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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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百年姻缘(1)

绒巴坐在米巴官寨三楼的阳台上喝着青稞酒,长久地遥视着江水在崇山峻岭中刀一样劈开的那个巨大的裂口,江水信马由缰地由北向南奔涌而去。裂口的开阔处就是著名的“川藏茶马古道第一渡”,是内地经康区通往西藏的重要渡口,也是云登权杖触及的最远边界。

古渡口曾留下过清代进入藏地的诗人李苞写的《过雅江西行》一诗,他开启了用汉语诗句来描绘康巴山水的先河:“昨日穿林去,今朝过雾山;咫尺风土弄,苍茫宇宙宽。”诗写出了沿途原始森林的茂盛,雪山的逶迤,风卷漫尘、地域辽阔的景象。

前一天,绒巴一行就穿行在诗人的描绘中,与从前大为不同的是,他还时尚地带了一位急于想同这片神秘土地“握手”的洋人,急于想窥视这个隐秘民族的心灵密码的洋人。

渡口处偶尔有船在来回摆渡,但绒巴很快就失去了看船过往的新鲜感,他将远投的视线转向院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正用羡慕的眼神盯着礼物中的茶包、绢丝、绸缎和用红绸封住的大洋。就连绒巴也对云府赠送的如此厚礼颇感吃惊,想:“三千大洋不是一个小数,莫非这家人与我们家族有浓情血恩?”

纳闷之际,益西涅巴上楼来将礼单递给绒巴,说:“礼品是老爷安排的,我已将礼品当着米巴土千户的管家点清,单子还是你亲自交给米巴为好。”绒巴接过礼单逐项过目。嘈杂的院子里米巴全家身着华丽盛装,喜盈盈地站在一直铺到官寨大门处的尼泊尔毡毯上,以金银为主的头饰、首饰、胸饰和腰饰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像一个乐队。谈笑间北边的云葱土司、旺波土司,南边的协巴头人、旺杰土司,西边的郎杰活佛等达官贵人相继而来。毡毯前摆放着装有青稞、麦子等五谷的木桶,上面插着麦穗,桶前用白色小石子拼成雍忠(万字符,代表永恒、坚不可摧)的图形。

鲁尼目不暇接地观看令人眼花缭乱的藏族服装和礼节,发现每位踏到毡毯前的来客,都要围着木桶和万字符绕三圈才能走到头人家的欢迎队伍面前,在遮天蔽日的桑烟和钹鼓声中互赠哈达,热情洋溢的祝福语“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装满了院子。因时空的转换,鲁尼记忆的时空和现实的时空梦幻般交织在一起,眼前的一切像在梦境中的皇家大剧院看歌剧。

“藏族人结婚收到的礼品真实惠,有送上百头牦牛的、几百只羊子的……”两个纳西族人蹲在墙脚好奇地攀谈着,认为纳西族人和藏族人有很多相似的风俗。

绒巴觑起眼在强烈的阳光下看完了礼单,转过头问涅巴:“老爷过去给下属的土司头人从没有送过如此大礼,难道——”

益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凑近他耳边低声说:“少爷有所不知,你们家族与米巴家族有生死之交。”益西的表情神秘兮兮的,为了打消绒巴的疑惑,他补充说,“这是你爷爷辈的话题了,说来就话长了。”

“我怎么不知道?此话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老益西装出满脸的委屈,直截了当地反问,“我敢骗你吗?”

绒巴摇摇头,表示益西的反问言重了。随后端起点金银木碗喝了一口青稞酒,转过头俯瞰院子里人头攒动的喜气场面,钹鼓声和喧闹声突然塞满双耳。

他认为这样的氛围不是听家史的时候,但他还是忍不住问益西涅巴:“你比我还清楚我们家族的历史?”

益西涅巴嘿嘿地笑了,说道:“大侄子,不瞒你说,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在你们家已经生活了四年时间。之前我在寺庙当小喇嘛学经,有些天分,你爷爷看中了我的聪颖,要我去帮助你们家族的书记官群桌抄写族谱和大事记。你爷爷要求三百多年的家族史要以《米拉日巴道歌》的形式整理出来,特别是你父亲视家史为宝贝,他曾很自豪地说,更登席巴家族要有自己的《西藏王臣记》,其中有一段就记录着你们家与米巴家生死之交的故事。”

益西的话令绒巴深为感动,他的一番回顾令绒巴感到这位瘦小的涅巴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心想:“闲坐着不如出去走走,听听爷爷辈的事情,兴许路上还能发现一位好看的女人。”

益西陪同绒巴未与米巴打招呼就走出官寨,米巴焦急地用双手划桨一般推开人群拦住他们,不安地说:“家里忙得像牛炸群了一样,一定是怠慢了两位,你们要去哪儿?”

