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三 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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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丽湖笔记

独居

一个人身只影单地走这么远,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时间又这么久,在我来说恐怕还是头一次。尽管,在这幢高雅的别墅里同住有十来个人,大多则是五六十岁以上年纪的老人,何况只是头一回打交道。大伙用餐前后聊聊天,我也极少言语,罢了,大多时间是一个人待在自己房间里。有两张软床,床头装饰分有男女的意思,却只住着我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我关上门,拉上窗帘,这个空间便独我所有了。我看书,与卡夫卡、乔伊斯交谈文学与禅,与众多的散文大师谈美学小品,与历代雅士谈古往的笔记体文学。更多的是自我交谈,我同我的斑驳的记忆对话,然后写一点文字,聊以自慰。我抽烟,喝茶,冲澡,大小便。我对着镜子你看看我我瞧瞧你,都似乎认识又十分陌生。桌上有电话,可以打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却一次未动它,怕它打扰我的宁静。有汽车喇叭声在庭院里响起,我不关心它。屋外有脚步声,也不是在为我响动。倒是有人会敲我的门,那是服务员小姐中的某一位来送水或打扫房间,至于我,不过是这房间里的一位客人罢了。我看电视,想看哪一个频道就拧哪一个频道,这是独居的长处。电视好看,好热闹,但他或她都不会从屏幕上走下来同我交往,他们只是影子。在这屋里,我想发现一个有生命的伴儿,竟是一只蚊子。它很漂亮,有很长的腿,也有要命的歌喉。我不忍心消灭它。我已发现雪白的墙上有它的同类的血和尸体。那血当是人血。是打死这只蚊子的那个人的血。血已经干了。我想,假如这只还在飞翔还在歌唱的蚊子敢吸我的血,我也只好这么干了。我怜悯它,但我不堪忍受被蚊子骚扰的精神痛苦,倒不是我舍不得一丁点养活一只蚊子的血肉。我时常一睁开眼,茫然地卧在床榻上,不知身在何处。我突然想起了陶渊明,想到了软禁和流放这个字眼。我这是多么美丽而忧伤的流放。如果这是监狱,我当是最幸福的囚徒。这样想着,我就不再感到恐惧和孤独。抑或,比出家更合适,那么,这当是世界上最好的寺庙。我做我的功课,念我的经,修我的道,炼我的丹,尔后云游归去。可我却留恋尘世,渴望亲情,渴望爱女人和得到女人的爱,不忍告别凡俗,这便是我的悲哀和注定不会成为超人的症结。假如命运迫使我在这里永远住下去呢?那也无妨,索性认了。我也有憎恶尘世的一面啊!

《新闻图片报》 1989年3月14日

窟穴

南国麒麟山下的一个深夜,卡夫卡来找我,无意间谈及窟穴。

他说:“我们在沙地上掘了一个窟穴,窝在里头十分舒逸。夜里我们蜷缩在一块儿,父亲便把树干架在穴顶,覆上枝叶,好像我们如此便可以避免暴风雨以及野兽的侵袭了。当天色暗了下来,就在枝叶底下,我们时常害怕地呼叫父亲,但是父亲并未马上出现。”

“后来呢?”我真替他担心。

“不久,我们才透过罅缝看到他的腿,他溜进来我们身边,轻轻拍抚我们,他的手使我们安静下来,于是我们便沉入了睡乡。除了父亲,还有五个男孩,三个女孩,这个洞穴对我们而言实在太湫窄了,但是,我们若不如此相互靠近,恐惧便会立刻爬上我们的心坎。”

他讲完了,情绪似乎还沉浸在窟穴的境界里。

我说,我就是生在窟穴长在窟穴里的,老家人把它叫窑洞。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放羊归来,遇到暴风雨,我和我的羊群便钻入沟里一个窟穴里。其实也是不知哪个朝代的先人住过的窑洞,洞口积满了泥土,长满了杂草和洋槐树。天色暗了下来,雨却未住,我很害怕,很恐惧,和我的羊群依偎在一起。雨稍小一些,我才摸黑爬上沟坡,把羊群赶回村了。

记得那窟穴旁有口井,不知是水井还是炭井,那时间只是干枯着,扔一块石头下去像扔在沟底里。后来开荒地,父亲和我冒雨填那口井,挖掉了一个小山头,收获过一料好麦子。

还有一回,我和祖父母从市里回来,半路遇雨,就躲进河边一孔窟穴里。天黑下来,点燃一堆火,却耐不住饥寒。尤其是头上的壁虎令人恐惧,总共有十几条。祖父曾养过几箱洋蜂,放在菜花地边,突然有一天发现蜜蜂没一只了,箱子里养的是一条蝎子。这蝎子又怎么蜇了祖父的脖子,他就砸扁了它,用它的血肉贴在被蜇处拔毒气。这壁虎总使人想到那蝎子。其实老家人就称壁虎为蝎虎子的。

我偎在祖父怀里不敢动。面前的河水在涨着,说不定半夜要涨至这窟穴口。这么,我们就摸黑上路,走了四五里沟坡路,在雨中的一阵犬吠声中找到了老姑家。那晚,在老姑家换了湿衣裳,偎在热炕上吃了一顿米儿面,很稠,很烫,现在想起来也香。

卡夫卡听我讲着,不动声色。他本来就很少微笑,内向得很沉郁。

我又讲到华山上的洞穴,石的,是供佛住的,是石匠用凿子錾的。那年春天,我和我大学的男女同学们爬上华山,在黄昏里寻到这处宿营地。男的到山上捡柴火,女的打扫洞里的羊屎蛋。也是用树干架在窟穴口上,以避免寒风和野兽的侵袭。火燃着,火上的水壶冒着热气,我们烤了前胸烤后背。唱歌,说笑话,恶作剧,耐不到天明就各自偎依着睡了。

半夜里,我醒过来,窟穴口洒进皎洁的月光,松涛如同大海在做惊天动地的深呼吸。不知怎么,我感到一阵心悸。天亮了,我们便爬上南天门,去看太阳如何从天边跳动着诞生。

我与窟穴的缘分,使我做过无数次有关窟穴的梦。我在钻窟窿,很黑,很湫窄,有时仅有碗口粗细,我就惊恐起来。我渴望一个好空间。

梦归梦,多么恐惧,醒来依旧平安。但我上面讲到的几处窟穴,却是记忆里的真实事。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从往事里找出许多来。

