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囤
“打囤呢?”
“打囤哩。”
咝溜溜的南风,把带着几分嫩汁的麦香,送到这窑院里来。老人蹲在门道口,摆弄着一堆纤细而柔韧的枝条。十几步外,即是白杨簇拥的村道,不时有牵牛的、挑水的和闲散的村人走过。
老人并不习惯于向每一个走过眼前的村人行注目礼,只是在别人问候的当儿,才抬眼应上一句。小孙孙在一边凑热闹,将枝条弄散了,又一根根捡整齐,接着又弄乱,做着一种童心的游戏。
按节气,芒种已过,该是收麦时令了。因今年数上四月就没断过雨,窑院前的山地还是一片蓊绿。远处的原野,也没有黄的色气。泾河上游的这块地方,又是比关中川道迟收获十天半月了。这两年,得天时、地利、人和,麦子确实是好年成。今年,若再有十来八天的响日头,就更不忧愁没有白蒸馍和软面吃了。
前几天去镇上赶集,老人置买了几十块钱的东西,杈把、口袋、扫帚,架了一车子。另外,还买了几盒卷烟,一包青茶。还特意给儿媳妇买了顶精巧的新草帽,年轻娃们总爱俏,老人是明白这大理的。这一卷票子里,有老人经营的烤烟钱,有老伴儿的鸡蛋钱,也有儿媳妇的猪娃钱,在外工作的儿子捎回的钱。他最后转到卖囤的市上,问问价钱,一个囤得十二元。老人摇摇头,拧过身走了。
他本是有一双打囤编筐的手,年轻那阵子,常下泾河岸割荆条,编了家什到集市上变卖。囤市上那十二元钱的货,不说价格偏高,就那手艺他也看不上眼。然而,这些年,泾河岸的梢林没有了,一片青秃秃的牧场。老人想到了自留山里那片林子,该剪枝整叶了,剪得的枝条一举两得,是可以凑合着打一个囤呢!
老人腰里别了镰拐,到自留山上替那些桑、杨、榆、槐“理发”。然后,一捆捆背回来,在窑院的门道里悠悠地削起来。枝上的叶子,可以拿去喂牛、喂羊、喂兔,不用专门去割青草了。细枝条的根部一律削成马蹄状,梢部任其长短;再晾在黄黄的太阳下,好使它变得更柔韧些,少点水气。几天工夫,一个囤用的枝条已绰绰有余了。
“爷爷,我帮你打吧!”
“你还小,一边骑马马耍去。”
小孙孙知道爷爷的慈祥,也知道爷爷的严厉。拿一根枝条当马骑,“驾驾”地在一旁转圈了。老人虽说多年不摸条子了,但毕竟是老把式,手到之处,不乱经纬。枝条在裂痕纵横的手中绾着花子,变戏法似的一圈一个模样。昨天还是一个满圆的底盘,有着做茎的放射线在婆娑摇曳;今天已将茎的枝条向上拢起,依次插添着横的枝条,有个囤的眉目了。待编到多半人高,就可以收了囤缘,里头抹上泥巴,盛个两三石麦子不成问题的。
太阳带几分伏天的味道,照得忙于劳作的老人直叭嗒汗珠子。他往阴凉处挪挪,抬头望望天,又去舞弄枝条了。小孙孙又来骚扰了,老人正急于没有哄劝的法子,母鸡“咯咯蛋”地叫了,使得恬静了一晌午的窑院热闹起来。小孙孙飞也似的去收鸡窝里的鲜蛋了。
母鸡还在叫着,邻家的母鸡也叫了。这充满生气的鸡的合唱,是在炫耀自己的收获和给予。炊烟在老伴儿拉响的风箱声里悠悠飘升,汇入村子上空的烟岚。去泾河原畔锄高粱苗的儿媳妇,远远地归来了。收了工的村人,络绎不绝地从白杨簇拥的村道走过,向老人搭讪着:
“囤打好了?”
“打好了。”
《羊城晚报》1983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