“河口的初秋依旧像春天,是一块宝地啊,你瞧,这么好的地方供你享用,我们也四处逛逛,沾点这里的福气呀。”绒巴把赞美之词说得颇带羡慕的意味。

“啊哟哟,你看看,大少爷真会开玩笑,要不我陪同溜达一圈?”

“不用了。”

“也好,反正也不是外人。”米巴目送贵客时说了一句颇有亲情意味的话。

绒巴脚下的大地是峡谷向草原过渡的地带,雅砻江带给这里的暖湿气候使四周的山峦森林密布,像菩萨赐给大地的黑绿色披风,披风挡住了吹来的凉风和寒意。远远望去,滔滔的江水像停止了呐喊,静静地流淌在绒巴的视线里,仿佛江水受历史的委托邀约他俩相聚河口,一同倾听发生在19世纪下半叶康巴大地上一场最大的土司之间的战争往事。

益西涅巴讲,在被称为“康巴大地之脐”的娘绒,出现过一位扬言要当“印度的王子,汉族的皇帝”的传奇人物——布努朗杰。在他呱呱坠地时,那声如洪钟的哭声,在一股脐血涌出后就同轰鸣不羁的江水声碰在一起。他的母亲抬起怠倦的眼睛惊奇地看见,婴儿巨大的哭声将透进门缝的闪电挡在门外。一位只有三根指头的喇嘛曾预言:“此人将来一定是奔走于魔鬼和护法神之间的极端人物。”

目睹布努朗杰长大的人亲眼看见他把麻雀、老鼠、蚂蚁一类的动物活活整死的残暴场面,于是,残忍终生伴随着他从预言中走向人间,用残暴印证了预言的准确。

二十一岁那年他已变成两眼充血、身强力壮、杀气腾腾的汉子。为了游牧部落因草地而世世代代冤冤相报的争斗,他带领人马挥舞屠刀向炉霍土司的辖地砍下了抢劫的第一刀,当发出寒光的刀刃在穷哥部落溅出第一滴血时,充满血腥的抢夺使他在近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于是,草原部落在哭泣、在诅咒、在抗争;于是,大量的土地被布努朗杰用铁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于是,成群的战俘、牛羊和无数的财富走进了他的账本,无数的寺庙被迫改变了信仰的初衷。从此,这位久居大山深处的奔走于魔鬼和护法神之间的极端人物,将千年沉寂的羁縻之地搅得山呼水啸,风云迭起。

许多部落被布努朗杰征服的事件让相邻的土司闻风丧胆,纷纷以亲缘为纽带缔结盟友。有名无实的炉霍土司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想起了绒巴的爷爷斯朗丹增这棵大树。此时,时逢驻藏大臣琦善回京述职,正留住在康定气候宜人的小天都驿馆。琦善对土司斯朗丹增的印象是,此人“温良有余,恭顺有加”,便欣然接受了云登父亲代表德格、理塘、霍尔、巴塘、中甸等土司向他送递的状子,并将文书转呈给大清皇帝。朝廷对此立即做出了向布努朗杰用兵的决定。

从此,斯朗丹增在布努朗杰的眼里,是一个带给他灾难的引火者。引火者使土司们联合起来,同川督大人率五千清兵同布努朗杰展开了较量。

斯朗丹增同米巴的父亲甲马塔土千户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一场由天上的神灵和地上的生灵交织在一起的战争,在康区的腹心地带全面打响。霎时,通神的巫师用抽搐的手敲击人皮鼓,借助乌鸦的鸣叫,在充满战争硝烟的乌云间向神灵传递俗界的杀戮,乌鸦则顺着急风的气流在交战双方之间往返,他俩像孪生兄弟,戏剧性地烘托出康巴战争的神秘感。

由绒巴的爷爷和甲马塔头人带领的联军沿着拉朗山向娘绒进攻,联军经过长途奔袭,终于在娘绒的麦科牛场同布努朗杰展开了激战。战斗打得异常激烈,双方围绕一座木桥的攻守展开了死拼。布努朗杰万万没有料到进攻方奔袭的速度如此迅速,他的部队刚刚穿过森林,准备在布拉河唯一的木桥沿岸构筑防御攻势。刚刚抵达木桥,河对岸就射来密集的子弹,布努朗杰的守军就倒下一片。