卡夫卡说他的窟穴是一个寓言。有一个寓言,正捏着生命的痛处。

坚韧地忍耐就是一种胜利。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不是一具躯体,而是一串成长的过程。生存,是需要勇气的。

《人民文学》 1990年第1期

西丽湖笔记

江南雨

圣诞节过后的几天,这里的太阳便躲在了云后边。天色灰白,风微微凉爽,接着空中便织满了银丝。草绿得发青,树也光泽十足,路上湿湿地发潮,于是才感觉下雨了。雨丝太透明太晶莹了,以至难以辨认空气里有液体的成分。而序曲之后,雨便由潜入变为闯荡,哗哗啦啦,刷刷作响,直下个酣畅淋漓,久久不可抑止了。

在故土北方,此时的雪许是铺天盖地了吧?那才叫作冬天呢!北方的严峻,使雨凝结为白色的固体。空气在浓缩,气温在跌落。在那种境界里,人,不是变得萎缩就是变得精神抖擞。四季分明,时令交替,以提示人对于流淌着的时间的珍重。

江南却没有冬天。雨能下在冬天吗?鲜花常开的土地,且让人饱尝温润之春的永远。含糊不清的时序,又使你感到自己永远很年轻,不会有老去的时候。但这样,是否会减少人的生理以至心理上对大自然变化的承受力,弄不好就要慵懒起来。江南是一个温室,温室是舒适的,温室领略不到大自然的气温在推向或热或凉极致时的生命感受。

窗外的雨里,紫色的牛蹄花和簕杜鹃在飘落着,直染红了那条通往远处的小径。平时那位扫地的妇人总把落花扫到路旁的草丛里,让它自行干枯。那妇人是谁?是林黛玉吗?雨里,她不来扫花了,那落花就在雨地里浸泡着,被行人踩踏着,成了一地红泥浆。江南雨啊,你总这般多情而失意。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服务员小姐来送水,打开来是一位陌生的女子。她是报社的记者,来拜访一位老作家,敲门完全是投石问路。她被淋得湿湿的,索性就在这儿避雨。她笑得像小孩子,梳着头,呷着茶水,剥着香蕉吃,谈诗,说行旅观感。我们似乎很熟。雨声如注。

我不知道这雨能下多久。就这么下着,酣畅淋漓地下着,也挺好。我想起一幕小品,拉提琴的少女与失恋的小伙子还有卖苹果的年轻人遇在了一角屋檐下,互不相干,却也十分和谐。因为雨,使他们拥有了片刻的同一世界。雨住了,分手了,屋檐下也就空落起来。我不记得那是不是江南雨。

女记者是走了一段雨路赶到这儿来的。她说,下雨了,真霉气,要是天晴着多好。她说这儿很幽静,别有洞天,天晴着就好了。她说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过节时就想家。她说她的诗写得很彷徨,不再谈什么诗了。她说她在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之前,什么寄托也很无聊。

我隔窗看见她要找的那位老作家打着伞从外边回来了,就把她引到那里去。记者是一种职业,而写诗很难成为职业,何况成为职业就很没意思了,她说。于是,她留给我一张名片,就去干她的职业了。我与她就此道别。

雨没有住的意思。

我又复坐在窗下,想着这江南雨的语丝,在如何萦绕着一个北方人的客心与乡愁。不是春雨,亦不是秋雨,是冬天的雨。在故土北方,冬天是不会下雨的。此刻,那雪花飘飘,已拥抱了我的古都。雨是响动的,雪是无语的。

我想,明天会晴吗?我是担心自己这回远旅没带雨伞,怎么走到雨里去。我希望看见阳光下的江南风景。

房间

那个漆黑的夜晚,他一个人望着远处豆粒般的灯光,默默地走过荒野。他很焦灼地寻找投宿处,也就是寻找房间。他踏入那间阔绰的房子了。让四堵墙把自己圈起来,然后安然地进入梦乡。翌日清晨,他便渴望房间外的世界,迫不及待地拉开窗帘,让关在外边的天地草木进来,还推开了窗户让空气进来。他从一个叫作门的地方扳动开关,从洞天的地方走出去,站在草坪上的阳光里,让房间空荡荡了。他又走出另一道门,摆脱四堵墙的院落,走到牛蹄花掩映的石径上去。而外边还有墙外的墙,局限是无穷尽的。常常,他又要回到那房间里去。

因为拥有了房间,他才厌恶起房间来。透过窗户,景况依旧,紫色的簕杜鹃又凋落了几枚花瓣,青绿的潇湘竹又生发了一节新笋。偶尔有行人从小径上走过,也不向这里瞥一眼。南国小姐又是在这个时间去倒垃圾,手提着红色圆桶走到荒坡下去,又折向一旁的水龙头处冲洗红桶,再唱着流行歌曲走回来。日复一日,这情形周而复始,宁静而单调。一旦他站在窗内时,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竟像是一个囚犯。

黄昏暗示长夜的来临。他突然打开门,走到小径上,又走到高高的荒丘上,走到低低的湖边去。他想挽住时光吗?湖心正燃烧灿烂的落霞,明丽辉煌。而四周的橙子园和荔枝林渐次坠入暗夜。路灯已亮在树丛的小径上,提示他回到房间里去。潮气浸来,觉得脸上凉凉的了。他徘徊着,许久许久,终是朝着归宿的方位,走过小径,踏入庭院的门,又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回到自己刚才的位置。散一散心之后,房间又有了新的感觉,变得适意了。

房间是什么?

是把外界完全隔开的一个小小空间。那么,心,也居住在人的躯体所构造的房间里吗?

暗香

当初一踏入这片异乡的土地,就嗅出了一股奇异的气味儿。尤其在夜间,从小石径上走过,那浓郁的草木所散发的气息便扑鼻而至。是牛蹄花吗?不是。是簕杜鹃吗?也不是。莫非是南国土地的呼吸?

