻辑之前,这张照片就被她故意放在了中间,是她不会移动的一样东西。

照片已然褪色,边缘微微卷曲。卢沃心想,它肯定有四十多年了。他把手伸出来,将照片从墙上摘了下来。

在他还没有觉察到什么东西之前,他就知道,它就在那里。照片比它应有的重量还要微微重一些,背面粘着两条胶条;有什么东西被粘在了下面。

“那是什么?”罗杰问道。

卢沃小心翼翼地把胶条揭了下来,以免撕坏照片。下面是一张磁盘。它看上去和其他的磁盘没什么两样,除了上面画着一个黑色的叉。

他和罗杰盯着这张磁盘看了一会儿。很快,卢沃把它塞进了机器里。房子伴随着缓慢而短暂的波浪脱落了。

阿尔玛正坐在一辆满是灰尘的卡车里,身旁就是哈罗德:那正是哈罗德的陆地巡洋舰汽车。哈罗德用左手握住方向盘,脸被晒成了红色,右手搭在敞开的车窗外。路面上没有铺设沥青,坑洼不平。两侧的草原全都倒伏向满是碎石的山坡。

哈罗德在说些什么。他的话在阿尔玛的注意力中时进时出。“世界上唯一永恒的东西是什么?”他此刻在说,“是变化!是持续不断、不曾间断的变化。这些山坡、这些碎石堆——看到那里的大斜坡了吗?——它们全都是自然灾害的记录。我们的人生就像万物中的一个响指。”出于发自内心的惊叹,哈罗德摇了摇头,在窗外的空中来回摆动着自己的手。

在阿尔玛的记忆中,一个想法冒了出来,清晰得仿佛卢沃能在面前的挡风玻璃上看到这句话被印在了空中。她心想:我们的婚姻就要结束了,而你满脑子琢磨的只有石头。

红顶白墙的临时农舍从车旁一闪而过;被人遗弃的风力泵;被太阳晒塌的羊圈;发动机罩上的标志背后,以越来越巍峨的山峰为背景,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天空是云朵和日光形成的旋涡。

时间被压缩了;卢沃感觉自己向前打了个趔趄。一瞬间,前方的悬崖壁垒变成了粉笔般的白色,仿佛是由火焰组成一般微微闪着光。不一会儿,阿尔玛和哈罗德来到了岩石之中,坐着陆地巡洋舰汽车沿着蜿蜒起伏的路径爬升。这条路由锈色的碎石组成,路边偶尔耸立着高低不平的石墙。悬崖峭壁在左手边敞开,一会儿又在右边。一个路牌上写着,斯瓦特伯格山口。

在阿尔玛的心里,卢沃能够感觉到某个重大的想法正在成熟。它浮现出来,在她的体内吐着泡沫。热气在她的衬衫下刺痛了她;哈罗德在车子穿过一系列几乎不可能穿过的发卡弯时调低了档速。脚下,谷底和仿佛被绗缝在里面的农田似乎能够绵延上千英里。

某一刻,哈罗德曾在一处被落石包围的岔路上停下了车。他从铝制的制冷装置中取出了两个三明治,吃得狼吞虎咽,而阿尔玛的三明治却一口没动地被她放在了仪表板上。“我准备去四处闲逛一圈。”哈罗德说,却并没有等待一句回复。他从陆地巡洋舰汽车的后面拿出一罐水,还有他那只把手上镶着大象的手杖,爬上由干石拦起来的围墙,消失了。

阿尔玛坐着,压抑着心头的怒火。风在道路两旁的草地上嬉戏。云朵缓慢而吃力地飘过山尖。没有车辆经过。

她试过了。不是吗?她努力为化石感到兴奋,花了三天的时间和哈罗德住在西博福特郊外的一座狩猎旅店中:被岩石和风包围的窄窄一排房间里,她的裤脚上沾着扁虱,茶汤里有只蚂蚁在缓慢地画着圈。闪电风暴洗刷着地平线。蝎子在小厨房里巡逻。哈罗德会在凌晨离开,留下阿尔玛坐在房间门外的折叠椅上,大腿上摊着一本悬疑小说,卡鲁的荒芜景象则在四面八方闪烁着微光。

灵光一闪,一阵狂怒。开普敦人称这里为大废墟,她现在明白是为什么了。

她和哈罗德一直没有说话,没有睡在一张床上。眼下,他们正驾车穿过这座山口,朝着海岸进发,准备在一间真正的酒店里度过一夜——一个拥有空调、银桶里插着白葡萄酒的地方。她会告诉他自己作何感受。她会告诉他,她已经来到了某个门槛。这样的预期令她感觉既无力又振奋。

太阳翻越山脊,落了下去。影子摆到了道路的另一边。时间滑动着,荡漾着。卢沃开始感觉想吐,仿佛他和阿尔玛还有那辆陆地巡洋舰汽车正在悬崖的边缘上摇摆,仿佛整条路都要从山上滑落,坠入一片空白之中。阿尔玛对自己低语,说起了蛇、狮子。她低语道:“快点儿,该死的,哈罗德。”

但他没有回来。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一辆车从任何一个方向驶过这座山口。阿尔玛的三明治消失了。她在陆地巡洋舰汽车的旁边小了个便。哈罗德从围墙上爬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迫近黄昏。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劲,前额是深红色的。他的话说得很快,成串地盘旋着,仿佛他正在把它们从嘴里咳出来。

“阿尔玛,阿尔玛,阿尔玛。”他说。唾沫从他的双唇间飞溅出来。他说,他在某座悬崖下的半山腰壁架上找到了朗基弗朗斯丽齿兽的遗骸。它满嘴獠牙,弯着身子,体型和狮子一样大,又长又卷的爪子仍旧完好,整个头盖骨都在,骨架清晰可见。他相信这是有史以来发现的体型最大的丽齿兽。是一个正模标本正模标本是一个生物种被第一次描述到时候所使用的单一物种个体。——译者注

他的呼吸似乎反倒加快了。“你还好吗?”阿尔玛问道。哈罗德回答:“不。”片刻之后,“我只不过需要坐一会儿。”

紧接着,他用双臂包裹住自己的胸口,靠在陆地巡洋舰汽车的一侧,滑进了尘土之中。

“哈罗德?”阿尔玛尖叫起来。一串满是泡沫、掺杂着零星血渍的口水顺着她丈夫的喉咙一侧流了下来。尘土已经开始黏在他湿润的眼球表面了。

金黄色的光线很低,很无情。在脚下远处的大草原上,遥远农舍的锌制房顶反射着垂死的日光。每一颗卵石的每一个影子似乎都可怖得令人难以置信。阿尔玛的肋骨下发动了一场微型的岩石滑坡。她把哈罗德翻了过来,打开后门,一遍遍地尖叫着丈夫的名字。

当记忆刺激器终于把磁盘吐出来时,卢沃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离开了数日。斑驳的锈色日光掠过他的视线。他的体内仍旧能够感觉到陆地巡洋舰汽车在单调地来回移动。他仍旧能够听到风声,看到余光中山脊线的轮廓,感觉到重力的高度。罗杰看着他,通过敞开的窗口把烟弹到了花园里。一缕雾气穿过了后院的树木。

“怎么样?”他问道。

卢沃试着抬起头,却感觉自己的头盖骨仿佛就要裂开了。

“就是它了。”他说,“你一直在找的那一张。”

院子里的高个男人

阿尔玛很渴。她想要找人为自己倒点橙汁,于是用舌头舔了舔牙齿的背面。哈罗德就在这里。他是不是就在她身旁的椅子上?难道她没有听到他在灯的另一侧喘息的声音吗?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阿尔玛抬起目光。她简直就要因为恐惧而晕眩了,左手握着的枪散发着淡淡的油味。

