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骷髅的胜利
格央宗夫人在经堂里磕长头时,俄色喇嘛就站在她身后。喇嘛俯身轻言细语地告诉她,明天是藏历五月初十,是莲花生大师的纪念日。
第二天一大早,格央宗醒来就觉得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清爽。从去年的树叶落光到今年的绿树成荫,她有半年没有见到三儿子降央钦批了。钦批是杜吉扎寺庙指认的活佛,这自然引来人们的一些闲言碎语,说什么“活佛多生在富人家,鲜花多长在水渠边”,“云登家是‘拿起铃铛是活佛,放下铃铛是土司’。”对这些闲言碎语,云登是左耳进右耳出。
钦批当活佛的事,对于佛虔诚至深的夫人而言是一件喜上眉梢的事。入春的一天下午,格央宗同大媳妇一起喝茶闲聊时对她说:“今年是钦批出家的第八个年头。”在杜鹃花打花骨朵的季节,杜吉扎寺的赤乃活佛来云府,说了星星那么多的赞美钦批的话。从活佛的话里夫人听出钦批打算到西藏杜吉扎寺的主寺去深造。
云登对钦批的想法大加赞赏,说:“钦批将来一定是造诣高深的活佛。”但夫人还是为钦批的身体担心,她知道在她生的几个儿子里,钦批的先天发育没有两个哥哥好,除长着一个硕大的脑袋外,其余的部位都是瘦骨嶙峋的。德格的著名藏医旺堆说:“孩子的头大,是因怀孩子的时候吃了太多蜂蜜。”听了这位名医的话,她赌咒发誓不再吃蜂蜜,甚至听见蜜蜂发出的嗡嗡嗡的声音都很反感。格央宗夫人常常站在二楼的阳台,出神地凝望绕在眼前打转的苍蝇群,心里只想一件事,认为大头儿子钦批在出家前,就对世俗生活不感兴趣,比如听到街上经常敲得叮当作响卖麻糖的声音,其他的孩子就十分敏感,闹嚷着要买来吃,而钦批在十岁前将“麻糖”这两个字都说不清楚,可在自家的佛堂里或寺庙里,听喇嘛念经时却有超强的念读和记忆力,并能一口气背诵很多她自己都记不全的经文;对寺庙的铃、钹、鼓、号、面具之类的法器过目不忘,一口气能说出一连串将全家人耳朵塞满的佛教术语和物器。每当这时,漂亮的格央宗夫人都笑得合不拢嘴,认为钦批像自己在西藏当雄当活佛的弟弟。
夫人在镜子前略施了一些粉黛,趁没人时,静静打量了一番镜子里不算显老的自己,总的来说她对自己未老的容颜感到满意。她为云登生了九个孩子,自嫁到康定,她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德格,老家成为她遥远的梦。
初嫁云登留给她的最初印象,丈夫是一个脾气极为暴躁的人,经常外出打猎把她孤零零地丢在府里,这让她多次暗自落泪。看院子的普巴之妻四郎巴姆是多年来唯一倾听她说心里话的知情者,巴姆说:“云登的脾气与康定的风有关。”而老巴姆吃观音土的秘密,她也是唯一的知情者。老巴姆告诉她,在她十二岁那年,康定发生大地震,当时她正拎着奶桶去给观音阁的寺主送牛奶,突然间,她看见所有的房子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的,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翻,掉落的瓦砾和尘土将她埋在观音阁一间靠山的土屋里。被埋的十多天里,她就全靠吃观音土维持生命,后来就落下背着人吃观音土的习惯。夫人曾问巴姆,你的肤色为什么白里透红?巴姆不敢告诉她是吃观音土的缘故,不然夫人会说她是怪物。
格央宗不喜欢康定的风,风沿着折多河和雅拉河的峡谷刮来,刮大风时,人们不得不用手或藏袍的袖筒口去捂住自己的嘴,否则那风会使劲钻入你的嘴和鼻孔,使你哽咽,甚至窒息。在格央宗怀二女儿桑英措的那年,连续六天遮天蔽日的风,把许多木板房上的瓦都掀翻了,砸倒了路上的行人,重伤的都有九人。听说有一个人的脑袋被瓦击伤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后来,只要一刮风,那人就尿裤子。每当春秋两季刮起那狂啸不止的大风,格央宗的心里就发怵,她就将自己紧紧地关在睡屋里。在每次杜吉扎寺喇嘛们念挡雪弹子(冰雹)和挡大雪的经咒时,她都私下告诉呷玛涅巴,说:“给寺庙说念念挡大风的经。”虽然喇嘛的经声没有挡住大风,但在往后的岁月里,意外地挡住了云登暴躁的脾气,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好,甚至对她关怀备至,这让她感到幸福无边,她对丈夫下过这样的结论:“野驴终于收心了。”
自从赵尔丰来了之后,格央宗就发现丈夫这七年来变得郁郁寡欢,经常在佛堂里叫喇嘛念经咒诅咒“赵屠夫”,说他坏了自己的好事,是不共戴天之人。倒是康定的豌豆凉粉和雅拉河畔溜溜调的情歌令格央宗“爱不释口”,她有在怀二儿子多吉顿珠时,一口气吃下十碗凉粉的纪录。一想到用红辣椒油、蒜泥、豆豉酱拌和的白里带黄的凉粉,她的腮帮就直冒酸口水,“呀呀,康定的凉粉想不得,猜想那些头缠青布或白布的做凉粉的川北人不知在凉粉里放了什么迷魂药,女人们一吃就上瘾,一想就想吃。”另外,她对康定家家户户做的麻渍豌豆情有独钟,特别是听到那豌豆在锅里被铲子反复铲动时,豌豆滚动时发出的声音,那快感不亚于年轻时同丈夫的床笫之欢,当然,这种感觉是她永远揣在心里的秘密。当豌豆要炒熟时立马掺上温水的一刹那,锅里发出唰的一阵鸣响,跳跃的水珠像爱的高潮,然后盖上锅盖随即变成哄哄哄的声音,像高潮慢慢散去,闷软的豌豆铲入像吃面条时一样的汤料中,吃起来有滋有味。她是个乐观的人,在二儿子顿珠组织的锅庄队里,能经常看见夫人的影子。
云登全家倾巢出动来到杜吉扎寺。到过康定的汉地诗人黄大愚,在描写杜吉扎寺时曾写道:“落木萧萧,平林漠漠,向晚犹挂斜晖,钟声敲出,鸦队隔山归,叱得浮云四谷,山僧笑,闭了严扉。浮屠下,丹枫乌桕,双关尚依稀……”他的词道出了杜吉扎寺隐秘云林中的那分清香和佛门的高远与超脱。但云登却这样评价黄大愚:汉族人描写寺庙的语言读起来很有韵致,但总缺少一点酥油灯和香雪芭的味道。
节日里的杜吉扎寺却是另一番景象,人们在寺庙外白杨林边的草皮上撑起帐篷,在帐篷外享受阳光,享受野炊,享受山歌和锅庄。康定各族的风味小吃像一个大拼盘云集在寺庙周围,拼盘里的头道小吃就是康定的豌豆凉粉,然后还有麻渍豌豆、麻渍胡豆、烘洋芋、熏牛肉、坨坨牛肉、老陕锅盔、酥油包子等。英国领事、法国传教士也融入热闹纷繁的气氛里,只不过多怀揣了一分自己才知晓的想法。各种叫卖声像闹山麻雀一样包围了这座平日香火旺盛的寺庙。
爱热闹的康定人吆三喝四,借莲花生纪念日的祥瑞之气来抵御各种晦气。花心的绒巴带着一帮侄儿侄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品尝各种美味。
在寺庙高大的门廊里围着大转经筒转经的格央宗和儿孙们新奇地发现,喧闹的货摊边,一位身穿汉式长袍、头戴礼帽、穿一双偏耳子草鞋的乔治牧师,正兴致勃勃地拿起一本薄薄的书在吆喝,他患有面瘫的歪嘴正含混不清地夹杂着英语、汉语、藏语在介绍,同小吃摊一样引来了许多好奇者的围观。乔治曾经回答过好奇的顿珠关于嘴变歪的询问:“这面部神经瘫痪是吹了康定的一线风引起的,在这之前我是一个美男子。”夫人曾为他的这番话感动过,认为“这些越洋渡海、翻山越岭的洋人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自己的家里待着该多好啊,一张好好的脸,吹得歪歪扭扭的,像不小心的装裱师裱坏了年画上的财神爷,裱歪了脸”。