从门庭的天井旁走过,又是那奇香浮动,刺激着敏感的鼻息。仔细捕捉,竟是那株毫不起眼的栀子花。它被剪成一个浑圆的冠,似乎枝干密匝匝的,叶很少也很小,那米粒般大小的小黄花就缀在枝叶间。

掐一朵凑到鼻翼下,猛地有一股能被熏昏的感觉。香得极致,竟是难以接受的苦艾一样的涩味。

北方的栀子花多为盆景,株冠小巧,开不了这么繁的花,且很娇贵。

后来才发觉这里满路边也净是栀子花,如同北方的冬青树一样常见。

又是那浮动的暗香,诱惑一个旅人的感觉。它仍是栀子花香。这奇香被化开来,流动在空气里,弥漫在夜色里,显出这块土地温润清馨的风范。

暗香,在空气中均匀冲淡,恰如其分,且很中和。如同酒,假若浓为酒精便不可饮。又如同糖,假若浓为糖精也要化开来才是。

不去掐栀子花罢。

让爱悄悄从栀子花的旁边悄悄走过。花的灵魂将如同那芳香会不时叩问你的消息。冬天里的春天,栀子花在阳光下在夜色里开放着一片宁静的时光。惆怅的旅人,便有了一个无欲的自在的梦。

时光

屋外的山包上有两个小孩子正在玩耍。男的大约八岁,女的六岁,是随奶奶从香港来这儿看望奶奶的舅舅的。我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他们在那儿玩,一口粤语,我听不清一句话。

这时候,孩子们的奶奶和奶奶的舅舅从湖边散步回来,在小山包下的石径上站住了。两个老人,奶奶六十岁不到,奶奶的舅舅已七十有四了。

两个老人与两个孩子对望着。

只那么短暂的一瞥的相遇,却可以跨越半个世纪的时光。

我想,我在二十年前的时候,也曾像这孩子这么大年龄,不过远没有他们阔绰,脚丫子从鞋子里戳出来,去山包上割草放牛。我和舅舅去矿上捡煤,抹得像黑孩子,一次被公家人抓住,筐被扔到沟里,挨了几个耳光。

孩子的奶奶和奶奶的舅舅,在儿时这么个年龄里干什么呢?不知道,我只听奶奶的舅舅对我说,他的外甥女年轻时候曾是上海之音的著名播音员,后来因故迁居去了香港。她儿子长大成人,变为富翁。我眼前的这两个孩子便是她的孩子的孩子。

我眼前的孩子,不会对上海有任何印象。他们开始的是另一种人生。他们把这里叫作大陆。这里是他们的老家,是根。

两个老人,两个孩子。而我恰好站在中间。

眼前的情景又将很快成为记忆。

历史就这么走动着。

空间

这里不是西安机场。这里是广州车站。地球把你抛上一万米高空,时速为一千公里,不及三个钟头,你便拥有了相距甚远的这个新的空间。

你很小。你在空中对视于地面,那座城这座城也都小。同样,飞机在天上飞,确也是一只银色小鸟。

起点与终点,是此岸与彼岸,你越过了一千五百公里宽的江河。

你由熟识的空间挪到了一个陌生的空间。你正享受此岸的陌生。那双惜别的泪眼,换作了路人的目光。

世界很苍茫了。

从一个大都市来到另一个更热闹的大都市,从内陆到沿海,从古老到崭新,其历史年限约五千年。

你进入四号候车室,这里通往深圳。机票变成火车票,被检票处的小姐咬一个M型的牙印。室内空荡荡的,你还是发现了比你先到的三个候车人,一个老头儿,一个少妇和她的小女孩。老头抱着拐杖,把光亮亮的秃头显给你。小女孩在座椅上摇摇晃晃走来走去,少妇在欣赏她的杰作。你坐在一角,抽着烟,望着这些情景。

难得有这么清静的一隅。

你摆脱了一个喧嚣的所在,在更喧嚣的地方拥有了此刻的宁静。

这空间真好。

你剥开一个从西安带来的橘子,吃着便想,把石头背到山里而山里的石头更昂贵。

使你惊奇的是一只麻雀从窗户破洞里撞进来,很快又消失了。你看清了是一只麻雀,很灰。此处竟有这类野鸟?

从白云机场刚刚起飞的飞机,正擦过窗外的天幕。是刚才乘坐的那一架飞机又折回西安去的吗?

你是一个独旅人,和那秃头老人一样的独旅人。你是此岸,那老人便是彼岸,在岁月之河上。那少妇是什么呢?那小女孩是什么呢?她们母女在各自的一个时间流程里相依相伴。

很快,这块空间属于更多赶路人了。

迷津

车抵深圳。你走出车站,又寻找新的一段路,寻找车。

没有站牌,没有见到开往西丽湖的车子。你辨不出东西南北,不知道你最终的目的地距此有多远。

一群小男人围住你,请乘坐的士,少则四十元,多则九十元。你感到莫名其妙的厌恶。问谁话吧,人家都挺忙,懒得理你。你终于掏一元钱买了一张定价四毛的游览图,多出六毛钱也没问清如何去西丽湖。你再问另一个女人路,她不搭话茬,总问你有无“钢崽”(港币)。你去打公用电话,一个闲人收了你两毛纸币却不兑你硬币而替你拨通电话,他不再肯喂电话,电话饿死了。他送你走不远便十分便当地搭上了去南头的的士,说到那儿可换乘去西丽湖。你感激得递他抽了两支烟。

你迷失了。

到了西丽湖,你仍未醒来。霓虹灯已醒了。

归宿

目的地,其实正如启程时的房间,是一个归宿的抵达。

从西丽湖去西丽湖的创作之家,这最后一程路也同样等待你的寻觅。走了一程,在交叉路口打问一位小姐,她说走错了,甚至是方向性的错误。这又朝回走。再问商亭主人,说天黑了,路有二公里远,出一块钱坐顺车吧,怕路上有坏人。你拦住一辆车子,它不去创作之家。

家,归宿,在天黑之后的异地感到很暖。

你又一次打通了电话,你等车来接。

你静静等着,鼻息里有浓烈的花香。顺便看立在路旁的西丽湖全景图,终于看清了你所立足的位置,过松树山庄,再沿水上乐园桑拿浴按摩中心翻过山梁就是疗养院。你想到联络地点,丙三楼,心悦苑,创作之家。

这便等不耐烦,拎上行囊,何惧路途漆黑,心里极有把握地奔向目的地。

已经是夜里八九点钟了,行人几乎没有踪影。偶尔,有刺眼的车灯戳来,隆隆从身边驶过去。

你走着,走入一团漆黑的沉寂之中,独自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这时,你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被另一个人的脚步声碰撞得杂乱起来。有车灯远远扫过头顶。

“你是陕西来的吗?”