此时此刻,一群鸟正从房子上方飞过,有一大群,如同幽灵一般急匆匆地划过天空。她能够听到它们鼓动翅膀的声音。

落地钟的钟摆向左摆去,又向右摆去。街道高处的交通信号灯连续发出的亮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雾气散开了。城市的灯光在花园中的棕榈树间闪烁。远处的大海是一面辽阔而又弯曲的盾。它似乎正朝着她发出隆隆巨响,如同扩音器一般,一个能够反射星光的巨大扩音器。

首先是那个男人的右脚:没有鞋带,大拇指和鞋底之间有一个窄窄的洞。紧接着是左脚。深色的袜子。没有扦好边的裤腿。

阿尔玛试着尖叫,嘴里却只能发出一种动物似的微弱声响。一个不是哈罗德的男人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他的鞋子脏兮兮的,双手伸开,嘴里说着她永远也不需要去学的其中一种语言。

他的双手又大又可怕,胡子是白色的,牙齿是秋叶的颜色。

他的帽子上写着“Ma马”,“Ma马”,“Ma马”。

维珍活力健身房

公交车缓缓地在克莱尔蒙特停了下来。坦巴坐起身,睡眼惺忪地向外望去,默默盯着还没有开门营业的维珍活力健身房。透过眼镜,他的目光追寻着仍旧亮着灯却空无一人的游泳池。水下的灯光透过绿色的池水发散出来。

公共汽车再一次突然向前倾斜。透过车窗向上看,男孩注视着黑暗从天空中一点点地消失。第一缕阳光冲破地平线,流过桌山朝东的峡谷。一团团浓雾从山顶上滑落下来。

走道旁的一个女人挺直后背站着,低头读着一本平装书。

“爸爸?”坦巴说,“我的身体感觉没劲儿。”

他的父亲用一只手臂环绕住他的双肩。“没劲儿?”

男孩紧闭着双眼。“没劲儿。”他嘟囔着。

“我们这就给你弄点药来。”菲克答道,“你就休息吧。坚持住,小羊羔。”

黎明

卢沃在和远程设备断开时听到罗杰在楼梯上说了一句。“好了,等一下。”紧接着,脚下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楼上卧室里的每一个分子都仿佛被震醒了。窗户咔哒作响。墙上的卡带颤抖起来。在之后令人战栗的震动中,卢沃听到罗杰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只发出了一声哀号,仿佛一下子就呼出了剩下的所有气。

卢沃浑身瘫软地坐在床沿上。落地大摆钟恢复了有节奏的摆动。楼下的某个人悄悄说了句卢沃听不到的话。在他面前的上百张纸中,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一幅毫不起眼、令人费解的空中船只的水彩画。画中,一艘船在云间穿行划过。他以前曾看过这张画不下一百次,却从未真正注视过它。风帆被拉紧了,云朵快乐地飘过。

渐渐地,卢沃身边的空气分子似乎回到了之前的状态。除了客厅里的落地大摆钟在不断砰砰作响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楼下传来的任何动静。罗杰中枪了,他心想。有人开枪击中了罗杰。而罗杰的衬衫口袋里还装着那张画着叉的磁盘。

一阵微风透过敞开的窗子飘了进来。阿尔玛家墙壁上的纸张在他的面前如同花朵一般呈扇形绽放开来,好像某个人的思想被翻了过来。

卢沃听着钟声,数到了一百。他仍旧可以看到哈罗德在陆地巡洋舰汽车旁的碎石上的模样,他的脸如同一张面具,眼睛上沾着灰尘,唾液在他的下巴和喉咙上闪着亮光。

终于,卢沃爬过地板,朝着楼梯下面瞥了瞥。只见罗杰高大的身体正萎靡地瘫倒在楼梯底部,几乎被对折了起来。他的帽子还在头上,双臂蜷缩在身子下方。他的一部分脸不见了。一圈鲜血淤积在他脑袋周围的瓷砖上。

卢沃仰面躺在地毯上,眼前出现了阿尔玛在十二门徒酒店里那间完美无瑕的房间,看到了满是灰尘的卡车挡风玻璃前匆匆闪过的山脉,看到了哈罗德的双腿在他身下的碎石中抽搐。

在卢沃的人生中,什么才是有意义的呢?卡鲁的黄昏变成了开普敦的黎明。四年前发生的事情在二十分钟之前得以被人重新体验。一个老妇人的人生成为了一个年轻男子的人生。记忆的观众遇到了记忆的守护者。

卢沃站了起来。他把磁盘从墙壁上扯下来,粘在自己的口袋里。四十张,五十张。刚把口袋装满,他就挪到了楼梯处,却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那个狭小的房间,一尘不染的地毯,擦洗过的窗户。床罩上印着上千朵一模一样、彼此纠缠的玫瑰。他取下哈罗德从海里走出来的那张照片,把它塞进了自己的衬衫里面,还把4510号磁盘摆在了床罩中央某个可能会被人找到的地方。紧接着,他站在楼梯顶端,让自己镇定下来。从客厅里——从罗杰所在的地方——浮上来一股鲜血和火药的味道。那种臭气比卢沃预料中的还要令人毛骨悚然、作呕不已。

卢沃正打算走下楼梯,防强奸折叠门发出了咔哒咔哒的响声。他听到一把钥匙被人塞进了前门的门闩里。

在这个世界上,最令菲克没有做好准备看到的也许就是一个男人面朝下地躺在阿尔玛家不锈钢楼梯底部的一滩鲜血之中。

坦巴又睡着了,在他父亲的后背上如同一只滚烫的砝码。菲克因为抱着男孩上山而喘不上气来,全身大汗淋漓。他先是看到死人,然后又看到了血迹,花了好几秒钟才理解眼前的一切。平行四边形的晨光透过露台的门洒了下来。

走廊尽头的厨房里,阿尔玛正坐在餐桌旁,安稳地翻着杂志的书页,还光着脚。

问题来得太快,让人无法想个清楚。这个男人是怎么进来的?他是不是被一把枪打死的?杀人的是阿尔玛太太吗?枪呢?菲克感觉到儿子身体里的热量正在他的后背上发散。突然间,他希望一切都可以消失。整个世界都可以消失。

我应该逃跑,他心想。我不应该在这里。相反,他背着儿子跨过尸体,迈过血泊,从厨房里的阿尔玛身旁走了过去。他继续走出厨房的后门,来到花园里,把男孩放在一把沙发椅上,然后回到屋里,从阿尔玛的床脚上取来一条绳绒线毯,把男孩包裹了起来。很快,他再一次回到屋里,去拿阿尔玛的药瓶。在努力阅读药瓶上的标签时,他的双手颤抖了起来。最终,他选择了两瓶满满的抗生素,把药片碾碎后混进了一勺蜂蜜中。阿尔玛在翻动杂志时并没有抬起头来。一页,然后是下一页,紧接着是再下一页。她的目光是迷惑的,令人捉摸不透,如同爬虫一般。

“渴。”她说。

“马上就来,阿尔玛太太。”菲克答道。来到花园里,他把勺子塞进坦巴的嘴里,确保男孩把勺子里的东西吞了下去。回到厨房,他把抗生素塞进口袋,听着阿尔玛飞快地翻了一会儿书页,把咖啡壶放到了炉灶上。当他确定自己能够清楚地说话时,他从兜里掏出电话,报了警。

从天而降的男孩

那个男孩从天而降时,坦巴正望着阿尔玛后院里的树叶不断变换、令人难以言喻的形状。他撞上了几段树篱,爬到草坪中央,把脑袋放在了朝阳的正中央。他低头望着坦巴,脑袋的四周散发着光晕。

“坦巴?”那个剪影问道。他的声音是沙哑而颤抖的,耳朵被阳光穿透的地方泛着粉红色。他说的是英语。“你是坦巴吗?”

