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之振传(桐乡历史文化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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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十七从君学赋诗,廿年霜雪枉披襟

吴之振一生交游广泛,三教九流,无所不有,但他的朋友里,毫无疑问当以吕留良最为重要。

吴之振、吕留良是清初石门县文坛上的双子星座,他们两人的相识、相知,到后来的渐行渐远,是偶然,亦是一种必然。

吴之振小吕留良十一岁,两人相识于顺治十年(1653),吴之振十四岁,吕留良二十五岁。这一年,两人出应县试,并成为同届秀才。这时候,他们只是泛泛之交。真正走得特别近,进入“恋爱模式”,是在吴之振十六七岁时。

吴之振《晚树楼诗稿序》说“年十六七,始交晚村”。因为志趣相投,居处又相近,往来甚密,情如兄弟。吴之振《夏日口占四绝寄晚村兼示自牧侄》说:“十七从君学赋诗。”可见,吴之振早年曾向吕留良请教过诗学,这在吕留良《奉和吴孟举见寄次韵得八首》也可以得到印证:“坡老不逢王定国,穷人家具辄交谁。”俞国林先生《吕留良诗笺释》说:“晚村此处以东坡自拟,以王定国拟孟举,意谓晚村若未遇孟举,则其作诗之本领,可传授与谁欤?”吴之振写了诗,常请吕留良修改,吕留良《奉和吴孟举见寄次韵得八首》“木几横窗订旧诗,书来子建说违离。文章佳恶君须定,后世相知更有谁”可证。他们两人的诗风也相近,徐世昌《晚晴簃诗话》就说吕留良:“诗纯用宋法,风调雅近《黄叶村庄》。”

吴之振晚年为吴震方《晚树楼诗稿》作序的时候,吴自牧、吕留良早已作古,吴之振也已名满士林,他对于自己年轻时学诗的经历,说法起了变化。他说:


年十六七,始交晚村,又共摹初盛唐,互相砻错,乃数变而为宋人苏黄之诗。


这段话中,吴之振用了“共摹”“互相”等词,与年轻时候所说的“从君学赋诗”,意思已完全不同。从“从学”到“同学”,这种词汇上的变化,恰恰反映了他微妙、复杂的心理。

顺治十四年(1657)至十六年(1659)间,陆雯若、吕留良在县城举文社,吕留良邀请吴之振参与,徐焕《吴母范太孺人传》说为“晚村每事引之为助”。当时的盛况,据吕留良的儿子吕公忠说:


先君一为之提唱,名流辐辏,玳筵珠履,会者常数千人。女阳百里间,遂为人伦奥区。诗筒文卷,流布寓内。人谓自复社以后,未有其盛。


这不免有夸大之嫌,但至少说明文社的规模不小。按照吕公忠的说法,文社是吕留良发起的,但吴之振的说法却稍有不同,三十年后,他在《次韵送范广文性孚之官天台》一诗中回忆说:“士衡谈笑独登峰,把袂牵裾嵇吕同。”则发起者是陆雯若,至少是陆、吕两人共同发起,而陆雯若居于主导地位。对于当年的文社,吴之振说:“乘车戴笠人何在,深悔当年出肺肝。”对吕留良深致不满,当然,这时吕留良已经去世四五年了。

吴之振、吕留良早年相交,倡予和汝,感情至深,所谓“辄命相思笃,无烦驿使招”,三天两头聚会,不是在吕留良家的力行堂、水生草堂,便是在吴之振家的寻畅楼。吴之振说:“此地自饶朋友乐,相期吾道未全疏。”吕留良则说:“从今也拟相依傍,分取云龙合与谁。”希望一辈子不分离,简直可以用“热恋”来形容。