“是呀!你是——”

“我是小毛,你姓和吧?”

当他一把抓过我手里的行囊时,我觉得是到家了。

“前边有灯处就是我们的小楼。”他亲切地说。

远岸

从大陆腹地出发,逾越一千五百公里,寻找岸。

向南,向南。地图上位于南海岸边的城市,仍然远离海。去海岸边,仍然有好些站的旅路。

原来,旅者还是处于这一块近海陆地的中腹。

终于可以望见海了,却又可望而不可即。海是冥冥的,梦幻般的,迷蒙的,云里雾里,看不清海的面孔。若去海滩上,仍有三几里地的路要走。

而眼中的海只能是海峡,对岸又是朦胧的海岸。就是最浩瀚的海域,也还有岸在守候旅人。

行驶于海上的船只,也不过是岸的一部分,充其量是漂泊着的岸。它一旦脱离海岸,就意味着去寻找岸的母体。

岸,如果存在的话,它是在难以企及的远方。

西丽湖

客舍离岸尚远,只好去看近处的湖,西丽湖。被陆地紧紧围拢住的一个小海。

湖水很绿,绿得起了苔藓,如同湖的绿衣;绿得快要化为陆地了。但细察去,仍是透明的,平滑的,柔软的,把星斗和灯光含在了它的多情眼眸里。

迂曲的长廊,通往一个幽静而寂寥的所在。酒楼是诡秘的,如同那诡秘的霓虹灯,如同浓妆艳抹的旅境中的小女人。闹中有静,静中欲动,动静相宜,便是这个度假村的情调。

别墅是一幢幢石垒的房子,白得庄重而洁雅,被树林子一遮一掩,就接近了大自然的原始意味。连路径,也是原生的石头铺设的。

湖在低处,山在高处。西丽塔在高处的高处,成为这个湖的标志。它直指苍穹,夜间也灯火通亮地构成一个锥形,显示其不舍昼夜的存在。

毕竟因为人为的痕迹,湖水静得似不再流动,凝固了似的荡漾不起勃发生命的景观。

西丽湖,一个尚嫌冷落的小女人。

蛇口

海与陆地,交错成一个蛇口状的蛇口。

蛇口的地域极小,去处却有一个“海上世界”。是一只大船泊在岸边,登舷可以远眺香港,入舱可以看到民俗展览,走入一个丰富而稀奇的陆上世界。

在视线内的海峡上,据说曾有无数来自陆地的人们企望前去对岸的另一块陆地,或被恶浪吞没,或被海兽伤害,或被枪弹击沉,总是海把他们送回到刚刚离别的滩头。海不可冒犯,它会把你归还给岸。

一个曾经荒凉瘠贫的滩头,却在几年光景里变成一座洁雅华美的小城。这里的码头通往海上的各个码头,世界的船只可以在这里找到靠岸的位置了。

去问林则徐,打听蛇口的历史。林则徐正站在高高的山巅,被铜铸为塑像,手持古老的望远镜,在对视远处的海面。头顶是冬日里烘得头皮发烫的艳阳,衣襟被海风兜起,远处海面上船只在悠然移动。

炮声哑了,如同左炮台上生锈的塑像般的铁炮。古炮已成为文物,绿树和芦苇丛遮住了炮的视野。

炮声响了,那是开山的炮声。

安宁而充满活力的小城,在当代中国的所谓试管里生长着。这小城是适人意的,远不是它的名字“蛇口”那么令人恐惧。

海与陆在此握手,亲吻。

旋转餐厅

早早起来,赶到国贸大厦去吃早茶。

“吃早茶”一说,只有在这里才说得那么在行。但与其说是去吃什么早茶,不如说去吃五十多层摩天大厦之巅的风景。

电梯是露天的,使你感到怎么渐渐离开地面而升上浩渺的高空。地面上的景物在缓缓缩小,愈小愈使人的视野览尽阔大的东西。走在地上的人会发现,你贴着楼壁在滑落,坠向无底的深空,作垂直状。

坐在窗前,山变得低矮,山外边的异域的楼群探出了头向这面眺望。俯视脚下,人比蚂蚁还小,眼里只是楼房的顶端和斜壁,或是一切景物的顶部。

地球在脚下轻轻旋转起来,把它的这一角落的每一个侧面都显示出来。

你以为自己在远距离俯视这座城市,以至是超然于尘世,其实是一种错觉。你还在地面之上。这是你的喜剧。

石岩湖

过白芒海关,去石岩湖。就是那个在深圳地图上宛如一只小鹿的石岩湖吗?

这里是温泉度假村,不见温泉,但见一个仰成一张弓的裸体少女抖动松软的秀发。这尊塑像,使人领略到“温泉水滑洗凝脂”的适意。但这不是故土上的华清池,这少女不是杨贵妃,她完全是一个开放型的现代女性。

去骑马吧,这里有赛马场,一处人造的草原。颠动于马背上的人,有一种征服的快感。而观赏大汗淋漓的十几匹枣红马卸却鞍子解脱笼头在沙地上打滚的情形,实在令人抖擞。马的自由、奔放、洒脱和剽悍,让人的气质为之逊然。

去租一只摩托艇来,代替你有限的双脚,再化陆地为湖面,让凝固的东西流动起来,你也赢得了顷刻间的快慰。兜风也好,宣泄也好,世界总是在你的视线里飞动起来。

异国情趣的情人岛,更招惹旅人。房子的外形,不再是你看惯了的模样,一反常态便有了个性的价值。湖边芦草簇拥,草浪里有一头牛在那里静静修行。旅人便站在桥上,倚着栏杆,将奇特的房子和那头牛作为背景,留一张影给记忆收藏。唯独不遇情人。