“我的眼镜。”花园是一片黑白的海洋。他面前的这张脸动了起来。突然涌上前来的光线刺痛了坦巴的双眼。他的五脏六腑中有什么东西在沸腾,舌头尝到了又甜又黏的味道。那是他的父亲用勺子塞进他嘴里的药。

此时此刻,一双手正为坦巴戴上他的眼镜。坦巴眯起眼睛,眨了眨。

“我的爸爸在这里工作。”

“我知道。”那个男孩低语道。恐惧贯穿了他的声音。

坦巴也努力压低了嗓门。“我不应该在这里。”

“我也是。”

坦巴的视线清晰起来。巨大的棕榈树、玫瑰树丛和巨朱蕉在花园的墙壁前若隐若现。他试着分辨那个逆光站在他上方的男孩长什么模样。他有着光滑的棕色皮肤,长着绒毛般短发的脑袋上戴着一顶毛线帽。他向下伸出手来,用力向上拽了拽毯子,好让它能够包裹住坦巴的双肩。

“我的身子病了。”坦巴说。

“嘘。”男孩低语着。他摘下帽子,用三只手指顶住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是要止住头痛。坦巴在男孩的头皮上瞥见了奇怪的轮廓,不过男孩很快就把帽子戴了回去,吸了吸鼻子,紧张地朝房子那里望去。

“我叫坦巴。我住在卡雅利沙镇C区B478A。”

“好的,坦巴。你现在该休息了。”

坦巴望向了房子。它优美的轮廓隐约出现在树篱上,被银色的窗框和铬合金的露台栏杆切割开来。

“我现在就休息。”他答道。

“很好。”长着光滑皮肤和闪光耳朵的男孩低语道。很快,他敏捷地迈了五步,穿过后院,在两棵棕榈树的树干之间一跃而起,爬上花园的墙壁,消失了。

第二天

哈罗德垂死的面容、罗杰扭曲的轮廓和坦巴朦胧的双眼全都在卢沃的思绪中循环,如同一场骇人的图片展。死亡接着死亡,不间断地串联。

星期日剩下的时间里,他都躲在公司花园迷宫般的小径里,蜷伏在树叶之中。松鼠四处跑动;市政工人将圣诞节的彩灯挂在了一条种满橡树的巷子里。有人在寻找他吗?警察会来寻找他吗?

星期一,卢沃蹲在一家小餐馆门外的巷子里,透过一扇敞开的窗户看着吧台上的电视。过了几个小时,他才看到那条新闻:弗雷德赫伊克的一位老妇人开枪击中了一名入侵者。记者正站在阿尔玛家所在的街道上,距离她家还有几座房子的距离,对着麦克风说着话。背景中,一连串红黄相间的警方封条拦在道路上。记者并没有提及阿尔玛的痴呆症,也没有提及菲克或是坦巴,亦或是同伙的事情。整则报道大约持续了二十五秒钟的时间。

他没有回到罗杰的公寓里去。没有人来找他。没有罗杰会在夜里把他叫醒,催促他坐上出租车。没有菲克来质问答案。没有哈罗德或是阿尔玛的鬼魂。星期二一早,卢沃坐上一辆公共汽车,来到德瑞街,然后步行爬上了桌山的山坡,穿过弗雷德赫伊克优美而寂静的住宅区。阿尔玛家的门口停着一辆蓝色的厢式货车,车库门是敞开的。车库里空无一物。没有梅赛德斯轿车,没有房屋出售标志。没有灯光。警方的封条还在。他在排水沟旁站了一会儿,看着一个深色皮肤的女人推着吸尘器在窗户后面经过。

当天下午,他把阿尔玛的记忆磁盘卖给了一个名叫卡比奇的商人。卡比奇从树丛中叫来一个红眼睛的少年,为他们运行一台拼凑起来的记忆机器。这笔交易花了超过两个小时的时间。“它们是真的。”那个少年终于确认。卡比奇先是上下打量了卢沃一番,然后出价三千三百兰特买走了整套磁盘。

卢沃仔细查看了一下自己背包底部的磁盘。六十一张。那是一段人生中的琐事。他询问商人,自己能否买下那台看上去脏兮兮、头盔都已经扭曲了的远程设备,可卡比奇只是露出牙齿、笑着摇了摇头。“你这辈子拥有的钱都买不来这个玩意。”他边说边猛地拉上了自己的包。

后来,卢沃步行返回公司花园,来到南非博物馆,站在化石馆里,口袋里揣着钱。他凝视着每一个展示柜。腕足动物,纸贻贝,沼泽蛤蜊。木贼,地钱,种子蕨。

外面下起了小雨。一个看守迈着从容的步伐穿过,不知道是在对谁宣布闭馆的时间已经到了。两个游客穿过馆门,环顾四周,离开了。很快,房间里便空无一人了。卢沃在丽齿兽面前站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一副拥有细长头骨的骨架,迈开长腿的样子仿佛是在追踪什么东西,还咧着如同犬科动物般巨大的切牙。

在绿市广场的街市中,卢沃买了以下几样东西:一只黄绿色的旅行袋,九条白面包,一把漆铲,一把锤子,一袋橘子,四瓶两升的水,一个聚酯睡袋和一件背后写着“堪萨斯城酋长队”字样的蓬松红色派克大衣。采购结束,他的口袋里还剩下九百兰特。这就是他在这个世上剩下的全部钱财了。

B478A

菲克在自己狭小的房子里凝视着眼前的黑暗,聆听雨水在屋顶上滴答作响。在他的身旁,坦巴眨着大眼睛,等待睡意离开。男孩的烧已经退了;他慢慢恢复了精神。

菲克想到自己的表亲曾说过,说不定能替他找份为粉状水泥装袋,以备运输的工作,还想到了窗格上那层死了的昆虫、沿着地板行进的一行行蚂蚁,想到了阿尔玛。

警察审问了菲克六个小时。他不知道坦巴被带去了哪里;就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几乎弄不明白。后来,他们释放了他,还允许他留下抗生素,甚至替他付了火车票的钱。那天早上跟随警方离开自家的厨房之后,阿尔玛还在翻着那本五年前的厚时尚杂志。他再也见不到阿尔玛了。

小屋子里四处都是多年来哈罗德和阿尔玛送给他的东西、被人遗弃的废品以及别人用过的旧物:一只满是凹痕的汤锅、一把塑料梳子、一只写着“波特房产夏季野餐会”字样的搪瓷杯。一块洗碗布,一把塑料漏勺,一支体温计。在过去的二十年中,菲克和阿尔玛度过了多少个小时?她已经被镌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她就是他的一部分。

“我看到了一个男孩。”坦巴说,“他看起来就像是教堂里的天使。”

“在你的梦里吗?”

“也许吧。”坦巴答道,“也许是一个梦。”

斯瓦特伯格山口

在向东开往开普敦的早班公共汽车上,笔直得不可思议的N1公路贯穿沙漠,一路朝着地平线驶去。被公共汽车巨大的有色挡风玻璃吞没的道路如同一条无穷无尽的黑色缎带。在N1公路的两旁,干枯的草原逃离公路边缘,融入了成堆的棕色山脉之中。到处都是阳光、石头和令人难以想象的距离。

卢沃感到既害怕又敬畏。就他的回忆而言,他从未离开过开普敦,尽管和他一起坐上这辆车的还有阿尔玛的记忆——天蓝色的莫桑比克洞穴,威尼斯的雨,穿着套装站在约翰内斯堡火车站头等舱队伍里的一排游客。

他从背包里掏出了哈罗德的照片。脸上一半带着笑意、一半在做鬼脸的哈罗德正从大海里走出来。他想到了罗杰,倒毙在阿尔玛家客厅的地板上。他听到木匠老大在说:“你欠了钱,对吗?”