牧师正拿一本讲述耶稣的书滔滔不绝地讲解给围观者听,人们伸长脖子看书上那些与寺庙画上不一样的画。“瞧瞧,这是耶路撒冷,我戴的十字架上的圣人耶稣,就是在这里诞生的。这就是耶稣小时候的样子,多美妙啊,睡在马槽里的伟大生命,跟诞生在莲花瓣上拿节杖的莲花生大师一样……”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时被牧师的演说弄得惊奇地大呼小叫,敬业的牧师想借助平日不可多得的热闹气氛宣讲自己的教义,发展自己的信徒,想必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顿悟之初,与此时此刻的牧师没有什么二致。
杜吉扎寺院内院外人山人海,金碧辉煌的大殿在同弥漫的桑烟和飘动的经幡窃窃交谈,透出古寺令人难以捉摸的庄重和神秘。一副巨大的莲花生大师的唐卡布画遮住正殿,一拨一拨的信徒放下盘在头上的发辫躬身向唐卡顶礼跪拜,此起彼伏膜拜形成的人浪像海波滚涌。
“寺庙还是往日的寺庙,僧人还是绛红色的僧人,但被桑烟所覆盖的那种神秘令我费解而神往。”云登记不起何时,抑或是在梦里,曾经推心置腹地同赤乃活佛探讨过这一带有疑惑的感觉,赤乃活佛神秘兮兮地抿着嘴笑而不答,给原本的神秘披上更厚的神秘。
即将上演骷髅舞之时,扮演尼泊尔僧人的四个阿知然正在维持秩序,他们个个动作滑稽,时而像醉鹅一样大摇大摆地扭动,时而怒目圆睁地从怀中抓一把糌粑朝你推我拉的人群撒去,时而举起长长的鞭子重挥轻打地鞭向人群,引来观众一浪接一浪洪水般的“潮笑”,将舞蹈前的气氛营造得令人捧腹大笑,整个场景其乐融融。
刚刚从跑马山露出的阳光,像大自然送来的一把通神的钥匙,打开了寺庙所有的鼓、号、钹的声音。霎时,巨大的敲打声和吹奏声震颤大地,震颤的抖动源源从足下传遍云登的全身,从小到大,云登就是在这种庄严的神秘中被感动的。感动中,一年一度的骷髅舞正式开始。
顿时,整个场内鸦雀无声,四位插科打诨的阿知然早已像钻地似的不见踪影。十位戴着面具的舞者从唐卡画布后面,跳出蒙古人摔跤前的姿势手舞足蹈地来到院中,吊在架子上的巨大拉嘎(绿色大鼓)敲出咚咚咚有节奏的鼓声,舞者绕成圆圈,姿态像大地失去引力那么慢,请神仪式在缓慢的节奏中展开。好奇的顿珠来到拉嘎的后面坐下,每当看见鼓手用一根像汉字里问号一样的鼓棒重重地敲击鼓面时,他就兴奋不已。他曾经试图把这种鼓和金沙江边的热巴舞中的鼓引到康定弦子队的器乐中来,但尝试之后,发现是那样滑稽和不协调,只好放弃这种有创新但不切实际的想法。
十位出场的舞者用竹枝清扫完充满邪恶精灵的院子,意将邪恶赶走。不多时,另有八名噶尔巴从象多贝里(天堂)飘然而来,他们头戴华冠,拿着用头盖骨做成小手鼓的达马如铃,他们的围裙、脖子、手腕上都装饰有人头骨和人骨,他们依然用缓慢的节奏舞蹈并唱起纪念莲花生大师的赞美诗。
观看的人们在如雷贯耳的鼓钹敲击声里,几乎听不见唱词,只能观看这些天神们云里雾里般的比画。又是一阵紧密的钹击声里,又有八名从象多贝里飘来的精灵,他们拿着小手鼓,表演着与八名噶尔巴相似的舞蹈,前八名噶尔巴陆续退场,返回去迎请莲花生大师。
随着一阵更激越的钹鼓敲击,第一幕在云登似看非看中结束。在来杜吉扎寺之前,云登就吩咐呷玛涅巴,说:“寺庙举办大型骷髅舞期间,僧侣们的食物和茶水的费用全部由云府提供,但这次的驱鬼舞,寺庙要组织全部力量投入表演。”因为他把这次表演看得非同寻常,他想要把七年来郁积在胸中的对“改土归流”的隐恨,借助骷髅舞的神奇魔力全部宣泄出来。云登知道,“改土归流”在康区是大势所趋,但想到更登席巴·美郎却杰降巴家族三百多年来,多次协助历代朝廷为康区稳定做出过的巨大贡献,朝廷还是要收缴他家的土司权力,未免还是难以接受。近一段时间,巨大的云府在云登眼里仿佛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吱吱嘎嘎地呻吟着,像在遭受大地震般的洗礼,摇摇欲坠,心里有种失去根基的空荡,惶惶不可终日。
前一段日子,德格土司的印信、号纸被收缴的消息,已有亲戚从千里之外骑马传来,这表明,朝廷的“改土归流”措施对所有的土司都一样,不会单独留云登家族来做样本。于是,云登着手谋划家族的出路,但他还是对朝廷怀有无限的侥幸心理,认为朝廷还是有眼有珠的,毕竟“改土归流”的公文还没有递到云府,可忐忑不安的心情让他终日处于等待之中。因此,今日的驱鬼舞在云登看来,就有着一种“劳神”之力来力挽狂澜的心理寄托。关于这一点,赤乃活佛早有洞悉,他从云登越来越深的眉间皱里看出了他的焦虑和不安。
格央宗夫人坐在丈夫旁边,她前面的小孙子松吉罗布不停地将桌上的水果和茶碗掀翻,云登怒狠狠地瞪了“转世仇人”一眼,引来夫人对孙子小声地责骂,并掐住他屁股上的肉威胁他说:“如果再不听话,就叫娜雍把你送到院中,让那个戴鸟头面具的恶魔把你吃掉。”但这一威胁顶多只能管用十分钟。
夫人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看见降央钦批,她在绛红色的僧众里努力地搜寻儿子的面孔,当她侧眼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丈夫时,发现三女儿索朗旺姆的座位是空的,心里顿时疑惑,“这个死丫头,不会又去找那个陕西商人的儿子约会了吧?”眼前的舞蹈随即变得模糊不清,她一直想着这件令她非常不开心的事,“自从嫁给云登格龙,这个家就没有一天不让我操心的。”当初千里迢迢从德格远嫁而来的她,身段就像格萨尔王的妃子珠牡一样亭亭玉立,面容犹如吉祥仙女一样美丽端庄,笑容就像雨后的彩虹灿烂而热情。如今虽是儿孙满堂,昔日的影姿早已荡然无存,唯一能让她惬意的就是家里顶楼的佛堂,在那里静静伫立的菩萨和香火能使她的心灵变得平静。
经历了“豪门事多”的格央宗日渐关心和热爱起自己的丈夫来,这是她活了五十五年来初次对丈夫有了爱的情意,像在蘸馒头的酥油里放了蜜糖。做姑娘时,当她知道自己为了家族的利益,不得不去嫁给从来不认识的云登,她偷偷地哭了三天,家乡的河水陡涨了三天,她知道那是她的泪水。她离开了她暗恋的人,年轻时做梦,那位故乡的美男子经常闯入她的梦里,如今随着世事的沧桑,她发现云登这个长不大的“孩子”越来越有男人的魅力了,了解终于成为真爱的起点。而年轻时那个闭眼时常常出现的骑着白马的英俊王子只是无知幻化的梦。想想因梦而受困的教训,她必须尽快制止三女儿的过激行为。
对于三女儿的事,丈夫的反应却很平静,她想,也许丈夫是被他左思右想的巴宫迷住了,竟然把家里的大权交给了绒巴。但近半年来,官府收缴土司印信、号纸的坏消息从茶马道上频频传来,有姻亲关系的土司或自己或捎密信密报,这又迫使丈夫回到自己原有的位子上来,在睡房里当着几个心腹管家破口大骂绒巴的鲁莽想法,说他用玩女人三分之一的技巧来对付现在的困境就好了。
每当这时,益西涅巴总是笑眯眯地站出来替绒巴说好话,“我们藏族有句话叫‘小孩难孚部落众望,小石头难阻鸟儿起飞’,目前这舵还得由大人你来掌啊!”