草坪上的野炊的灶台,原始而现代,只是空空荡荡的像片废墟,不见烟火升腾。路旁一位占卜人,是用占卜乞讨。他会为旅人编织幸运,而他看来永远摆脱不了的是不幸的蛛网。

后来初识一位女诗人。她说她无法战胜孤独,纯真可以演变,孤独是无法演变的。她是从石岩湖来的。

是的,人们为了逃避喧嚣与寂寞,才去游历一处风景的。美的风景可以使人陶醉,而醒来之后你依然是一个匆匆过客。

圣地

近海的滩头曾是一处坟地,近处的海也是黄汤淤泥。坟地上会开出红的黄的美丽的花,也就会营造起高雅的殿堂。

这座大学,在丑陋的废墟上建造起来,阔绰而典雅,美丽得如同宫殿。它当是崭新的,一个圣洁的现代的维纳斯。

在校门口的浮雕上我看到了这位美神。她又从浮雕上走下来,踏进阶梯教室,坐在宁静的图书馆里。她在露天式礼堂里讲演,在水池边嬉戏,在草地上仰卧着看流云。

我庆幸这里的骄子们。没有专职行政人员,没有专职的清洁工、图书管理员和伙夫,除了老师和学生还是老师和学生。他们当主人又当仆人,这儿是知识的王国。

商品经济高速发展的土地,也养育智慧之树。

太阳下的倾斜的石座,呈圆形,将它的角度显示给流动的日子。有子丑寅卯的刻度,轴心是一个圆柱,太阳便把阴影透过圆柱印在时辰的刻度之上。

这是新生命在对古老的一种膜拜。因为文化的根很深,深扎在五千年的时间的土壤里。古老却不等同于陈腐。

她愈来愈神圣起来。

沙头角

长不足里,宽不盈丈,一个远近闻名的小街。以街心为界,东边是中国管辖区,西边则仍由港英管辖。只需一步,就跨越了一道无形的界墙。

既然是同一条街,就没有了大的区别。房舍、商品、人的模样,以及语言,看不出有什么悬殊来。

而交融和流通是悄悄进行的。如同血液,也如同这里的阳光、空气。

被誉为“购物天堂”,却也无物可购。金店是开给巨商豪富的,衣裤也动辄几百上千元一件。大多观光者在此慨叹不已,实质上皆属下等人、穷人一类,包括我自己。你去买点廉价的低档货吧,你的经济人格在约束你不可奢望。

沙头角,没什么便宜可占。

一个富有诱惑力的令人失望的小街。

彼此在同化着,彼此在缩短距离,街这边与街那边,街里和街外。甚至于沿海与内陆。大循环的时代,使每一个人变成某种带有同化元素的分子。

海风吹过来,渗入泥土。

沙头角照样有名气,许多人谈起它都那么眉飞色舞,煞有介事似的。

平安夜

客居别墅式的疗养院,平和而安宁。却在圣诞节的晚上,一个人怎么也坐不在房间里了。人类善于群居的本能,在撩拨独居者去寻找热闹。这便沿着小路,去灯火通亮的度假村去凑兴。

圣诞老人到处都可以碰到。他老人家返老还童似的在那里乐呵呵地微笑着。繁丽缤纷的彩带萦绕着,轻歌曼舞在酒楼上醉着。唯独他一个观光者,默默徘徊于这异地的游乐场之外。

他找一块草坪坐下,默默吸烟。草坪略带潮意,很舒坦。对对恋人,从旁边吻抱嬉闹着走过去。爆竹声,依稀如梦,时断时续。

他去商场转悠,买了一个剃须刀。他想到了独居者不善仪表的杂乱的胡子。有靓女在窥视他,他倒先避开那销魂的目光。

恰巧遇上友人,一起坐在酒楼。一个狗肉煲,一个包米羹,啤酒,火腿,花一百多元消受这平安夜。然后送朋友去巴士站,坐在冰冷的椅上候车,然后拜拜招手再见。

当他回到客舍,电视里也正过圣诞节的平安夜。他仍是旁观者,与屏幕上的人儿不能交流。平,为安。客心则夜不成寐了。

水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的空间的迁移,无非是水土有别。不同的水,不同的土,养育不同的植物和动物,养育外在内在各异的人。这便有了地域之界,人际间有了乡党的称谓。

我把旧有的生存环境丢在了1500公里外的西北方,独独地生活在这异域的土地上。肠胃没有感到不服于水土,但情绪上总还不是味道。是的,房间极舒适。空调、热水器淋浴、电视、电话、席梦思软床,应有的都似乎有了。吃的是山珍海味,很可口。缺少什么呢?

缺少以往的水土。

水土是中国槐,走时已落尽霜叶,疏疏离离的了。这里仍一如春天,花繁叶茂,每一株草木都那么有汁气,绿鲜得如同假饰似的。感觉上不是滋味的,是晚饭后听南方人一一讲解苑里花草树木的名称,什么牛蹄树,什么三角梅,什么潇湘竹。几乎认不出几种草木的我,记起了黄土高原上所熟识的每一种植物。

尤其是因水土而造成的人所发出的声音的迥异,使我大为迷惑。这西丽湖,他们说成“赛莱屋”,几乎每一单词都同你的猜想相去甚远,外语一样需要翻译。如入异国,我成了“老外”。回房间打开电视,中央台竟奇迹般播放秦腔《卓文君》唱段,是戴春荣的拿手戏,随后她又唱一曲陕北民歌《赶牲灵》。我拧大音量,觉得这是专门为我而唱的。

水土又不只是口音,甚至是一种心态。在我熟识的那座古都市,是不敢奢望较长时间有这般吃住条件的,但我有时痛感到这不是奖赏而是一种惩罚。我知道我的性情,平和沉稳的时候多,喜欢冒险的时候总是少一些。总说漂泊好,真正上了旅路就生出乡愁的惆怅,尤其是独旅。我也知道,这样是保守的,是没有出息的。

因为太留恋属于自己的水土了。

香蕉园

香蕉园,在我想来是一个极妙的所在。

早餐罢,同伙的几位老人说要去看香蕉园,就一路溜达着前往。先是宽宽的沙粒路,路边的大坡被水冲刷为沟岔梁峁,酷似黄土高原的鸟瞰式地貌。

怎么,一联想便是乡土?