卢沃在普林斯·阿尔伯特路的十字路口处爬下车时已经是下午了。一座加油站和几辆铝合金拖车在黄铜色的烈日下挤作一团。道路前方半英里的地方。黑鹰在缓慢地循着椭圆形的轨迹飞翔。三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坐在一把树脂伞下,卖着奶酪、橘子果酱和黏面包卷。“天气这么暖和。”她们取笑他,“把你的帽子摘下来吧。”卢沃摇了摇头。他咀嚼着一根面包卷,和自己的旅行袋一起等待着。日近黄昏,才有一个班图族的销售代表开着租来的本田汽车为他放慢了车速。

“你要去哪儿?”

“斯瓦特伯格。”

“你的意思是翻越斯瓦特伯格?”

“是的,先生。”

司机把手伸过来,推开了车门。卢沃爬了上去。他们转头向东南方驶去。在橘色光芒的洗刷下,太阳落了下去,月光铺洒在卡鲁上。

铺设好的道路走到了尽头。最后一个小时里,那个男人一言不发地在这片不毛之地上驾着车。不时有长着蝙蝠状耳朵的狐狸被远光灯照亮。头顶上还有大片的星星与他们并驾齐驱,后轮身后是帷幕般飞扬的沙尘。

他们脚下的车子也在震动。没过多久,两个方向就都没有车流了。雄伟的石墙巍然耸立,比天空的颜色还要深。他们来到一个转弯处。只见长方形的棕色路标上写着“斯瓦特伯格山口”的字样,路标的上半部分已经被猎枪打出了麻点。卢沃心想:哈罗德和阿尔玛见到过同一块路标。在哈罗德死去之前,他们也曾驾车驶过这个地点。

十五分钟之后,就在本田汽车攀爬在沿途无数个Z形道路中的一条上时,卢沃开了口。“请把车子停在这里。”

那个男人减慢了车速。“停车?”

“是的,先生。”

“你晕车了?”

“没有,先生。”

小车在怠速状态下颤抖着。卢沃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那个男人在黑暗中朝他眨了眨眼睛。“你要在这里下车?”

“是的,先生。就在山顶下面。”

“你在开玩笑。”

“没有,先生。”

“呃,山上很冷的。这里还会下雪。你从没有见过雪吗?”

“没有,先生。”

“下雪的时候冷得要命。”那个男人用力拉了拉自己的衣领,似乎就要因为卢沃的诡异要求而窒息了。

“是的,先生。”

“我不能让你在这里下车。”

卢沃保持着沉默。

“我有没有机会说服你放弃?”

“没有,先生。”

卢沃从后座上取出大旅行袋和四瓶水,步入了黑暗之中。开车的男人看了他足足半分钟,便把车开走了。月光下很暖和,可卢沃还是站在那里颤抖了片刻。他提着自己的东西,很快走到路边,隔着挡土墙朝脚下的阴暗处瞥了瞥,找到了一条穿过山坡的狭窄小径。朝着道路的北方,他徒步走了大约二百米,不时停下脚步,注视着销售员的本田汽车红色的尾灯在他上方的之字形道路上朝着山口的顶端缓缓爬升。

卢沃找到了一片由干草和岩石组成的、凹凸不平的水平面,尺寸和阿尔玛·克纳切克家楼上的卧室差不多大。他展开自己的睡袋,尿了个尿,眺望着下面那片被星光照耀的岩堆。岩堆向下绵延数英里,一直延伸到他脚下远处的卡鲁上。

他喝了一口水,爬进睡袋,试着把恐惧吞回自己的肚子里去。地面上的岩石因为被阳光照射过而依旧温暖。星星很亮,多得令人难以置信。他越是长久地盯着一片天空,就会有越多的星星浮现出来。一排又一排的恒星正在他视力所及范围以外燃烧殆尽。

路上没有一辆汽车出现。天空中也没有飞机划过。风是耳边唯一的声响。这里会有什么?千足虫。秃鹰。蛇。疣猪,鸵鸟,羚羊。更远的地方,在北边的台地上还有豺狼、野狗、猎豹。以及最后的几头犀牛。

第一天

黎明时分,光着脑袋的卢沃暖暖和和地躺在睡袋里。一阵微风涌进了他头皮上的接头里。远处,一辆车身上写着“快乐薯片”的卡车撵着石子在之字形道路上向上爬升。

他坐起身来。他的睡袋周围都是岩石,身下的这一小片水平草地以外还有更多的岩石。他脚下和头顶上的山坡上散落着各种大小的岩块,如同墓碑般一半被压进了土壤里。在它们的另一边,悬崖崩裂成了房子大小的石板。实际上,似乎到处都是砂岩、石灰岩块,无穷无尽的岩石。

快乐薯片卡车拐过另一处发卡弯,消失了。没有人影,只有几棵纺锤形的树——只有大卵石和远方。在博物馆的基座上,丽齿兽似乎体型巨大,和恐龙不相上下,可在这里,一切事物的比例让人感觉都是新的。恐龙和这些悬崖相比是什么样子的?不用转头,卢沃就能看到上万块可能隐藏着丽齿兽的岩石。

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在这里找到一块化石呢?一个只读过冒险小说、拥有一个老太太记忆的十五岁男孩?一个此生从未找到过一块化石的人?

卢沃吃了两片面包,缓慢地绕着自己的睡袋转起了圈,用大脚趾翻着石头。某些石头上长着斑驳的地衣,有浅橘色的、灰色的,还带着彩色的颗粒、黑色的条纹、银色的斑点。它们都很可爱,却没有包含任何看起来形似博物馆展品、哈罗德的橱柜藏品以及阿尔玛记忆中的化石那样的东西。

第一天,以小小营的地为中心,卢沃整日都在画着越来越大的圈,身上背着一瓶水,注视着自己的影子越过山坡。地平线上的云朵从山脉的上方飘过,影子被拖曳到远处脚下的农场上。卢沃记得哈罗德曾对阿尔玛说起过时间。年代较近的化石“处在更高处的岩石上”。古老的东西则在深处。但这地方的更高和更低是什么呢?这里就是一片岩石的原野,而被卢沃翻过来的每一块石头都平淡无奇,没有掺杂任何骨头的痕迹。

大约每过两个小时,就会有一辆车从这里经过。入夜后,三只鹰在他的头顶上翱翔,呼唤着彼此,在飘过山脊时一次都不曾扇动自己的翅膀。

大卡鲁

在梦里,卢沃就是阿尔玛:一个白皮肤的房产中介,没有痛苦,胖乎乎的。他迈着大步跨过花园中心;职员冲过来帮他。四面八方的圆形衣架上都挂着闪闪发光的服饰。空调、香水、自动扶梯。职员们纷纷为他展开欢快、干净的面容。

他的头痛似乎愈演愈烈。他有种感觉,自己的头盖骨正被缓慢地压碎,那股渗透进他嘴里的金属味道正是被挤压出来的什么东西。

攀登斯瓦特伯格山口的第二天,蚂蚁在他的其中一个面包袋里咬出了一个洞。阳光炙烤着他的手臂和脖子。躺在夜色中,卢沃仿佛感觉丽齿兽正在一只车轮的轮毂上,伴随无数辐条轮转。卢沃在一个轮毂上,罗杰在另一个轮毂上,坦巴在下一个轮毂上,菲克、哈罗德和阿尔玛在那之后。一切事物都在夜色中飞快地经过,几乎不可估量,如同头顶上那条银河的车轮。只有中央还留在黑暗中,只有丽齿兽。

卢沃试着从自己的记忆中唤起博物馆里的丽齿兽影像,努力想象这种动物在这里、在岩石之间看上去大概是副什么模样。然而思绪还是会不断地回到阿尔玛·克纳切克的房子里。

罗杰死了。哈罗德死了。阿尔玛要么被关进了监狱,要么被塞进了某个为富人和白种人开办的养老院里。如果还剩下些什么能够说明她是谁,那就是一块碎屑,一块碎片,几张被清洁工或菲克内疚地从她的墙上摘下来、丢进垃圾桶里的手写字条。而卢沃还能富裕多久呢,在他头盖骨里的这些接口还在悸动的情况下?再过几个月吗?