看看两鬓出现白发的丈夫,格央宗进经堂的时间和次数增加了,她只有向神力无边的菩萨祈祷,假如能使这个陷入困境的庞大家族走出困境,她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果真如格央宗夫人所料,索朗旺姆用大侄子吞珠和侄女便央龙珍做掩护溜出了寺庙,三人来到卖糖人的摊前,围观的藏族人对这位用勺子在白色平坦石板上倒出各种各样动物的师傅的手艺赞不绝口。旺姆的男友刘康生为孩子们付了一条龙图形和一只孔雀图形的糖人的钱,两个孩子便答应不告诉奶奶说姑姑跟刘叔叔在一起。于是两人喜形于色地目送孩子掩入人群,便悄悄钻入密林中。
中午时分,骷髅舞的第三场,为感谢莲花生大师的出现,以来自印度的神梵天藏巴王和因陀罗杰尔金王献给大师一幅八珍图而收场。按云登的要求,骷髅舞要完整地演完第十一场才结束。云登在午餐后应赤乃活佛之邀来到活佛的住处,此时,两位康巴的上层人物面对面地坐在睡屋里,不等云登问活佛为什么在最忙的时间里抽出时间来与他单独相会,活佛就说:“我是属羊的,你是属马的,我比你大一岁。”云登点点头。活佛接着说,“从我们相识到成为朋友大概有四十年的时间了吧?”云登土司依然点了点头。“其实从你那天遣呷玛龙央涅巴来寺庙,我就觉察到你想借助神灵的力量来排遣你的忧虑。”
云登欲启齿解释,赤乃活佛抬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示意土司耐心听他把话说完,“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的忧虑是眼前的,是眼前一股强大的魔气障住了你的双眼,这股魔气之外仍是属于土司灿烂的云彩和悠远的大地。”
“何以见得?”土司反问,想迅速找到答案。
活佛笑笑,笑里藏着深远,包含着拨云散雾,这看穿红尘的笑使云登对活佛随即要发表的高论充满了期待。活佛收起笑容说:“当年吐蕃最后一个赞普朗·达玛灭佛的气势远远超过了赵尔丰的‘改土归流’,幸存的高僧借助藏东的宽阔和艰险,纷纷隐匿于康巴、青海和蒙古。想想,逃匿的心情是何等的沮丧和悲哀,活命成为他们保住佛本的首要任务,所谓‘留得草场在,何言无牛羊’的道理是明摆着的。而你现在的处境没有到生杀予夺的边缘吧?”活佛这一问,不是要云登回答,但云登认为活佛这番简短的开导,犹如一把快刀,刺破了他被郁闷和烦躁包围的藩篱,一条充满阳光的新路在活佛的引领下隐约出现。
谈话间阳光从活佛背后棋盘式的窗格中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耀眼的光柱,烟雾和尘埃在光柱里游移,一道轮廓光金边一样勾勒出活佛的身影。活佛光亮的头颅在阳光的照射下,有源源不断的智慧从那里迸出,让云登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明白,他与这位高僧的境界,在命运攸关之际显出了高低。这让他想起“喇嘛高于部落,日月高于山巅”的俗语,他突然感到活佛的身躯在迅速地膨胀,他几乎是仰望着听完这位神界的代言人为他指点迷津的。
“就在朗·达玛的剑要斩除佛教之际,另一支划分前弘期和后弘期的箭让他‘封喉’,藏传佛教获救了。”活佛停下来看看他,似乎在有意考验云登的敏感和悟性。
云登抢先替活佛说了这句话,“后弘期,佛教更加繁荣昌盛了。”他用拳头使劲砸在自己的掌心大声说:“觉绒波(敢向大昭寺赌咒)!瞧我这个不开窍的死脑筋!”
活佛看见云登顿悟的一击,认为他俩的谈话可以结束了。他将盘腿打坐的身子向后仰了仰,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而后补充了一句:“谚语说,‘无笼头的野马难驾驭,无鼻圈的野牛难驯服’。这就是康巴同拉萨的差异。”活佛不想扫土司的兴,便做出一副像法台上面容和善的考官仔细倾听格西们答辩的模样,耐心鉴赏云登的顿悟。
领到活佛圣言的云登幡然大悟,兴奋地说:“虽然康区的‘改土归流’将革除土司的权力,但是,康区的地之大,天之广,赵尔丰不过是朗·达玛式的流星,星光之后我云登依然是这方土地的主宰。”
云登豁然开朗的见解使活佛快活地整理了一下披着的袈裟,说:“藏族人有一句俗语叫作‘治理大部落心胸要宽广,驯骑烈马缰绳要粗长’,这道理足够我们嚼牛筋一样嚼一辈子。”说完后便不再言语,他嚅动的双唇又回到了神界的经言中。
云登却按捺不住了,堵在胸腔的郁闷和不快被活佛凿开了一个裂口,嘭的一下破胸而出,这时他感到一阵眩晕,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在不能自持中急剧摇晃,眼前一股股黑色和红色的液体交替奔流。他感到两股奔流的液体将他掀翻了,他无力地躺在液体上翻滚、奔涌,奔涌中看见赵尔丰正坐在洪水的浪尖向着东方逝去。云登听见了自己的笑声。
格央宗夫人在中午的空闲时见到了钦批。坐在儿子的扎空(寝室)里,望着这位绛红色的僧人,她反而不知道如何与他交谈,不知道对他要说些什么。
对其他的儿女她一定会谈这些话,要听父母的话,是儿子就要学学自己的父亲,管好家业,然后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然后生许多天资聪颖的孩子;是女儿的话,要有康巴女人的规矩,像自己一样多进佛堂,少搬弄是非,嫁出去后要尊敬孝敬公公婆婆,侍奉丈夫,生儿育女……
屋里静静的,除了一只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钦批在母亲面前也变得沉默寡言,手心不停地揉搓手心。
母亲慈祥的眼光张望着室内的一切,不时地摸一摸被褥,掸掸上面的灰尘,撑一撑床垫,但她突然意识到,僧人的物品对于一个女人而言是不能随意翻看的,她变得有些神经质似的拘谨起来。儿时父亲带她去寺庙时,曾吹髭瞪眼地提醒她,寺庙的东西这不能摸,那不能动,眼前的这个大头儿子瞬间变得遥远而陌生,最后她终于还是以一个母亲的口吻问了一句“一切都还好吧?”