康熙五年(1666)之前,吴之振通过吕留良,得交黄宗羲、黄宗炎、高旦中、陈祖法、万斯选、万言等浙东朋友圈以及黄坤五、黄九烟等遗民。在此期间,吕留良向朋友圈发起“耦耕”的倡议,希望大家一起归隐南阳村,这其实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当然不可能实现,但吕留良还是请谢文侯画了一幅《耦耕图》,算是聊以自慰。《耦耕图》中,只有吕留良、吴之振。很多年后,吴之振再次看到这幅画,触景生情,赋诗道:“重披老泪沾羔袖,眼底悠悠孰与娱。”

吕留良开拓了吴之振的交游,吴之振也在生活上给予吕留良帮助,送钱谷,送山茧绸,送葛布,送茶叶,送砚台,送炭,送西香,无微不至,施者不厌。又据张履祥《言行见闻录》记载,吕留良姐夫朱韫斯家境贫寒,其父去世后,吴之振还帮忙资助送死之具,不仅帮助吕留良本人,连吕留良的亲戚也一并照顾,如此无微不至,可谓难得了。吕留良《与吴孟举书》说:“受兄之惠,真更仆难数矣。”当然,后来两人关系不和时,吕留良干脆说:“感恩有之,知己则未。”甚至说这些物质上的帮助是“犬马畜及也”,这不免说得过分了。

康熙五年(1666),对吕留良、吴之振来说,都是特别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吕留良拒绝课试,被学使除名,革去秀才;又因为共买山阴澹生堂藏书,与黄宗羲之间起了纠纷,几近绝交。吴之振于是年八月往杭州赴乡试,名落孙山;同月,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北漂”。十几年来,吕留良、吴之振一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当时只道是寻常,吴之振的北行,使吕留良倍感孤寂,他赋诗道:“千里寄君双眼去,三秋报我一镫深。”

吴之振在北行途中,最让他思念的,除了妻子、子女,便是吕留良。他在《九日》诗中写道:“遥忆南阳诗酒伴,檀栾应得念吴郎。”在途中吃到蟹,第一想起的还是吕留良,并作《食蟹怀晚村》诗。“怀晚村”,成为他一路上的重大主题,他甚至在《怀晚村》诗的末尾,直接说:“舟中频梦用晦。”这事倘若发生在现代社会,发个朋友圈的话,大概会让许多人吃醋的。

康熙六年(1667)至次年(1668),吴之振、吕留良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吕留良《与沈起廷书》说自己与吴之振:“表里无间者十有五年,而有刘胤楷、余兰之变,赖兄与诸友绾合。”刘胤楷是康熙四年至八年的石门知县,余兰则事迹不详。所谓“刘胤楷、余兰之变”,究系何事,今已不可考。此事幸赖沈廷起等人调解,吕留良、吴之振往来如故。吴之振《宋诗钞·凡例》说:“晚村虽相晨夕,而林壑之志深,著书之兴浅。”相晨夕,说明交往仍然频繁;吕留良此时对《宋诗钞》没有像以前那样热心,“林壑之志深,著书之兴浅”,大概跟刘胤楷、余兰之变所引起的吕、吴不和存在一定的关联。

康熙八年(1669),张履祥受吕留良之邀,到石门吕家设馆教书。张履祥劝吕留良等友人刊刻程朱遗书,吴之振就是一个重要的执行者,所以他第二次“北漂”的时候,不仅给名流们赠送《宋诗钞》,同时也送朱子《近思录》,如卫既齐《赠吴孟举》说:“宋诗百余卷,大雅赖不坠。遗我《近思录》,复见原次第。”也正因此,吴之振也被当时人称为“道学风流,当代景仰”,其实,吴之振与张履祥、吕留良不同,他并不是道学家。

康熙十年(1671)八月,吴之振开始了第二次赴京之行,吕留良托他带信给徐倬,吴之振抵京后,有《柬徐方虎》一诗:


吕五南阳寄尺书,殷勤白也近何如。

缄縢药裹秋阴薄,屏挡诗囊夜雨疏。

东国旧传修禊事,南州新说聘贤车。

论文共买燕都酒,定有长篇慰岁除。


诗中“南州新说聘贤车”一句,说的是龚鼎孳委托徐方虎、朱矞三向吴之振转达邀请吕晚村至北京评选房书,并商量迎请之礼。吴之振毕竟是吕留良的知己,直接答复说:“晚村一至长安,则晚村先失其晚村,合肥又何取于晚村哉!”