令人吃惊的是,卢沃喜欢观察岩石这件抚慰人心的奇妙工作。他能够感觉到某种平和,紧紧依附在斯瓦特伯格山口一侧:云朵如同庞大的银色战船,黄昏则像金色的液体——卡鲁就是一个充满了天然光线、浩瀚天空和无情沉默的地方。但在沉默之下,他认识到,在令人难以忍受的风脚下,存在的总是喧嚣:悬崖边的草发出的嘶嘶声,在裂缝中求生长的白干树发出的哗啦声。第三天晚上,躺在睡袋里,他能够听到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察觉的窸窣声响:那是夜花正在月光下展露自己的花瓣。静谧之极时,在思绪已然静止,正沉思、旋转和吮吸他内心的恐惧时,他能够想象自己听得到山下深处的流水声响,还有植物的根系在朝着地下水俯冲下去时的动静——听上去像是一群男人在温柔地对彼此吟唱。除此之外——要是他能再靠近一点聆听该多好啊!——还有那么多的声音可以去聆听:蝙蝠的超音速尖叫声,以及最遥远的台地上,大象在狩猎保护区里的亚音速对话。它们低沉得能在相隔几英里的动物之间流转,冲进几座孤立的自然保护区,如同遥远的岛屿上那些被流放的人。他们的呼声穿过大山,然后再穿梭回来。

那天晚上,他被六只巨大的羚羊令人颤抖的脚步声吵醒了。那脚步声胆怯而紧张,蹄子上的角质噼里啪啦地敲击着岩石。羚羊列队从他的睡袋旁不到五十英尺的地方经过时,嘴里呼出来的蒸汽在月光下被照亮了。

第四天早上,卢沃在山口下距离道路大约半英里的地方游荡时,将一块和他的手差不多大小的岩石翻了过来,发现岩石的下面嵌着清晰的白色轮廓,看上去像是蛤壳。蛤壳比周围的石头要轻一些,边缘呈扇贝状。这块化石的名字从他大脑中的某个角落里浮现了出来:腕足动物。他坐在阳光下,用指尖草草翻动着石头堆里的数十个沟槽。一只很久以前曾经活过又死去了的动物。当这座山坡还是一片海床,当一大群蛤在朝着太阳拍动自己的外壳时。

卢沃听到了哈罗德·克纳切克洪亮而热情的声音:二亿五千万年前,这里郁郁葱葱,长满了蕨类植物,到处都是河流和泥巴。肉体被冲走,矿物渗透进骨头,千年的重量累积,身体成了石头。

如今,这个小生物随着土地被风雨侵蚀浮现在地面上,在某种程度上就像长期被冻结的尸体在暗无天日的深处被雪藏了数个世纪之后,偶尔会从冰川的表面蹦出来那样。

什么经得起考验?

他的梦境越来越远地偏离了现实,仿佛它们不是从他被遗忘的童年里浮现出来的,而是来自经由血液被传递到他体内的那些人生。他会梦到祖先,梦到很久以前的男人们拖着疼痛的头颅穿过这片不毛之地,梦到几个世纪以来,部落赶着畜群穿过沙漠,一个又一个家族在一片阴霾中经过,脸上满是赭土,拳头握着枪矛。破破烂烂的巨大帐篷被折起来、捆在他们的背上;长杆在他们行进时来回晃动;小狗在他们的脚边伸着舌头一路小跑。身材厚重的畜群,大量的动物和掌印,一道道从天而降的雨点,插入犀牛角。男人们长着羚羊的头。鱼长着男人的脸。女人融入了红色的薄雾之中。

身处斯瓦特伯格山口的第五个早晨,卢沃已经筋疲力尽,两眼凹陷,痛得无法从睡袋中爬起来。他从旅行袋里掏出哈罗德那张卷曲的照片,仔细端详,用手指抚摸着那个男人的五官。星星点点的天空从照片四角上的小洞里露了出来。

卢沃努力忍住头痛,试着哄骗记忆向哈罗德死前的那段时间倒退。哈罗德正在谈论地质学,谈论死亡。“世界上唯一永恒的东西是什么?是变化!”风力泵,羊圈,一个写着“斯瓦特伯格山口”的标牌。

卢沃想起了阿尔玛放在仪表板上的三明治。还有路边草地上刮过的风,以及哈罗德返程时最终爬过的道路加阔部分。他一边步履蹒跚地走来,一边嘟囔着阿尔玛的名字。粉红色的泡沫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阿尔玛徒劳地用力猛击着电话按键。哈罗德的半边脸颊压在碎石上,眼球上蒙着灰尘。

卢沃凝视着哈罗德的照片。他开始感觉阿尔玛家那一墙的纸张和磁盘仿佛正在山坡上重现,被放大了一百倍。众多的石块如同一模一样的米黄色磁盘,每一块都是用同一种材质压出来的。在这里,他注定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一个课题,在一片复杂的地形上搜寻某个之前来过的东西的遗骸。

阿姆尼斯蒂医生的磁盘,南非博物馆,哈罗德的化石,木匠老大的收藏,阿尔玛的记忆墙——它们不都是试图对抗记忆消失的方法吗?总之,记忆是什么?它怎么会是一种如此容易消亡的、脆弱的东西呢?

阴影调转方向,变短了;太阳翻过了一座山脊。卢沃第一次记起了阿姆尼斯蒂医生在其中一张磁盘中告诉阿尔玛的某件事情。“记忆是不依靠任何公平或客观的逻辑来进行自身建造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中间有许多暗区。我们所知的事物永远都在进化,永远都在细分。足够频繁地记住一段记忆,你就能创造出一段新的记忆,能够让人记住的回忆。”

足够频繁地记住一段回忆,卢沃心想。也许它会取而代之。也许记忆会再一次成为新的。

在卢沃自己的记忆中,枪响了。罗杰跌下楼梯,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一个五岁的男孩裹着毯子坐在沙发椅上,朝着天空眨着眼睛。阿尔玛从《金银岛》中撕下一页,把它钉在了墙上。这一切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上演。

哈罗德曾经告诉过阿尔玛,身体消失的速度快得足以令人说不出话来。他说,在他还是个孩子时,他的父亲会把一只死了的母羊放在路边。不出三天的工夫,豺狼就会把它吃得只剩下骨头和羊毛。一个星期之后,就连骨头也不见了。

“没有什么是持久的。”哈罗德说,“因此,化石的产生就是一个奇迹。五千万分之一的机率。我们中剩下的那些人呢?我们会消失在草地里、昆虫的嘴巴里,变成蠕虫。变成光带。”

卢沃认为,最稀有的东西才会得到保留,才会不被抹除、瓦解和转化。

卢沃把手中的照片翻了过来。一个新的想法冒了出来:哈罗德靠在陆地巡洋舰汽车旁、紧紧抓着胸口、呼吸愈发急促时,他的心脏在胸口里停止了跳动。他没有握着自己的手杖。那根顶部粘着一只大象的乌木手杖。那根过去常把阿尔玛逼疯的手杖。在哈罗德离开陆地巡洋舰汽车时,手杖曾被他从车子后面取下来过。几个小时之后,在他回来时,却没有再把它带回来。