“嗯嗯。”儿子平静地回答了她的话,目光充满了慈善。
云登的到来替一时找不到话谈的母子解了围,“哎呀,我的两个调皮捣蛋的孙儿孙女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兴奋的语气和满脸的堆笑令夫人感到意外。
“唉!”夫人长叹了口气说,“还不是你那个不知要惹出什么事的宝贝幺女带去做挡箭牌了。”
“哦,跟舅妈去了,那我就放心了。”云登说,但他又不解地皱皱眉头问,“什么,你说什么挡箭牌?”
“旺姆一定是跟那个陕西商人的儿子幽会去了。”夫人的脸上透出怒气。
“哎呀,说得这么难听,老太婆啊!这里是康定,不是德格,我看你有些时候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女儿长大了,我就没有看出刘掌柜的儿子哪点配不上你的宝贝女儿。”
丈夫的话使夫人大为生气,说:“我们家的自由民普巴彭措不是和科巴(奴)四郎巴姆结婚沦为科巴的吗?要是按我们德格的规矩,平民与土司的儿女恋爱,都被视为反抗家族,是要被降为奴婢的,与我表妹偷情的下人尼玛就是拴在牛尾上拖死的。”她的连恐带吓让云登若有所思,于是她抓住这一机会轻言细语地问云登:“那,色达都加头人的儿子提亲的事如何办呢?”
云登带着厌烦的神气看看夫人,没有说话,而是把话题引向三儿子钦批,语调温和地问:“听赤乃活佛说,这一阵子他身体欠安,大殿里领经的事由你承担了?”钦批点头。“活佛对你的嗓音很满意,说声音像来自象多贝里,低沉、洪亮、宽广。从噶拖寺和竹庆寺来的莫热活佛和加央活佛在折多山垭口就听见了杜吉扎寺大殿的领经声,他们预言今后这声音能覆盖康藏大地。”这番话顿时让夫人的表情由阴放晴,她的目光在两个男人的脸上移动,充满了慈爱和自豪。
“啊嘛嘛,托菩萨的福,活佛还说什么?”她追问,欣喜的表情反映出她想听到更多的喜讯。
“活佛还说,就连爱唱什么咏叹调的领事贝克尔听罢都赞叹不已。说这是全世界都不多的用头部、肺部、丹田气韵发出的头腔共鸣。”
“什么头腔共鸣,这声音明明是喉管里发出的,这些毛脸洋人就知道瞎说。”云登的这番夸奖让夫人高兴得流出了泪水。
夫人知道儿子要练出这般好的音色,不知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她清楚地记得,钦批入寺的第二年,大涅巴呷玛从杜吉扎寺回来时告诉云登,为了把钦批培养成一流的领经师,师父将小牛犊的牛皮在水里泡柔软后,就不断地将软牛皮从钦批的嘴里塞进喉管以下的肠子里,说这样能扩展嗓子的音量,然后将钦批悬吊起来,用香雪芭煨出的烟雾来熏,悬吊的人血液倒流,烟雾熏得人咳嗽不止,愈憋气呼吸就愈少,肺部和丹田的存气量就愈大,他看见钦批咳出了血,充血的大头青筋暴突,鼓涨的双眼差一点就滚出来。听到这些她心痛得差点昏死过去。她只听说过虫草和鹿心血是补气补血的,但托涅巴带给赤乃活佛的虫草和鹿心血都被退回来了。令她欣慰的是,事隔八年后坐在她对面的儿子,身体变得魁梧起来,丝毫没有令她担忧的地方,反而头和身体的比例更加协调了,像个女人眼中的男人了。
索朗旺姆的男友刘康生在成都高等学堂学机械,前不久收到邮差从成都日行七十五华里送至康定的信件,这封信在途中整整走了十二天。当刘康生摸着这封经过日晒雨淋的皱巴巴的信件时,上面邮戳的印迹仍然清晰可见,邮戳的最上面写着TATSIENLU九个英文字母,中间是年月日,下端是楷体“打箭炉”三个字。信上获知他已被清政府获准第二批公派去日本留学,预计在秋初出发。
索朗旺姆捏住这能从远方传回亲人话语的牛皮纸口袋问:“以后我们就在这上面见面了?”刘康生点点头。日本这个地名,旺姆听来总觉得怪怪的,日本,对于从没有出过远门的旺姆,在刘康生的描述中要从康定坐滑竿去成都,然后要坐火车去重庆,然后要乘轮船去汉口,然后又坐火车去……然后再乘轮船去日本。
她对这上上下下的折腾充满了好奇,她想,如果阿爸阿妈同意的话,她也想像他一样在滑竿、火车、轮船上去折腾几天就回来。当她把这一想法告诉男友后,刘公子笑得像冬季添膘的老熊,“啊——哈哈哈,啊——哈哈哈”,身子在草地上翻滚。当他笑得肚子一阵阵剧痛后,望着一脸茫然的旺姆,他才深情地意识到纯真的她为什么如此的茫然,他用双手捧起旺姆水蜜桃一样的脸蛋,像捧心肝一样流出了幸福的泪水,趁流泪的激情正浓时对她说:“旺姆,等我学成归来后,一定带着你周游世界。”
旺姆就喜欢汉族男人的温柔体贴,每当刘康生说一大通她听起来非常费解的话时,她就觉得这个汉族人娃娃脑袋里装着许多令她向往的东西。他不像她的两个姐夫,除做生意数银子和喝酒外,她就没有看见过两个姐夫陪姐姐像他们这样快乐地待在一起。
每当刘康生用雅拉调唱起自编的情歌时,他会像熊一样肆无忌惮地高吼:“要摘天上的星星,需要云彩的翅膀,要得到旺姆姑娘,就需要金子的心肠……”歌声字字句句缓缓流进旺姆的心,他们的肌肤和体味一次次地交融在一起,这种感受使她全然不顾“砍手剁脚”的家法,为了这份爱,她产生了远离康定的想法。
密林外再次传来的莽号声提醒旺姆该回了,此刻她的脸正贴在男友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幸福地憧憬着未来。“我的天。”号声像是母亲的召唤,她站起身慌慌忙忙地拍打沾在衣裙上的杂草,顾不及告辞就朝寺庙跑去。
女友仙女般的背影彩云一样飘然流去,康生没有怨气,他已经习惯了这位真诚的姑娘的不辞而别。刘掌柜得知他与大土司的女儿恋爱的消息后,心情特别复杂,他只对儿子说了一句:“儿子,你是在雪山上跟狮子玩,像你爷爷初闯康巴一样,全凭你的胆识了。”看见草地上摆满的苹果、樱桃、李子,原本想同旺姆分享这丰盛水果的浪漫初衷,就这样被寺庙的鼓号吹走了,他赌气似的大开“吃戒”。父亲的叮嘱再次在他耳边回荡,但旺姆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早就使他下了非她不娶的决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水果,他要借助这些水果的能量向讲求门当户对的土司家族宣战,就像赵尔丰那样一路向西向南再向西,而他的爱情誓言就是娶旺姆,娶旺姆,还娶旺姆。
父亲听见儿子这一不恰当的比喻后,说:“这能和赵尔丰相提并论吗?赵尔丰是长着满嘴钢牙的老豹子,而你却是一只喂狼正当时的小肥牛。”他为儿子的爱情心惊肉跳。
格央宗把女儿违背父母之命的怒火压在胸膛,她清楚,纪念莲花生大师的日子还没有结束,为了让全家沐浴在佛的圣光里,哪怕是一丝丝的晦气,在夫人的心里都是不完美的。于是她克制着,像康定二道桥的地热温泉那样温而不烫,除手里的佛珠不均匀地转动外,没有人觉察出夫人内心喷涌着火山岩浆一样的愤怒心情。
云登在骷髅舞快要结束之际来到二楼正对大殿的看台上。