随老人们的脚步走,路折入一条茅草间的小径。小径之小,仅仅可以容得一双脚板。径旁的草绣得实实的,高高的,呈苍黄色。茅草又高了起来,直没头顶,白色的芦絮在飘摇着岁月的白发。

然后是一个小石桥,跨过去又拐上了沙粒路。香蕉园,就藏在前面的凹地里。黄黄的宽大的叶子,硕肥的枝干,又似乎不是树林子,而顶多是一片庄稼地。这印象,使“园”的感觉变得很通俗。

唤一声小老板,香蕉园的主人却在扬着缚有薄膜的长杆子在放鸭子。嘎嘎的一片叫声,击碎了池塘的平静,也击碎了香蕉园的雅致。小老板人小,年纪不过二十岁,着牛仔服,很机灵。他回屋棚子找了把小钢锯条,带我们钻入园子。

香蕉是倒挂在树上的。这一点,使许多北方人为之惊异。园内有菜畦里的那种畦,泥干得板结了,低处是长毛的绿水。大伙瞅准一串子,小老板就使锯条几下子切断牛角粗的蒂,断处就滴下绿白的汁液来。我看着脚下一个发黑的有六七圈年轮的树桩子,用脚一碰,断处就喷泉似的冒水。

我独自拐到一处,想摘下一串来,却怎么也折不断。最后将蒂撕裂了,弄两手汁液,才使果子脱离母体。拿出屋棚一称,有近二十斤,值八元钱。

拎在手里的香蕉可望而不可食,青黄青黄的。园主人说,放好几天才能吃,最好多晒晒太阳。

割草

窗外的风声在草木间流动,听去是淅淅沥沥的雨在响。阳光把窗棂黑黑地画在粉色的窗帘子上,怎么会疑风为雨呢?

有一种声音,有节奏地忽轻忽重地出现在屋外。嚓、嚓、嚓。短暂,轻快而有力。是磨刀声,不像。是敲击声,也不像。忽近忽远,忽隐忽现,在簌簌的风声里神秘地打着节拍,使流动的时间有一个类似秒针响动般的刻度。

打开窗帘,什么也没有。坐下来,又是那声音在诱惑你的心境。生活里常有一些小诱惑,使你有发现的渴望和醒悟。这便索性走出房间,站到庭院里捕捉这声响的策源地。

声音是从阁楼背后的小山包上传来的。但还是看不到什么。扮一个捉蟋蟀或知了或蚂蚱或蜻蜓的小顽童,蹑手蹑足地贴墙根绕到后山去。

先是看见了树杈上挂的红衣衫,继而看清了制造神秘声音的割草者。他倾着身子,双手执一把弯刀。从背后看,他先将弯刀从右边挥向背后,稍一停顿,然后迅猛地向左擂去,弯刀已停顿在左边背后。那声音,在这之间便完成了。

他在重复画一个圆。一个圈便发出一个声音。

他是国内的花匠吗?割去茅草,栽起花木,需要草坪却不需要茅草。要人为而不要野生。

在家乡,用镰割麦子也是这姿势,坡地里撒谷种也是这姿势。播种和收获都在画一个圆圈。这是轮回吗?

似乎,轮回即一切。

回到屋里,仍被这割草声缠绕着,只好与它且作冥冥的交谈。

《海南日报》 1989年至1990年连载

客湖札记

重返是一种发现

我记忆中的谚语里有一句话说:“人一辈子,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当我又一次远离故都南下至海南岛谋事,又辗转广州至深圳欲求一个下榻之处时,想到的便是西丽湖。

又见西丽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三年前曾在此寄居过一个月的时光,优美而孤寂,是消闲,也是自囚于斗室承受劳作之役。离开时却是难耐的留恋,觉得此地已遗落了自己生命的一些日子,将在以后会不时想到这里。但不想奢望会有可能重返这里,完善人生乐园的祈望。

然而,时间之流水与空间之苍茫多么奇妙,我又见西丽湖,在这夏日的阳光下。我的脚印如果有气味的话,今与昔的脚步会重叠在一起,是在捡回自己的脚印,还是重访往日的一草一木?人生会有多少机会,去沿着已经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遭?缘分,是命运的同义词。

想着这一层意思,西丽湖便热切而惆怅起来。我像是重返家园,但因为不能永驻于此,就有了过客的感伤。因为重返的种种美丽的情景会成为记忆,就觉得正在享受的近似罗曼蒂克式的别墅生活亦真亦幻。难道这是梦的一段故事?

但这的确是真实的,脚步把石桥踩出响声,绿湖上刮过的风舒畅地拂着脸面。西丽湖的雨,常是这么在朗朗晴日匆匆掠过,清新而酣美。而夜晚出奇地静,除了林木间的风声便是虫鸣,仙境一样令人神往。我明白了,重返不是重复,而是一种发现。

消闲的马儿

我想,远离深圳闹市的西丽湖,该是一片静谧安适的乐土。在沉寂与祥和的氛围中,除了鸟的鸣唱,便是不时响起的马蹄的达达声。站到阳台上去,发现马蹄声是从湖那边的山林下传来的。由于树林和草丛的掩遮,仅可以看见攒动的驭手在猫腰前行,呈现波浪式起伏的身影。山路是弯曲的,穿过树林与小桥,围着湖水盘旋着。这使得闲适的山水间,多了传奇似的神秘和美妙。

马匹来自距这里三里地的马场,那里是赛马人的营地,是训练骑术的课堂。有容纳几十匹马的马厩,有赛马场,但几乎没有看台。从现代都市来此度假的青春热血男儿,也有善猎奇的女性,租一匹马,就可以让现代风度在马背上在山水间疾驰。我不懂马种,只知道马匹个个高大剽悍,在我看来既骏烈又令人惧怕。

这西丽湖的风景同骏马奔驰的情形一样,已超越人类太功利的实际意义,完全变成一种消闲的享受。马匹不再为重负而流汗,驭手也不是在履行生活的劳务,山也不只是为长木材,水也不仅为了浇地养鱼。一切都变为诗画和美学,由物质升华为精神的存在物。