或许他在返回车旁时,把它丢在了路上。或许他把它留在了丽齿兽所在的地方,作为标记。四年过去了,手杖可能已经被人捡走,或是在暴风雨中被冲下了悬崖,或者是卢沃记错了。但他意识到它曾经出现在这里,在斯瓦特伯格山口的北面,在道路脚下的某个地方。在卢沃露营地的附近。而它有可能还在这里。

卢沃想要找到丽齿兽。他需要找到它,为了他自己,为了阿尔玛,为了菲克,为了罗杰,为了哈罗德。他认为,如果手杖还在这里,要找到它不是太难。这里没有那么大的树能够长出几乎和手杖一样长的树枝。也没有哪块木头能像乌木那么黑。

也许,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却足以让卢沃站起来,再一次展开搜查。

丽齿兽

一整天,以及接下来的那一天,卢沃一直在石头的海洋中行走。他只剩下一瓶两升的水了,因此要谨慎地进行配给。他沿着圆形、长方形和三角形搜寻。翻开一条条、一列列、一片片的石块。他现在要找的是某个深色的东西,也许已经被太阳晒褪了色,把手上还拴着几颗红色的珠子,顶部刻着木头大象。他曾在机场沿线的道路边、游客商店和绿市广场上看到过小孩出售这样的东西。

第六天晚上,天下起了雨。卢沃把睡袋披挂在一片灌木丛上,爬到下面,睡了无梦的一觉,身旁是蜘蛛在树枝间织网。醒来时,天空是苍白的。

他站起身,抖掉了睡袋上的水。他的脑袋轻得出奇,几乎毫无痛苦。现在已经是早上了,卢沃心想。我一觉睡到暴风雨都结束了。他大约爬了五十英尺,登上一块平坦而光滑的岩石,坐在那里嚼着一片面包。紧接着,他看到了它。

哈罗德的手杖正立在两块相距二百米的大卵石之间。即便是从卢沃所坐的地方望去,也能够看到那里接近顶部的地方有一个洞,在大象的腿和躯干之间,被切开的一片狭小空间。

这两百米的路程走起来的每一秒钟都像是跃入冰冷彻骨的水中。在身体刚进入休克状态的那一瞬间,你的一切,被你称之为人生的一切,都在片刻间瓦解,而你身边所拥有的就只是水和寒冷。你的心正努力地将一块冰打成碎片。

手杖已经被太阳晒褪了色,把手上的珠子也已经不在了,却仍旧笔直地立在那里。它好像是被哈罗德留在那里,就为了让卢沃找到它似的。凝视了它一阵子,他害怕去触碰它。晨光既美妙又清澈。山坡在他的身边默默地流淌着昨夜的雨。

就在手杖的旁边,有人小心翼翼地堆起了一叠石头。即便卢沃已经用手把它们中的大部分扒开,也还是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低头注视着一块化石。以颜色更灰的石灰岩为背景,丽齿兽是那样的白皙,其间的动物轮廓中某些地方似乎被打断了。不过,他终究还是能从它的一条前腿到尾巴尖的轮廓分辨出它的形状:它和鳄鱼一般大小,向一侧倾斜,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水泥浴缸。它弯曲的巨爪仍旧完好无损,头盖骨所在的位置和剩下的石头是彻底分开的,仿佛是被退却的洪水带到那里去的。它很大,他心想,比博物馆里的化石还要大。

卢沃又扒开了几块岩石,掸开碎石,用手拂去上面的灰尘。骨架清晰可见,绕着圈钻进了石头里,大约有二十英尺长。他的心跳加快了。

运用手中的锤子,卢沃只花了两个小时左右,便把头盖骨挖了出来。颜色更深的岩石小碎片在他敲击头盖骨的时候飞了出来。他希望他没有伤害到自己到这里来寻找的东西。这颗头盖骨和古老的盒式电视机一般大小,完全是用石头支撑的。即便让它脱离了周围的基质,他似乎也无法将它提起,因为就连它的眼窝和鼻孔里都充满了岩石。岩石的颜色比头盖骨周围的更浅一些。卢沃心想:我一个人是无法移动它的。

然而他做到了。他拉开睡袋的拉链,用它罩住头盖骨,把骨头的四面都垫起来,用手杖作为杠杆,开始让它滚动起来,一次几英尺地朝着道路走去。把头盖骨弄到挡土墙的底部时,天都黑了,卢沃也已经没有水了。紧接着,他又回到剩下的骨架那里,用岩石和碎石再一次把它盖了起来,用手杖来标记,把他的营地搬到了马路上。

他的两条腿很痛,手指被割伤了。星光的光环在山脊线上扩散开来。他身旁草丛里的昆虫欢欣鼓舞地合唱着夜里的歌谣。卢沃在旅行袋上坐了下来,大腿上摆着自己剩下的最后几颗橙子,而那颗头盖骨则在他脚下六英尺的地方被裹在睡袋里等待着。他穿上鲜红色的派克大衣,等待着。

月光缓缓地翻上了郁郁葱葱、充满了陨石坑的大山。

归途

午夜过后,三个会说英语的芬兰女子为卢沃停下了车。其中有两个人都名叫保拉。她们似乎有些微醺,一脸震惊地问起卢沃怎么会看起来如此衣衫褴褛,或是他在非洲最偏远的其中一条道路旁边坐了多长时间。他依旧戴着帽子,告诉她们自己一直都在寻找化石,还请求她们帮他搬运那颗头盖骨。“好的。”她们答道。几个人携手合作,不时停下脚步,轮流喝着一瓶红葡萄酒。不出十五分钟的工夫,他们就把头盖骨从墙上拉了过来,还在厢式货车的后面为它腾出了空间。

这几个女子正在穿越南非。她们中的一个人最近刚满四十岁,而其他人是到这里来为她庆生的。她们的野营车地板上堆着齐膝高的食物包装纸、地图和塑料瓶。大家轮流递送着半块厚厚的奶酪;其中一个保拉把它切成了楔形,放在饼干上。卢沃慢慢地咀嚼,眼睛紧盯着自己破损的指甲,很想知道他的身上散发着什么味道。然而,仪表盘一直大声播放着雷鬼音乐,女子们的笑声又有些夸张。“多么奇妙的一场探险啊!”她们说。他想起了自己旅行袋底部压着的平装书。她们在山口的顶端停下,你争我抢地爬下车,要求卢沃在写着“顶峰”的破旧棕色路牌边给她们拍张照。这时,卢沃感觉她们仿佛就是被送到他的身边来的天使。

黎明时分,一行人来到一座名为马杰斯方丹的高速公路小镇,在皇后酒店里一间摇摇欲坠、空无一人的餐厅中吃着炒蛋和炒番茄。卢沃喝着一罐冰凉的芬达饮料,看着这些女子吃饭。她们的旅途就要结束了,在相机屏幕上向他展示着其他的照片。鸵鸟,酿酒厂,夜店。

喝完第一罐芬达,卢沃又喝了一罐。头顶上的电扇缓慢地旋转着。三个女子不时朝他转过头来,露出和善而疲惫的笑容,仿佛在她们的世界里,黑人和白人都是同一种人,是一模一样的,仿佛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再也不那么重要了。没过多久,大家起身爬进厢式货车,踏上了返回开普敦的旅程。

其中一个保拉开车;其余两个女子睡了。以浅抛物线形状吊在电线杆之间的通信电线,在车窗外一闪而过。道路是不间断的直线。开车的保拉不时回过头看看后座上的卢沃。

“头疼?”

卢沃点点头。

“它是哪种化石?”

“也许是某种被称为丽齿兽的东西。”

“丽齿兽?类似美杜莎?头发是蛇,之类的?”