骷髅舞中的牡鹿进场了,手里拿着顶端用头盖骨做成的金刚杵,这是牡鹿的武器,牡鹿一步一步地接近林噶,开始缓慢的舞蹈。随后杜鹿将金刚杵放在一张兽皮上,抓起一把剑,在空中挥舞,待剑在空气中磨快后,快速地切断了林噶,这是莲花生赶走邪魔的压轴戏。牡鹿热情地吃着林噶的肉,喝着林噶的血,然后在兽皮上不停地翻滚,陶醉在饮血食肉的快活里,霎时,鼓号声响彻天际,把所有人的心都震碎了,牡鹿在全场的沸腾声中缓慢退场。
一群头戴骷髅面具,身穿绘有肋骨条纹的白色上衣,手戴长指甲套,腰围彩裙,脚套响铃的护法神拥入场中,他们卸下全部的多尔玛(一种面具,由生面团做成,上面撑着黑伞,顶上是头盖骨,用肠子缠住的分别代表男人、女人和喇嘛,用它作为代替品祭献给当地的邪恶妖魔)。这时,莽号、钹鼓、唢呐再次齐鸣,骷髅舞的高潮来临,院中的人们开始骚动,戴骷髅面具的喇嘛和俗人抬起多尔玛一齐拥出寺庙,跑步来到折多河边临时搭起的草屋,喇嘛们拿起小手鼓开始念咒语,声音响彻折多河畔。
人神混杂的河边烟雾缭绕,人们吵吵嚷嚷地沉浸在神秘的气氛里,很多观看者并不知道骷髅舞的故事情节,只是对平日很难见到的鲜艳的服饰和猪、牛、猫头鹰、乌鸦、小鹿、宠物等面具充满好奇。
顿珠一直认为眼前奔跑的孩子同他一样是在这种气氛里长大的。当草屋被火点燃后,顿珠对跟在身后跑得满头大汗的儿子松吉罗布说:“阿爸闭着眼睛都知道后面将要发生什么。”
罗布看见三角眼巫师的嘴唇不停地嚅动,他的声音被人群的喧嚣声所掩盖,他要将这些念出的咒语借助喧闹和鼓声射向燃烧的草屋。他向草屋扔进三块石头,然后射入三支箭,草屋中的多尔玛在巨大的烈火吞噬下化为灰烬,历时两天场面宏大的骷髅舞以神战胜魔而宣告结束。这一印象一直铭刻在罗布的记忆里。
在寺庙的草坪上,驻康定军粮府的官员、英国领事、法国传教士以及邛崃、天全、雅安等地的大茶商送的茶砖,整整齐齐地码在院中,云府的礼品占了所有礼品的一半。礼品的数量无疑是云登土司在向各界无声地表明,这片天空和大地依然是云登的。他带领家族的大小成员步入院中,踌躇满志地分别与政客、领事和名流们拱手道别。
突然间一个男孩号啕大哭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云登回头,看见罗布被格央宗夫人在屁股上重重地掐了一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移向格央宗,顿时她涨红着脸看看云登,心想:“土司家的人在外丢脸了。”
“怎么了?”云登回头瞧见夫人和孙子正站在一人多高的玉碑旁,梦中的情敌正用蘸满红色颜料的手去揩脸上的泪珠,被涂抹得花猫一样的脸引来大人们的笑声。
“你说这孩子有多淘气,在碑上乱画。”夫人难为情的模样像是在给丈夫解释,又像是在给众人解释。
众人方才注意到,这块刻有康定军粮府、康定主教德龙、各大茶帮名字的碑上,胡乱地多了一些画得歪歪扭扭的人,玉碑是杜吉扎寺为答谢大殿落成时各界的捐款而立的。
“哈哈哈,想不到这孩子太有天赋了。”尴尬之际,英国领事彭如康抢话说,他掏出手绢为罗布揩干净颜料,又伸手指指碑说:“画的这些人就是碑上文字的直观说明,佛祖是包容的,瞧,这画的是主教德龙,这是茶帮的秦老板,这是金香帮的阿措充本(商人)……”
英国领事的解围使活佛与云登目光相交在一起,云登为这话心里一震,一种瞬间的顿悟灌顶给他,那就是宁玛巴在雪域伏藏的漫长岁月里,康藏大地犹如巨大无边的海绵,它将佛光中最精华的部分全部吸入。今天玉碑的插曲就像发现大昭寺的《柱下遗教》那样,云登发现了身边伏藏着的赤乃活佛,赵尔丰武力的征服与赤乃活佛精神的征服,形式各异,武力貌似强大,但征服人身与征服人心却有天壤之别。
此刻的云登觉得自己像一个刚刚启蒙的孩子,当年好友汉生的父亲和平西格格让他多学一些历史知识的时候,他认为“二十四史”与藏地似乎不沾边,全然不理不睬。
他清楚地记得,汉生的父亲送给他那套线装的“二十四史”,平西格格翻到介绍成吉思汗那一章时对他说:“北方的蒙古人问鼎中原近三百年,如今已消失殆尽,而佛门的鼓声依旧伴随着雪域的晨光普照大地,武力的短暂与思想的永恒不辩自明。”当时他听得一头雾水,而如今到了知天命的年龄,翻开那些尘埃覆面的思想,云登对青年时逐猎的快乐日子悔恨有加,大好的时光消耗在少年的轻狂浪荡之中。当老土司将要告别人世之时,紧紧握着儿子的手道:“遇事要多问问有智慧的老者,记住,他们的嘴里有黄金。”
当云登再次回望杜吉扎寺时,宽厚的白色墙体超然地横亘于他的眼前,一墙之隔切开了红尘与净土。仁青大巫师从前的告诫正翻越高墙对他说,他的“天眼”看见上百代的藏族人的影子围着白墙转,他们密密麻麻像奔流不息的折多河一样,完成着自己的红尘使命。当时他听见仁青巫师说这些的时候,心里骂道,“装神弄鬼”,堵死了智者同他的交流。此时,一群佝腰驼背、白发苍苍的耄耋男女,正握住转经筒和念珠,口里低沉地吟诵着六字真言,蹒跚地绕着墙根从他眼里缓缓滑过。他闭上双眼,络绎不绝的信徒在他的眼前和记忆里轮换出现,仁青巫师正以非同寻常的速度穿墙而入,他急于想证实地睁开眼睛,墙缝合上了。
边军的马蹄从折多山向东踏来,赵尔丰在欢快的马蹄声伴随下正逐级而下,他的豹眼正全神贯注地俯瞰云层下的康定,估算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抵达目的地。经边七年以来,他为朝廷巩固西南边陲立下了汗马功劳。
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在赵尔丰收缴印信和号纸即将来临的日子,云登仍心有余悸地以开玩笑的语言调侃说:“今年的酥油太新鲜了,奶味太重。”
突然,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孙子罗布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爷爷,我看见一只大黑狗在楼上的经堂里大叫。”
“哼!你娃娃不给我带来坏消息才怪。”他咬牙切齿地乜斜了“情敌”一眼。
走廊东头的绒巴得知这一莫名其妙的传话,怒气一下就上来了,心想经堂是狗能随便进出的吗?吼道:“怎么回事,经堂里居然有狗钻进去,难道看门的和警卫个个都是光吃肉不咬人的烂狗吗?”说完拾起藏桌火盆边放着的火钳朝楼上冲去。
“回来,那是一只不能打的狗。”云登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用这么大的嗓门对家里人说话了。听见这歇斯底里的吼声,看院子的老普巴心里抖了一下,双手合扣在一起放到怦怦突跳的胸前。
云登记得小时候奶奶带自己去家庙的路上曾告诉他,说:“在官寨落成的那天,你的曾祖父就看见一只大黑狗钻进经堂,一位云游的僧人对他说,它是尊贵的土司家的保护神啊。”
绒巴听了父亲从未有过的嚷嚷,原本充满疑惑的脸突然变成问号,他在父亲近乎狂吼的制止中停住了脚步,站在楼梯间反问道:“我活到快四十岁了,怎么没有听你说过这件事?”