当然,劳作并不可少,没有劳作就没有这一切。我多么想放下手头的文字工作,拥有一匹心爱的马,游历于蓝天白云与青山绿水之间。马与我一样平等,彼此给予生命活力的享受,彼此需要,彼此获得存在的快乐。而别墅背后的麒麟山也是一匹马,是我爱恋的山湖标识。

小叶桉林子

时别三年,我的桉树林子还认识我吗?曾经客居这里,不止一回探望过你,触摸过你,以后的日子里惦记着你。每与他人提及树木,我总记起你的模样,你在我心中美丽地生长着,你是我所称道的最美最出色的树种。我想,你的洁白颀长的躯干认识我,新发的枝叶也会认识我,就连高枝上的鸟巢及巢中的精灵也会感知我的归来。

黄昏,我从西丽湖边走过,又来探访你的处所。途经时我被你牵引住目光,总嫌过于匆匆。现在,我走近了你,你走进了我,我走入了你的丛中变成了你族类的一分子,你走入了我的体内。桉树,小叶子如眉的桉树,枝条柔软修长的桉树,尤其是躯干洁丽细腻的桉树,如同一群裸身的少女聚在一起亭亭玉立,占尽风流。

我的掌心顿时感知到你的体温,不热也不凉,滑腻而又耐摸,似乎不是木质属性,而是人类肌肤的质地。无枝杈无疤痕,就这么光洁地伸延到高处去。你已愈合了伤疤,把台风折断枝干的经历包藏起来,留给人间的是无缺憾的完美。也会有石质的触觉,是饱含生命的石,浑圆而健康,玉柱一样挺拔。

如此风景,已超越树族进入人体美学的空间。其中杂有的粗糙皮肤的桉树的同类,是别的树种,还是性别的原因,请恕我植物学的无知。我也不想深究桉树的实用价值,木质如何,我只是赞叹她美的形象。

我走遍了天涯海角,还未遇到过第二处类似的仙境。现在,桉树就在我的四周簇拥着我,陶冶着我的性灵,我感觉极好。

星光桨声及白椅

夜半,月亮没有上来,满天星斗掉进了湖里,湖水仍幽幽地沉郁。我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从客舍走出来,穿过芦苇荡边的小石桥,站在这湖边的码头上。宽阔的湖水在夜风的揉搓下,向我弥漫过来,像要接纳了我融化了我。那样,鱼儿便是我吗?

码头其实只是座亭子,亭边泊了几条龙形的小木舟。夜里有谁会来光顾,灯光这么灿灿地照亮着码头。不是去摆渡,这里既是此岸亦是彼岸,从这里启程又会回到此地。但我还是驾动小木舟,划起桨板,借了翅膀似的这边划几桨那边划几桨,我的龙舟便弃岸滑入湖心。我不再是处于陆地之上,我完全置身清凉的液体中了。郁结的心情一旦交付水汁,就不再干渴枯燥。

湖面一片银灰色,很薄,很透明,但任你怎么也划不透它。山影与树丛使不远处的湖水变得又黑又绿,使我恐惧,甚至不寒而栗。可我还是划入了黑湖的领域,以为完全掉入了深洞,其实仍然在平滑的湖面上。即是如此,星星仍无处不在。我捞不上来它,它不断碎在桨板与玉液之间。

我突然发现近处泊着一艘巨船,在漂摇着,朝我靠过来。船上的桅杆怎么长了枝叶,绿帆一样拂动。原来是湖中的孤岛。它也孤独吗?岛上有一把双人座的石椅,白天在阳光下非常醒目,因为周围皆是绿草碧波。我绕岛一周,未找见那把白椅。我想归去,却又丢失了码头,就这么信然漂流于夜湖上。月亮还没有从湖底浮上来。

小石桥通往何处

脚下的拱形小石桥,看来只是供人视觉的一处风景,有山必有水,有水必有舟必有桥,这是园林艺术的正规思维。它并不通往什么地方,极少被纳入路的范畴,最多也是游览者驻足的一处景点。我踏上小石桥,也做一番倚栏远眺或凝思的古诗词里的好梦,观远天落霞片片,湖光树影,低头可见鱼儿张了嘴巴在湖水中呼吸。桥头另一端,一位老人也在扶栏观鱼。

走到小石桥一端,有藩篱织成网字,拦住去路。有侧身可以穿过的缝隙,走进一片橘园里去。曾记得在橘园中吃过鲜橘,橘的颜色和形状足可以燃烧美的欲望,且不说其味道如何甘甜了。现在是七月,不是橘熟季节,枝上空空的,是橘树将青皮的橘果掩了起来,不忍将羞涩和生酸的感觉流露给人们。

橘园封闭着,是为了一年一度的成熟,是为了积蓄一次丰硕的开园典礼。那时,藩篱会拆除,小石桥一过就进了橘园,黄亮亮的橘子就会跨过小石桥走入市场,走入果盘,走入一个个暖暖的圆圆的微笑和惬意中去。空寂的桥头,冷寞的石阶,此刻显出的是一片崭新的历史痕迹,其文化意味也十分的牵强。

湖面开始暗淡下来,小石桥的白色正被夜的风一缕缕剥蚀了去。那位老人没有了踪影,他独自一人此刻又会在做什么?他孤寂吗?他的鱼儿也潜入了湖底,湖波皱纹纵横,默无声息。我驻足于老人刚才观鱼的位置,低下头,脊背高高地拱起,感到了不再年轻的悲哀恰似浩浩湖水。

死蛇与逃命的蚯蚓

与友人漫步于长长的沿湖小道上,心情完全是闲适的。橘黄色的路灯已经亮了,像被高高擎着的烛台,烛焰且包在椭圆的玻璃壳子里。典雅而悠然的情调,被脚下的一条蛇倏地赶跑了。

原来是条死蛇,准确地说是条奄奄一息的蛇。适才前边飞驰过一辆小车,看来肇事者不会是别人。应该说是这条可怜的蛇倒了大霉,怎么会料到这个时分它会撞上致命的一击呢?这许是所谓的命运。它早一点或晚一点穿过小道,也就不会发生这般的惨案。

太有自然归属的蛇,也会在现代旅游业的兴盛中遇到麻烦,以至在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许多事情的偶然性,往往带着必然的成分,在人们惊叹之余想起来也不过如此而已。蛇将它的斑纹印在轮胎上,也许不会有血,但用现代手段一定会查到肇事的车上有关这条蛇的气味。但谁不是无辜的呢?