吕留良知道此事后,感叹道:“孟举可谓深知我矣!”

尽管吴之振、吕留良此前已经出现不和,但十多年相交,知根知底,感情基础是坚固的。吴之振第二次赴京,吕留良非常关心,可以说无微不至,他写信给吴之振:


凡事尤当加意敛约,以坐馆为上,依友次之,断不可自借华寓,借华寓则必将供帐宴会,内无人必至畜姬妾,从此铺排,不可收拾矣。区区所祝,惟愿兄谨交游,远声伎,节浮费,啬精神,马吊之戏断勿复近,傍人劝服槐花饮子勿与商量而已。其中尤要慎赫奕之迹,古来文人失足,未始不因文字相知也。近日友朋在此中,大约只争目前些小得失,不复知有平生品行,蝇营狗苟,真不可令冷眼人静处笑看。


吴之振也依然视吕留良为“大哥”,唯大哥马首是瞻。康熙十二年(1673)八月,吕留良得知沈廷起发起建造寺庙“小齐云”,十分生气。因吕留良崇奉程朱理学,距佛甚严,于是出面力阻,事不果。于是写信给吴之振,希望吴之振出面,请石门知县杜森干预、制止:


此事惟兄能为,更无第二人能助力者,万祈留神行之,以必得为妙。庸人视此等事极懈极轻,弟视之则最切最重,平生热血,惟吾兄前可直洒,亦惟吾兄能扫拭之耳。


吴之振是个三教兼容的人,他自己说“竹洲精舍语溪南,白足黄冠尽盍簪”,他家里,和尚、道士常来常往。可以想见,按照吴之振的性格,倘若吕留良不出面阻止“小齐云”,他不仅不会阻止,也许还会赞助一大笔钱。但碍于大哥的面子,吴之振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做“恶人”,跟知县交涉几番,最终满足了吕留良的愿望。

康熙十三年(1674),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吕留良、吴之振终于分道扬镳,从此以后,两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的记录,各走各的道。事情的起因,据吕留良《与沈廷起书》说:“舍侄为其仆所诈,则断断不可,弟以族主受诈,无不可也。”此事究竟如何,今已不可考。但无论如何,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只能说是导火线,而不是根本原因。吕留良《与沈廷起书》中说:


富贵利势,天下之同好也,必曰诗书礼义;参禅付法,古今名士多为之,必曰异端邪说之当辟;骄奢淫欲,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必曰收敛保啬,毋逾绳墨;谐臣媚子,所以娱心志也,必曰亲君子远小人;戏弄博簺,讲习声技,豪家之风流,悦世之善物也,必曰是非君子之道,名教中自有乐地;凡吾所欲为,游吾门者皆当逢迎顺旨,虽否亦可,此忠于所事也,必曰是则是,非则非。一冰一炭,一朔一南,背驰辽绝。


从这段话中,吕留良给吴之振列举了“罪状”,比如参禅付法、骄奢淫欲、听信谐臣媚子、戏弄博簺、讲习声技等,凡此种种,都是吕留良平素十分看不惯的,他最痛恨“僧妓客游之徒”,训示子孙“僧尼老佛,不许往来”。吕留良在《客座私语》中又说“优剧素所痛恨”,《遗令》中也说“子孙虽贵显,不许于家中演戏”。而吴之振则明确说自己是“妓院僧寮两结缘”,一生娶了六个妾,而且在家中养有专门的戏班,他尤其不喜伪道学,所谓“拘人礼法计全非”。与吕留良的做法完全相反。因此,吴之振、吕留良的矛盾,看起来是生活方式的不同,其实是道学派与逍遥派的矛盾,根本原因是三观问题,也即古人所说的“道”。