云登的身后跟着老老少少一家人,大家蹑手蹑脚地看见一家之主掀开了经堂的门帘,只见那只毛皮黑亮的健壮的大狗坐在自己的后腿上,立在经堂的中央,明亮的双眼悲悯地瞅着土司一家人。它大张开嘴,红红的舌头吊在嘴外,嚯嚯嚯地喘着气,不停地摇摆着尾巴。当绒巴和多吉顿珠要接近它时,它汪汪地吠了两声,似乎在威胁说不要靠近它,然后双眼直盯云登,发出悲鸣的呜咽。云登意识到它想同他对话,但他听不懂它要给他说什么,他开始怀念仁青巫师,说道:“要是他在就好了。”众人对云登的话感到不解,看看狗又看看云登。
“谁在就好了?”绒巴和顿珠同时问。
黑狗一阵呜咽后,站起来直赴神龛,将神龛上玉碗中的贡品吞下后,围着经堂转了三圈,然后从云登的腿下急速穿过。只听见楼板上传出急促的狗爪敲击木板的声音,黑狗箭一般朝大门冲去,全家人站在顶楼的护栏边看见黑狗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全家人对这一突如其来的状况反应各不相同。云登认为这是土司制度衰败的征兆,格央宗太太则不停地问大涅巴呷玛,要他帮助她获得更为圆满的解释,而涅巴却支支吾吾地看着土司的脸,想从他的喜怒中找到答案。绒巴怪边军毁了家族世代的荣誉和权力,在“神狗”出现之前,他就叫嚷让父亲放权于他在折多山以西设伏歼灭边军。这引来云登极度的恐慌,认为大儿子的莽撞和单纯会惹出大乱,不停地捶胸顿足训斥儿子,叫他不能背着他盲目地蛮干,并说要在不影响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尽量做到化干戈为玉帛。
当赵尔丰带着杀气和一路的劳顿快要抵达公主桥的城门洞时,天色逐渐阴暗下来,这让赵大人对溜溜云下的城有了轮廓感一般的认识。在翻上折多山垭口时西面是艳阳暴晒,而东面的康定城则笼罩在云雾之间,像盖住一层层厚厚的被褥,从雾里钻出的雪花纷纷扬扬,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戏里常唱的六月雪,那是老天在为窦娥喊冤,那今日的六月雪又是老天在为谁喊冤呢?纳闷之际,唰地从边军的眼前冲来一只卷刮寒气、竖起长毛的大黑狗,粗壮的四肢有力地踩踏出比马蹄还重的声音,只听得马背上的骑士都在“吁、吁”地拉起缰绳叫马停下,受惊的马群叫声四起,鼻息喷出寒气,乱成一团。赵大人的马跑在最前面,他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拉住马的缰绳,由于用力过猛,马嚼子深深地勒进了肉中,渗出了殷红的鲜血,痛得马双蹄腾空蹬出几道弧线,发出痛苦的嘶鸣。站定后,他回头一看马队在黑狗的追逐下跑出三百米开外,卫队长操起一根木棍与黑狗厮打起来。由于人与狗缠在一起,十几个枪手已经举枪瞄准却无从下手。这时赵尔丰已挥腿下马,他握缰绳的手因刚才用力过猛,开始酸疼并痉挛起来。黑狗不顾卫队长重棒的捶击,拼命地朝赵大人冲来。就在黑狗脱离卫队长身影的瞬间,啪的一声枪响,黑狗中弹的右后腿拐了一下,但很快又站了起来。啪啪啪连响三枪,黑狗倒在地上,它的头部、胸部、腹部渗出了鲜血,卫队长大声吼道:“龟儿子,我看你还能站起来?!”当他拿木棍去捅黑狗时,晕厥片刻的黑狗喘着粗气又站立起来,拖起贴着地面的腹部和后腿继续冲去。此时,卫兵已在赵大人前面组成了一道人墙。
当黑狗怒张红口白牙吐出红红的长舌想腾空越过人墙的一瞬间,几声密集的枪声将黑狗的身体打成漏筛,它朝山坡下滚去直到落入咆哮的折多河,所有的官军目睹了被狗血染红的折多河。此时,惊魂未定、从不信邪的赵尔丰沉默不语,黑狗的奔跑、黑狗的气势、黑狗的执着、黑狗的凶悍、黑狗滴着唾液的长长的舌头和锋利的牙齿,这一连串勇武的行为,带着寒气浸入他的骨髓,冰冷地刻在他的记忆里,他深深地打了一个寒噤。
寒噤之余,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眼能看见康定全城的位置上,七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空前的困惑、迷茫而无所适从,年迈但有力的老腿第一次感到微微发颤,唯有黑狗的影子在他一片空白的脑袋中奔跑。他来康藏七年,什么艰难困苦都咬着牙挺过去了,在眼下就要移师高就之际,突如其来的黑狗追杀给他心里蒙上了不祥之兆。六月的雪花是挽歌?是胜利的洗礼?他摇摇头,不得而知,只有黑狗奋力冲锋的情景时时出现,他清楚地记得,整个过程中黑狗从头至尾都未叫一声。“难道这就是我苦心经营的康巴送给我的礼物?”他想。
伴随纷扬的雪花,赵尔丰不禁流下了七年来未曾想到要出现的老泪,“七年前,我在西部边陲危急时刻,临危受命,挥师入藏、转战东西、平定巴塘、收复得荣、石渠遇险、察木多‘改土归流’、铸造藏洋抵制印度卢比、抵制印茶入藏、稳固西南国防、杜绝英国人的觊觎、维护大清帝国的领土完整和尊严、兴办教育、兴办实业、发展了当地的经济和文化……”这时,飘雪中传来的一阵雷声敲醒了他的惆怅,这雷声是在庆贺他赴蓉高升,还是在轰鸣中送客,他不得而知。在众将的建议下,他未在充满浪漫诗意的康定停留片刻就匆匆离去。
在“改土归流”的执行者顺利地收缴了云登家族世袭土司的封号后,极度莽撞的绒巴多杰率领武装擅自袭击了边军,随后隐匿于连云登都不清楚的大山深处。