友人很想走近去看看蛇的惨状,甚至想用树枝去逗它,但终没有走近前去。友人怕蛇,又从未见到过蛇,第一次见到蛇原来是这般死样儿。可以看见蛇身挽成一个环儿,痛苦地挣扎着。它的肚子吃得很饱,比头尾粗出好多。趁蛇之危,腹中的食物开始逃脱蛇的扼杀,在蠕动着爬出尾部。是些小的蚯蚓,慢慢离开现场。

一个生命包裹了另一些生命,蛇的临死换取了蚯蚓类的再生。这种生命现象,简直令人感叹。第二天,友人突然提及去看那条蛇是死了还是活着跑掉了,那条蛇令人惦记也该幸福。尽管后来的肇事现场还保留着,死蛇的皮已干了薄了。杀死蛇的人,也许对此一无所知。

梦生榕树下

三岔路口有一棵浑圆的榕树,三角形的草坪仅仅拥有这一棵树,巨大而精致,像是奇妙的盆景。三条白色石凳,长长的,相向而设,在这路口如同恬静的驿站,供旅人小憩。

我与友人是在午饭后路过这里的,不约而同地从烈日下躲到这方阴凉里去。我们每人一条长石凳坐下,顿觉凉风习习,爽彻肌骨。我想,如果有三人行,每人坐一条石凳相向而视,是很和谐的一个图案的形式。

在绿色的阴凉里,我们相视无语,然后目光投向头顶的树冠。这么,我索性躺在白色长条凳上,仰面朝上,卧成一个一字,把手掌交叉起来枕在头下。我看见每一片叶子在瑟瑟颤动,有风儿在叶片间轻声吟唱。一只无名的小鸟在枝叶间跳动,准确地说,是匆匆穿过,不知忙活什么。一只彩蝶也从烈日下飞来,浸入了阴凉里。

我发现面对的树冠严严实实罩住了阳光,蓦地有几支银针似的光线落下来。树叶显然正在换季,一边长出新叶,一边凋落旧叶,交替中有黄的成熟与绿的生鲜。不时有落叶飘忽而下,原来草坪已有薄薄一层落叶。正是夏日,这种现象已完全没有了季节的概念。

好多年没有这番闲情了,久违了的是故乡夏日的柿树或槐树阴凉。而天空是没有区别的。坐地日行八万里,土地之上的空间岂能有故乡与异乡之别?我渐渐遁入梦境,一切均虚冥起来。等我醒来,落叶满身,旁边的石凳空着。友人不知何时离开树荫下,周遭一片寂静。我渴望阳光,亦渴望一种庇护,是么?

路就是日子

从客舍的盒子里钻出,炽烈的阳光令人有辉煌的畏惧。走过草坪,走过天鹅湖上的小石桥,走过长长的林荫马路,站在丁字路口等待代步的活物。有单骑摩托飞驰而过,见是戴盔的小伙子,只需“打的”一样伸胳膊拦它,单骑会戛然而止,花三元钱便可以抵达巴士站。

如果赶巧了,半小时一趟的巴士会在最佳时间专门等你似的,抬脚就跨入一个冷气库。你被载着前行,变成会动的冰箱,不过是适温的冰箱。它越过树林山湖,在高速公路上加入滚动着的钢铁的队伍。你闭目养神,等睁开眼已置身高楼大厦的峡谷。

这座年轻的城市,除了水泥钢铁的奇峰,就是人群和车辆。不过,这城市的人群亦很年轻,极少可以碰见老人。它的生命活力,似乎把自然规则带给人类的衰老抛得很远。它很优越,优越得使你感到自己已经老了,起码不再年轻。另外,你是过客,很失意又很真诚。

你捉不住飞快的“的士”,你坐中巴或大巴,不知方位,势必要走很多冤枉路。心理的盲目,使你所办的事情所干的活儿拘谨而匆忙,有时也很狼狈。你匆匆赶路,直赶到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这么,又依照惯例去火车站赶回程的巴士,机械而忙碌。

在天色渐渐向晚的变化中,你乘巴士回归郊外的寓所。毕了,在镇上排档吃点东西果腹,再去找单骑摩托回你下榻的天鹅湖边。这完全是一个程序,回想起来,这一天起码有一半时间在赶路。因为,你是永远的旅人,路,始终与你非常亲近,没路就没有了你的日子。

新生命的明证

曾经是茫然地寻找西丽湖的方位,在深圳火车站扮演一个漂泊者的角色。那天傍晚,乘车至南头,再换乘到西丽湖的车,末了还要走几里路才抵达归宿。而重返的心情是坦然的,不需问路,路在记忆里铺设着,只需去丈量它,去体味它就行。当你去深入考察本来以为熟识了的事物时,便亲情倍增。

这次是直接乘中巴到西丽湖的,西丽湖如果有情,会波光潋滟着期待我的目光。景物如旧,这石铺的山路,这店铺,这塔影,这如黛的山麓,只是度假村的主要建筑拆了重盖,一条宽阔的大道正在铺设。石筑的小室在山湖间错落有致,许是物是人非。有何人如我属于梦中的重返者,西丽湖的故人呢?

强台风在前几天从近海的地方登陆,无情地袭击过西丽湖。眼中的树木断枝损叶,甚至被拦腰折断,风和阳光正在抚摸伤口。山间的泥沙曾顺洪水而下,淤塞了洁净的石铺小道。此刻,阳光炽热,我同第一次来此的友人在汗流浃背地赶路。在一棵菠萝蜜树下,我们躲避阳光,小憩于绿蓁蓁的阴凉里。歇脚的意味,真是情趣无穷。

我优越于心境上的访旧,友人则独享浪游的新鲜。我带着友人走过我寄居过的心悦苑小楼,室内已换了多少主人?过小桥,走近创作之家楼舍,我把它当成家园。有人骑摩托过来,我们几乎同时唤出对方的称呼。他是小毛,当初在夜路上接我的小毛,我们已经三年未谋面了。他说,他的儿子已经两岁多了。

一个新生命,正好是岁月的明证。

《美文》 199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