“我不确定。”

“哦,那些是美杜莎没错。美杜莎和她的姐妹们。如果你回头望向她们的眼睛,她们就会把你变成石头。”

“真的吗?”

“真的。”四十岁的芬兰女人保拉答道。

“这只丽齿兽已经很老了。”卢沃说,“从这一整片沙漠还是沼泽时起。沼泽里还会有大江大河穿过。”

“我懂了。”保拉答道。她开了一会儿,随着音乐用大拇指敲击着方向盘,“你喜欢那么做吗,卢沃?外出挖掘古老的东西?”

卢沃望向窗外。在那里,在栅栏线外,在星光和平顶的山脉下,在大草原和矮小的灌木下,在永无休止地拂过卡鲁的风中,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呢?

“是的。”他说,“我喜欢。”

十二门徒酒店

保拉把厢式货车停在了木匠老大家的灰泥墙外。四个人下了车。卢沃朝着监控摄像机挥了挥手,可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于是,他们在路沿上坐下来等待。不到十分钟之后,身穿睡袍、遛着两只柯利牧羊犬的老大出现在了街道上。他注视着卢沃,然后又看了看那几个头发蓬乱、衬衫上满是皱纹的女子。当她们打开厢式货车的后门、掀起卢沃破烂不堪的睡袋残存的部分时,他盯着化石足足看了一分钟的时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眼神貌似既多疑又恍惚,仿佛他无法百分之百确定眼前发生的事情是真的。嘴唇颤抖、眼神温和,他望向卢沃,好像就要哭出来了。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站在了老大一尘不染的车库里,喝着咖啡,而头盖骨就裸露着摆在刷了油漆的地板上。这颗巨大的头颅是从过去找回来的,被剥夺了背景。老大打了个电话,叫来一名印度男子,然后一只手托着下巴,观察着头盖骨,又打了几个电话。他的兴奋之情显而易见。不出一个小时的工夫,又来了三个男人紧盯着头盖骨,还有三个哈欠连天的芬兰女子和一个戴着毛线帽的奇怪男孩。

终于,老大消失在了宅子里,再次出现时穿上了一套整洁的蓝色套装。他说自己可以出价一百四十万兰特。三个芬兰女子的下巴同时掉了下来,用拳头狠狠垂着卢沃的后背,还在车库里尖叫着跳来跳去。卢沃问起他现在能给他些什么。老大问道:“现在?就是今天?”

“他就是这个意思。”其中一个保拉回答。又等了半个小时,老大给了卢沃三万兰特的现金,足够被放进一个纸质购物袋里。卢沃要求把剩下的钱全部寄给卡雅利沙镇C区B478A的菲克·加勒特。

“全部?”老大问道。卢沃说:“全部。”

“我们怎么知道你会这么做?”保拉提问道。木匠老大抬起头望向她们三个,第一次把目光从头盖骨上移开,好像不确定是谁在说话似的。他眨了一下眼睛。“你们现在可以走了。”他说。

三个街区以外,卢沃和几个芬兰女子道了别。她们轮流拥抱了他,在小白卡片上给他留下了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其中一个保拉还在一行人看着卢沃爬出她们租来的野营车时自顾自地小声哭了起来。

公司花园入口附近有一间小小的英语书店。卢沃抱着装满现金的纸质购物袋走了进去。他找到一本平装版的《金银岛》,拿出一张一千兰特的纸币付了账。

后来,他拦下一辆海滨出租车,告诉司机载他去十二门徒酒店。司机向他露出了某种神情。酒店前台边的那个女人也朝他露出了同样的神情。不过卢沃身上揣着现金。刚付完钱,她就带着他走上了一条百米长的奶油色长条地毯,来到一扇标有数字7的黑色房门前。

房间和阿尔玛记忆中的一样干净、雪白。露台脚下,翡翠色的海浪拍打着一片金色的海滩。浴室中,小巧的白色瓷砖按照钻石的形状排列在地板上。洁白的毛巾挂在镀镍的杆子上。浴室中还摆着一只巨大的、一尘不染的白色马桶。地板上铺着雪白蓬松的浴室足垫。马桶的水箱上,长方形的花瓶里插着白色的兰花。

卢沃冲了四十五分钟的澡。他差不多已经年满十五岁了,可能还有六个月的生命。冲完澡,他躺在洁白的床单上,看着窗外液态般的午后天空。一大群鸥在海滩上飞翔。他想起了阿尔玛的记忆,既有在他脑海里留存的那些,也有正身处这座城市里某个地方的那些——到目前为止,卡比奇应该已经把它们卖掉了。他想起了阿尔玛对这个地方的记忆,想起了有关鱼的那部电影,滑进浩瀚的蓝色之中。他睡着了。

几个小时之后,他醒来时对着窗外深蓝色的方形天空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打开灯,翻开了《金银岛》。

“现在回想起这个人来,简直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他读道,“我记得他步履维艰地来到客店门口,他的一只水手衣物箱让人用小车推着跟在后面。他身材高大,结实而笨重,皮肤晒成栗壳色……这段《金银岛》译文摘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4月1日的第1版,译者荣如德。——译者注

丽齿兽

六个男人花了六个星期的时间才把骨架挖掘出来。他们只在白天工作,把车子停在距离最方便的路线两个转弯处的地方。不得不引入起重机时,他们会在夜里行动。这些人是用一台不引人注意的卡车把骨架运回开普敦的。从木匠老大手中把它买走的商人将它带去了伦敦的一家黑市拍卖行。在伦敦,人们将它清洗干净,配上装备,涂上清漆,装在了钛金属支架上。经过一场秘密的匿名拍卖会,它卖出了四百五十万美元的价格,在化石拍卖史上排名第四。这副骨架通过集装箱货船从伦敦途径地中海和苏伊士运河、越过印度洋,被人运去了上海。一个星期之后,经由训练有素的标本制作人员之手,它被安装在了基座上,摆在一家四十八层楼酒店的大堂里。

没有假的植被,没有颜色,只有被人喷在它关节处的聚醋酸乙烯酯和被降下来、罩在骨架上的树脂玻璃框。有人在骨架的两边各摆了一盆巨大的棕榈树盆栽,但两天以后,盆栽就应酒店所有者的要求被搬走了。

菲克

二月末,菲克来到小卖部身后的邮局。他的信箱里只有一个写着他名字的信封。信封里是一张价值将近一百四十万兰特的支票。菲克抬起头来。刹那间,他几乎可以听到血液正在自己的脑袋里滚动的声响。他脚下的地面旋转起来。站在柜台后的葛谢罗夫人朝他望过来,目光又转回自己正在填写的表格上。一辆没有窗户的公共汽车驶过。扬尘弥漫在小小的邮局里。

没有人在注视他。地板是平稳的。菲克再一次偷偷瞥了一眼信封,读了读上面的金额。他抬起头,又低下头看了看。

支票的科目栏上写着,化石出售。菲克锁上邮局的信箱,把钥匙挂在脖子上,站在那里闭了会儿眼睛。到家时,他向坦巴伸出了两只拳头。坦巴隔着小眼镜望着他,然后又看向了拳头。他等待着,努力思考着,然后敲了敲右边的拳头。菲克笑了。

“试试另一只。”

“另一只?”

菲克点了点头。

“你从没有说过试试另一只。”

“这一次我说了,试试另一只。”

“这不是什么花招吧?”