吕留良希望与吴之振“同切劘于正人君子之途”,于是多次正言劝谏,然而吴之振没有听从。吕留良认为,他与吴之振已经是一冰一炭、一朔一南,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吕留良委托沈廷起转告吴之振:


今者孟举原未尝绝弟,弟自不可立于孟举之庭耳。吾兄往矣,致语孟举,江湖浩浩,游乎两忘之乡。


很明显,这是给吴之振的绝交书。

吕留良与吴之振绝交,他的朋友圈都觉得有点过分。董雨舟对吕留良说:“过此以往,纵有道义金兰接踵而得宁有如此者。”像吴之振这样好的朋友,到哪里去找?沈廷起也出面调解,但吕留良却说,他与吴之振:“所争在志趣,不在事迹。事迹可以修释,志趣不可以修释也。”说得很决绝,三观不同,没法做朋友了。

收到绝交的信息后,吴之振写下了《别燕》一诗,用比兴手法,对吕留良的“忘恩负义”予以讽刺,当然这都是气头上的话,吴之振向来为人厚道,他在诗的结尾,依然笔锋一转,意存温厚,交绝不出恶声:


秋来忽秋去,譬彼梁上燕。

寒热节乍更,飏去不一恋。

还记相识初,阑干护深院。

结巢玳瑁梁,高亚得稳善。

衔泥多点污,未忍略呵谴。

饮啄计及时,粮稻手亲选。

临风梳翅翎,毛羽光如练。

或虑虫虺侵,时防风雨战。

金铃响铿铮,鸷鸟目敢眩。

暇日集嘉宾,堂上开华宴。

凄迷杨柳丝,匼匝桃花片。

万唤复千呼,帘栊巧遮面。

啁啾弄好音,肯逊流莺啭。

清杨白雪词,的历明珠串。

爱护缚红绡,品鉴题黄绢。

鸾凰不发声,美誉一身擅。

双轮倏奔驶,流火若闪电。

绛帏卷桃笙,檀箧悲团扇。

甃寒修绠绝,拨促繁弦变。

闲情薄秋云,去意同飞箭。

去去尔何之,他乡复异县。

何以赠将离,欲语气先咽。

留彼岁寒操,明年好相见。


与吴之振绝交以后,因为朋友圈都觉得吕留良的做法未免过分,而吕留良一向性格强势,他尽管在《谕大火帖》中说自己“吾平生徇友为人,自一身外,无所不可,然每不见德而见怨”,朋友们为什么多“不见德而见怨”,吕留良并没有反省,反而显得甚为负气。在与吴之振绝交后,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写了《乡居偶书》,通告朋友圈:


某迂戾无状,屡获罪于贤豪。循省愆尤,两仪充塞。而硁硁之性,顽不可改,必将蹈国武之祸。用是屏迹邱樊,不复溷厕里党。所冀知交待以“移之远方,终身不齿”之例,爱我者譬某浪游未返,晤言虽渺,笔札可通;见恶者譬某已为异物,不见其人,亦将置之不校。则恩怨可以胥亡,是非可以不论。江湖浩浩,放此馀生,皆长者之赐也。城市义既不入,村中亦无礼数见宾,傥犹以往返驱使相责,有断不能奉命矣。


很明显,这是吕留良因为吴之振而“迁怒”到整个朋友圈了。其实,话说得越气愤越决绝,更见得他的心里越放不下吴之振。绝交,是对吴之振的伤害,更是一种自戕。

二十年友情,不堪一击,吴之振失望透顶,作了一首《书投赠诗卷后》,开始质疑友情,思考人生:


廿年霜雪枉披襟,道路修长底用寻。

冷热惊心催节序,烟云过眼看升沉。

人如菊淡终难觏,谊比饧甜误到今。

数见不鲜真解事,五湖偏得铸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