获知绒巴莽撞行事的消息,正在楼上经堂打坐诵经祈福的云登再次晕厥过去,绒巴的行为使赤乃活佛与他的一番谋划变成泡影。数分钟后,在一旁用檀香木和棉花做灯芯的俄色喇嘛发现老爷倒在蒲团上,懂一点医术的俄色并不惊慌,他将一根针在供灯的火苗上烧红,随即在老爷的中指指肚上扎了几个小孔,用嘴衔住中指用力吮吸,当吮出一股股红里带黑的血液后,云登在一阵抽搐中清醒过来。“这个没心没肺的畜生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留下,”极度虚弱的云登对及时赶来的呷玛涅巴说,“造成我们非常被动的局面,如果不迅速给边军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说不定边军很快就会收缴我们全部的财产,甚至将全家赶出云府。”回想这座有近三百年历史、写满许多故事的官寨,云登感慨地说。他在喇嘛的搀扶下在经堂里来回踱步,想借这踱步找到逢凶化吉的灵感。
一阵沉默后,呷玛涅巴试探性地说:“我认为要想摆脱当下的困境,可由我陪你亲自去一趟边务大臣那里,一来解释绒巴多杰是因与边军的下级官军在烟馆发生纠纷而莽撞行事;二来象征性地交出一些枪支弹药以示诚意。”
对呷玛的建议云登犹豫了片刻,然后无奈地点点头,说:“事到如今,只好如此了。”
云登的亲临造访使原本对这件事掌握主动权的陆丰华变得有些被动,本来绒巴的袭击为边军彻底搞掉云登家族提供了有力的借口,然而,老谋深算的云登为儿子的过失主动登门请罪,这使陆丰华左右为难。云登在赵尔丰经边的七年中,为边军提供过太多帮助,朝廷突然翻脸会引来巨大的骚动。根据过去对云登实力的了解,陆丰华估计云登至少能组织两千人的武装与边军对抗,一旦边军被歼,“改土归流”的大好成果将会毁于一旦,那时自己提着脑袋去见赵尔丰不说,株连九族也不过分。他毅然决定利用自己的权力放云登一马。
盛夏的康定,气候宜人得“乐不思蜀”,没有蚊虫叮咬,睡觉还可以盖薄薄的棉被,这在酷暑难当的内地是花钱都买不到的惬意。陆丰华原本想送走赵大人后,可以舒舒服服吹吹康定的夏风,泡泡康定的温泉来舒缓七年来的劳顿。
昨日,他还泡在二道桥的温泉里想这件事,自己是代理边务大臣,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待在康定,要是在夏季把全家人都接到康定来消暑,这也是对家里人的一种眷顾。俗话说“背不完的汉源县,填不满的打箭炉”,就是对中国西南重要商埠康定最精要的解释。汉源是油米之乡并盛产梨等水果,这些产品源源不断地运到这填不满的商业中心,康定是应有尽有,来康定消消暑热,饱饱口福,看看高原梦般的美景,是内地人的福分。云登亲临谢罪,将了他一军。关键一点是,康定仍然是两个权力中心,自己在地面上,云登在地下。
就在陆丰华寝食难安拿不定主意的日子里,川督府急电,要求边军班师回营解赵尔丰的燃眉之急。接到如此急令,他被迫将康藏之事全部放置一边,只留下南路和北路部分守军便连更晓夜朝成都赶去。
得知赵尔丰在成都被尹昌衡斩杀的消息,云登心中的郁闷被热情唤起的血液冲刷得荡然无存,他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云府的楼道、廊檐、门柱、天空、地面,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眼里翻滚。他老泪纵横地高声吼道:“菩萨有眼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菩萨!云府保住了,绒巴的命保住了。”声音使整个云府都在抖动,“涅巴,邀请杜吉扎寺的喇嘛在十五念大经的那天全部来云府,举办一次云府历史上最大的诵经仪式。”此时,耳边传来的响亮的河水声犹如欢呼雷动的掌声,欢送着赵尔丰的亡灵向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方向飘去。在狂喜中他晕厥过去,俄色喇嘛照例给他放了血,“唉,不知陆大人的生死如何?”醒来后云登放低声音担忧地对呷玛涅巴说。呷玛摇摇头未做回答,他为云登出现的晕厥深感担忧。
“陆大人是一个知道在武力中寻找平衡的人。”云登盯住呷玛的眼睛对他说。
呷玛认为这是云登土司对陆大人的高度评价,其话语充满了对智者的惋惜,但他还是将话锋一转,问道:“老爷,现在是否可以通知绒巴回来?”
“不!”云登摆手否定,说,“虽说目前的局势对我们有利,但必须谨慎从事,目前还不知道汉地的虚实,还是以静制动为好。”
“老爷言之有理。”呷玛涅巴点头附和,“哦,老爷,益西涅巴的病怕是没有救了,昨天益西的女儿说,他几天来几乎滴水未进,蓉太药行的李医生说是肺病晚期,要传染人。”
“哦,可怜的小老头,他这一辈子几乎都在跟病魔打交道,下午抽个时间去看一下。”云登得知这消息,不免有些伤感,他记得父亲升天时曾告诉他,喇嘛打卦说,益西是属鼠的,他能帮助土司家守好财。事实证明,益西在理财方面是云府最好的管家。
“蓉太行的李医生,是不是那有名的长着猴儿包的醉鬼?”云登土司若有所思。
“是的,老爷,虽说他喜欢喝酒,但脉搏拿得极准,南来北往的人都夸奖他的医术高明。益西的女儿说,那天把李医生请到家里替父亲把脉,当时他已醉得跌跌撞撞的,在她的搀扶下来到父亲的病床前,李医生耷拉住眼皮去给父亲把脉,他伸手便逮着床沿的木头误认为是手,把住脉搏,半晌,发现脉搏没有了,仍然耷拉着眼皮像盲人一样自信地说,准备丧事吧。”
听到这里,云登土司忍不住哈哈哈地笑起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问道:“后来呢?”
“益西的妻子措姆气坏了,顺手抓起旁边驱邪的五谷投向李医生,破口大骂,你咒我的老头子死,我还咒你嘞,来,这里才是老头子的手,你摸脉摸到床沿了。”
“李医生在措姆的骂声中清醒过来,把脉后替益西开了药方,吃了还真延寿了半年多。”
“那就应该继续让李医生诊治嘛!”