“不是花招。”坦巴敲了敲左手。菲克打开手掌。“你的公交卡?”坦巴问道。菲克点了点头。

“你的公交卡?”坦巴重复道。

他们在前往车站的途中在市场稍作停顿,买了两条游泳短裤。菲克的是红色的,坦巴的是淡蓝色的。很快,他们坐上金箭公司的公共汽车,朝着城里驶去。菲克用右手提着装有游泳短裤的塑料购物袋,却不让坦巴看到里面是什么。这是三月里温暖的一天。天空下的桌山边缘鲜明得令人感觉不可思议。

菲克和坦巴在克莱尔蒙特站下了车,牵着手步行两个街区,走进了距离维珍活力健身房两个门脸的南非标准银行某支行。菲克开设了一个账户,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柜员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在电脑上录入各种各样的信息,然后向他索要开户存款。菲克把支票塞了进去。

三十秒钟之后,一名经理出现了。他看了看支票,把它拿到了后面的一间玻璃墙壁办公室里,对着电话讲了大约十分钟。

“我们在做什么?”坦巴耳语道。

“我们在期待。”菲克压低了嗓门回答。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经理回来了,微笑着告诉菲克,银行已经兑现了支票。

十分钟之后,坦巴和菲克站在了维珍活力健身房的玻璃墙前,沐浴在耀眼夺目的晴朗阳光中。头顶上,他们能够看到人们正在跑步机上吃力地奔跑。正前方,透过玻璃墙,透过自己的倒影,父子俩能够看到三座室内游泳池。游泳者费力地在泳道中划着水,救生员坐在椅子上,孩子们则在曲折盘绕的绿色水滑梯管道里横冲直撞。

在入口处,菲克给了服务员一张一千兰特的纸币。她抱怨了一阵找零的事情,却还是递回来一些零钱。菲克在写字夹板上填好一张表格,然后父子俩便走进了排列着红木柜门锁柜的宽敞更衣室。到处都是正在刮脸、系着网球鞋鞋带或是正在打领结的男人。菲克走了进去,坦巴则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扶着自己的小眼镜,快乐得难以置信。坦巴选择了五十五号锁柜,于是父子俩穿上了全新的泳裤——菲克的是红色的,坦巴的是浅蓝色的。紧接着,他们穿过一条铺设着瓷砖的走廊。两旁排列着还在滴水的淋浴器。走下十二级台阶,迈过一扇玻璃门,他们走进了室内泳池充满氯气味道的喧闹氛围之中。

坦巴对自己低语了几句菲克没有听到的话。穿着红色马球衫的救生员坐在椅子上。滑梯喷着水花;孩子们的喊叫声在天花板上回荡。

菲克领着坦巴爬上长长的水滑梯台阶,牵着他的小手。脚下的泳池变得越来越小。他们眼前的那些孩子们粉红色的后背已经被水滴打湿了。靠近台阶顶端时,他们等了一小会儿。前面的每一个人都要爬到一个位置上,然后松手,疾速滑下滑梯,掠过转弯。不出一分钟的工夫,菲克和坦巴就登上了最后几级台阶,两人一起站在了水滑梯的顶端。

菲克在滑梯上坐定,把儿子举起来,放在自己的两条腿之间。温暖的水流冲刷着他们的短裤,急匆匆地顺着滑梯流下去,消失在第一个转弯背后。菲克摘下儿子的眼镜,把它握在自己的手里。

坦巴回过头来望着他,眼睛前面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好快,爸爸。”

“那是当然的了。”

菲克低头看向陡峭的滑梯上第一个转弯处,然后又隔着滑梯围墙望了望脚下看上去十分遥远的游泳池。游泳的人如同小小的、懒洋洋的蜜蜂。纯净的日光透过窗户洒下来。车流无声地从窗前驶过。

他问了一句:“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坦巴答道。

阿尔玛

阿尔玛坐在社区餐厅里一张黄色的扶手椅上。她的头发很短,是银色的,显得很呆板。她所穿的衣服不是她的;在这个地方,衣服似乎会被混在一起。窗外,她能够看到左手边有一面水泥墙、一根旗杆的上半部分以及一片多角形的天空。

空气里飘荡着煮熟了的卷心菜味道。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了轻柔的嗡嗡声。附近,两个女人正试着玩拉米纸牌的游戏,却一直弄掉手中的牌。楼里另外的某个地方,也许是地下室里,有个人正在嚎叫。这很难说,也许只不过是暖气里的空气正在发出哨音。

一丝记忆从阿尔玛的脑海中轻快地掠过:它就在那里,然后便消失了。房间前面的电视里出现了一个举着麦克风的男人,一个转盘和一群鼓掌的观众。

一个身穿白色马甲和白色牛仔裤的高大女子穿过门走了进来。在入口处的灯光照耀下,阿尔玛几乎看不到她深色的皮肤,以至于正朝着她走来的仿佛是一身活了起来的白色套装——白色的裤子,白色的上衣,白色的眼球全都浮在空中。她径直走向阿尔玛,开始在她身边的一张长桌上腾空几只箱子。

阿尔玛的身后,一个穿着印花工作服的护士拍了拍手。“各位,美术课的时间到了。”她说着,“想跟斯蒂格小姐上课的任何人都可以过来。”

几个人开始朝着桌子走来,其中一个还推着残疾轮椅。一袭白衣的女子摆好了水桶、颜料盘和颜料,还打开了一只巨大的特百惠桶。她的眼神望向了阿尔玛。

“嗨,甜心。”她打了个招呼。

阿尔玛把头转了过去,一直保持着沉默。几分钟之后,其他人笑了起来,还把沾满石膏的双手举了起来。白衣女子一边照看着住客们五花八门的自修作业,一边低声对自己哼唱着小曲,歌声停留在一片喧嚣声之下。

阿尔玛全身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她穿的是一件自己不认识的、印有驯鹿图案的红色毛衣,静止不动地放在大腿上的一双手是冰冷的,在她看来就像爪子一样,仿佛这双手也曾经属于别人。

那个女子是用科萨语哼唱的。曲子既甜美又舒缓。在镇子另一边的一间密室里,在绿点的一间记忆诊所中,上千张装有阿尔玛记忆的磁盘正被摆在那里积攒着灰尘。在她身旁的抽屉里,在耳塞、维他命和皱皱巴巴的纸巾之间,放着菲克来看望她时捎给她的4510号磁盘。阿尔玛已经再也记不得那是什么东西了,或是其中包含了什么,抑或是这张磁盘曾经属于她。

歌曲结束时,桌旁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的男人突然用沾满石膏的双手鼓起掌来。阿尔玛窗外的那片天空暖意融融,泛着紫色。一架喷气客机从天空中飞过,闪烁着金光。

阿尔玛回过头时,白衣女子正站在靠近她的地方。“来吧,甜心。”她也是用那种嗓音和她说话的。一种如同热油般的嗓音。“试一试。你会喜欢它的。”

女子把一个铝箔做成的圆盘放在阿尔玛的面前。阿尔玛看到,桌布上铺着报纸,几个塑料碗里四处散落着颜料和绢花,还有木头做的小桃心和雪人。嘴里哼唱着歌曲的女子从特百惠桶里舀了些白色的熟石膏,放进阿尔玛的圆盘里,用一根冰棒棍子把它擦干净。

熟石膏拥有一种美妙的奶油色质地。其中一位住客把它洒在了桌布上。另一个则把一些熟石膏黏在了自己的头发上。白衣女子哼起了第二首歌。或许是把第一首歌重头又唱了一遍,阿尔玛无法确定。“Kuzo inzingo zalomhlaba.南非科萨语,意为“这是这片土地的特性”。——译注”她唱道,“Amanda noxolo, uxolo kuwe.南非祖鲁语,意为“阿曼达和平安,给你和平”。——译注

阿尔玛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石膏还是湿的,要等一会儿。“好的。”她耳语道,“好的。”

她心想:我曾经拥有某个人。可是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Kuzo inzingo zalomhlaba.Amanda noxolo, uxolo kuwe。”女子唱道。

阿尔玛让自己的手陷入了石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