呷玛摇摇头说:“他醉死了,死时手里还拿着一枝粉红色的海棠花,见人就说,这是黑色的海棠花,双瓣的。”
云登听罢,苦笑半天对呷玛说:“一个有本事的怪人。”
“的确是这样。”呷玛说。
“哦,对了,你去一下杜吉扎寺,去为绒巴多杰的返回打个卦,看看卦上是怎么说的。”云登土司对儿子的返回拿不定主意。
“哦呀。”说完呷玛涅巴便退了下去。
呷玛走后,云登走出客厅站在二楼的护栏边,双手把住护栏抬头仰望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时,一群鸽子带着和平的气息从上空飞过,在吸入的空气里,云登丝毫没有嗅到被改变的味道。他再看院里的用人和花匠依然像钟表一样守时地按部就班,一种七年来不曾有过的快慰便以心同脑袋交流的方式对起话来。他心想,“如果没有凤全事件,自己和黄格根设计巴宫的计划已经出来了。”
脑袋回答:“是啊,这一耽搁就是七年,时运的确没有德格土司的好。”
此时此刻,云登站在写满康藏风雨故事的官寨上,一种惆怅在暮年之时有增无减。虽然清朝政权岌岌可危,康巴暂时成为权力的真空地带,但是他感到大有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意味,毕竟“棍棒长了狗会不安逸的”。因此,这种表面上出现的权力真空实质上是有中心的,这一点云登是有充分把握的,这个中心其实还是绕着他在转,只是失去了印信和号纸而已。
云登曾听说自己属下的章谷、冷边土司在印信和号纸被收缴时,章谷土司不知因惊吓还是其他缘故,一头栽倒在地,一命呜呼,冷边土司则疯得失去了记忆,连跟他睡在一起的小老婆也不认识了。
听见这些丢人的消息,云登“呸”地重重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这些世代吃祖宗饭的,牛肉上的蛆,不疯不死才怪。”他暗自庆幸康定这个风都吹不散的多民族聚居之地教会了他许多生存之道、处世之道,突然间他想起民谣《色吾纳列》中唱到的“色吾纳列,金子般的城啊,汉藏同居打折多(康定)”的几句歌词。
在云登暗中掌控权力的日子里,他预料中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获知,拉萨的藏族人军队趁清朝和民国政权交替之际,无暇顾及康巴之事,在英国人的支持下,攻占了康巴的大片土地。为难之际,四川总督尹昌衡主动请缨民国政府西征。
西征之事令云登大喜过望,他立即召集从前属下的土司和头人碰头,借助这一有利时机,不图虚名地稳住自己的利益。当多数企盼复辟的土司和头人在他的言说下承诺帮助尹氏西征讨伐时,云登心里偷着笑了。他将“改土归流”称为“七年旋风”,认为这股旋风貌似强劲,但实际上不过吹断了几根树枝和几片树叶罢了,而根依旧牢固地根植在康巴大地上。
黑狗事件一直让格央宗夫人在封家里包括用人的嘴,但得知赵尔丰被杀后,虽说是松了口气,但一静下来总会把黑狗的事同赵尔丰联系在一起,认为黑狗的死与他的死关系密切,而她就是想不通这里面的因果关系。最近一段时间,她显得有些神经质,总觉得那只黑狗的影子在官寨的楼上楼下穿进穿出,甚至能感觉到黑狗从她身边掠过时刮起的风。
当那天看那只毛色油黑发亮、体形强健的黑狗时,她没有产生过一点恐惧的念头,因为那只大黑狗的眼睛同人的眼睛一样,悲悯地瞧着她率先向她摇尾巴。她想,这只狗是从经堂里出来的,那么它一定和神有关系,这些判断来自她在儿时听家乡人讲故事时获得的启发,“说不定是一条保护家族的神狗”。她琢磨过这事,而且一直想抽空问问自己的丈夫,可丈夫这一段时间不知道在楼上的经堂拜佛还是在聚会,这期间不停地有折多山过来的土司和头人神秘兮兮地在管家的带领下钻进钻出。凭经验判断,这是有大事情或出了大事情的迹象。她突然为绒巴担心起来,从云登的话里知道,绒巴躲在西边牛场的库日寺里,她想如果是躲在那里就放心了,那里是家族最可靠的地方。
近段时间云登消瘦了,但精神矍铄,格央宗夫人知道这是喝虫草水的缘故,虫草有提气补血的功效。她半年前就悄悄告诉娜雍,叫她每天用水泡一根虫草让老爷喝,她知道丈夫为家族的事操透了心。除亲自安排老爷的膳食外,她就整日地把自己关在屋里,为丈夫、大儿子绒巴、三女儿旺姆念平安经,眼下家里这三位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人。
“改土归流”使云府两扇大开门的其中一扇关死了。就在朝廷收缴土司印信、号纸的文书送达之时,拴在大门铜环上的金刚结突然断裂。用白、黄、绿、红色编织而成的金刚结,是专门从拉萨的多吉拉扎寺开光请回的,它是该寺的战神加持过的最避邪的金刚结。它的断裂使云登感到,这股邪气的强力是非常之大的,幸运的是另一扇门的铜环上的金刚结安然无恙。云登知道杀赵尔丰的高个子尹昌衡率军到达了康定,意外的是尹昌衡一到康定就派人邀请云登,说是有要事商谈。
当一个身穿灰色制服的军人站在大门口时,门环上的金刚结就抖动不停,它的抖动令云登夫人的心一阵阵发怵。直到丈夫在卫队长桑根杰布陪伴下顺利回府时,她在二楼的走廊上才长长地叹了一口粗气,放心了。
望着雕梁画栋的楼道,夫人的神情显得沮丧。自从嫁到康定生下绒巴多杰后,她的心就产生了发怵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陪伴了她三十多年。她知道女人们都羡慕她做土司夫人,其实,她们只看见了她最风光的一面。
被云登派随西征军西进的负责运输的登真管家捎信来说:西征军一路所向披靡,已经抵达昌都,沿途藏族人军队听说是杀赵尔丰的军队,无不恐惧万分,纷纷后撤。尹昌衡已向北平政府通电,说这次西征,云登土司为民国政府效力颇大,请求民国政府为他授予勋章。
获悉这一重要信件后,云登高兴得几乎瘫坐在藏床的虎皮垫子上,他用智慧赢得了民国政府的信任。这一电文除请功外另一个最为重要的内容是,家族的财产保住了,绒巴的性命保住了。能在这乱世的风口浪尖把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云登认为,这不能不说是家族历史上一次逢凶化吉的最大的胜利。
就在云登站在顶楼煨桑时,夫人日渐浮肿的黑眼圈告诉他,近八年来的百般分忧,使得当年那位仙鹤一般的美人早已是人老珠黄,但那种豪门女性特有的魅力和风骨犹存,又令这位临近花甲的土司眼眶湿润。
记得收缴印信和号纸那天,夫人将它们压在府里的石磨下,那千斤石磨没有七八个壮汉是抬不动的,夫人用满意的笑容看看他,似乎在说:“这下准把印信和号纸保住了。”这让哭笑不得的云登坚信,即使是天塌下来自己都有一个爱家如生命的女人。
趁用人不在的间隙,他轻轻地用颤动的双唇叫了一声她的乳名,这让夫人异常地感动,她用还不算老的玉手摸了摸有些皱纹的脸说:“哎呀,老都老了,还叫这名字。”夫人突然感到自己的丈夫苍老了许多。格央宗清楚地记得,当泪水逐渐模糊她的双眼的时候,跑马山那朵溜溜的白云正蒙住太阳的脸让它别看这对老夫老妻晚年的温馨,“唉,这乳名,可惜的是年轻时云登叫得太少了!”
她感叹这份迟来的温暖。
这段时间,三楼的经堂里和楼道上挤满了念经的喇嘛,绛红色的僧侣们像一条宽大的护身符,缠绕在云府的腰际,随着阵阵钹、鼓、号的响起,整个康定城都沉浸在云登的快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