布努朗杰方才如梦初醒,迅速组织火力进行还击,虽然人员伤亡惨重,但始终没有让联军过桥,桥上河边堆满双方的战死者。站在高地上的斯朗丹增望着河面较宽而且水流湍急的布拉河,对果倭土司、甲马塔头人说:“我们要想强攻过河,伤亡一定很大,你俩在天黑之前,率领一支轻骑从河的上游浅滩处过河,在明天天亮前绕到敌人的背后佯攻,分散守军的注意力,佯攻时,以两声枪响为攻击信号。”丹增土司的建议赢得众土司的同意。

拂晓,啪啪两声清脆的枪声划过布拉河上空,甲马塔头人率领偷袭的轻骑向布努朗杰的守军发起了猛攻。一团团火药的浓烟在无风的草地间缓慢升腾着,云团般的烟雾一时笼罩了布拉河的上空,布努朗杰在腹背受敌的同时难以判断敌军的数量,因而乱作一团,联军集中火力,敢死队率先冲上了木桥,守军乱了阵势,布努朗杰无奈之下下令向森林中退去。

联军初战告捷打破了布努朗杰不可战胜的神话,联军上下士气大增,他们欢呼神助的胜利,将如雪片般的龙达抛向天空,飘扬的龙达厚厚地堆满了草地。

最初,布努朗杰不可战胜的神话使联军裹足不前,传闻说:“打布努朗杰等于是去喂老虎”,“他有三只眼,脑后的那只眼和前面的两只眼能看清白天和黑夜”,“他的枪能不扣扳机就自己发射,而且射出的子弹能分散连发”,“他的身边有两个法力很大的喇嘛,一个能预知哪些是对他不满的人,并诅咒他们下地狱,他哼一声能置人于死地,拍一下能使人倒亡;另一个喇嘛长有两只翅膀,在队伍攻打官寨或碉堡的时候,他一念咒语可以飞去抓住云梯的顶端,帮助队伍顺利地翻墙越寨”,“凡是跟布努朗杰为敌的人都会惨死在他的刀枪下”。如此令人闻风丧胆的传闻使色达、果洛的部分部落都纷纷渡过黄河躲避侵扰。然而,这一神话犹如风中的云团被联军驱散了,神站在了联军这边。

布努朗杰退到森林里后,本想利用熟悉的环境充分施展娘绒汉子摔跤打斗的特长同联军肉搏拼杀,可狡猾的联军偏偏不进入森林。眼看诱敌深入的计谋落空,布努朗杰愤怒地将帽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盯住河对岸欢呼胜利的联军狠狠地自责,说:“这是十多年来打得最没有脸面的一仗。”

当布努朗杰终于琢磨出敌方的指挥官中确有智者的时候,三根手指的大喇嘛夺吉抿住无牙的嘴,将一副皱巴巴的老脸凑近布努朗杰说:“打蛇要打在七寸上。”瞧见布努朗杰不置可否,就小声对他说,“口传格萨尔王的手下,岭部落战将察香丹玛有一次袭击霍尔部落时,将自己和坐骑扮成跛子和瘸子去霍尔部落佯装要饭,霍尔部落误以为来人是无能之辈,竟放他进入,等他进入后,察香丹玛迅速戴盔穿甲,像闪电一样冲入霍尔军营,一路刀劈敌帐,所向披靡,霍尔顿时军中大乱,察香丹玛同战友里应外合,大胜而归。”

布努朗杰采纳了他的建议,派出三路杀手混入联军的营中。一位佯装弓腰驼背的老者拄着打狗棍来到联军营地,他抓起地上的尘土朝脸上一抹,拿着乞讨的碗,手持油腻腻的念珠,步履蹒跚地做出一副乞丐的模样蒙骗过了正在晒太阳的哨兵。当时营帐中联军的指挥官正在用餐,唯有甲马塔头人因偷袭时受凉患感冒躺在帐篷的角落。卫兵听见守营的狗在狂叫不止,怕闹着指挥官们,就过去阻止。刺客判定坐在豪华帐篷正中的必定是最大的官,他三五步蹿到斯朗丹增的背后,从袖筒里抽出藏刀向丹增刺去。就在他将藏刀举过头顶之时,帐篷角落啪的一声枪响,刺客应声而倒,身体重重地压在丹增的背上。顿时,营帐内外一片哗然,卫兵们听到枪声后,陆续冲进营帐。炉霍土司对准刺客的太阳穴补了一枪后,转身朝着卫队长破口大骂:“喝马尿长大的瘟马,狼都跑进羊圈了,你们这群野狗都在打瞌睡,还不把死人抬出去,滚,没有用的东西。”

被骂得灰头土脸的卫队长和卫兵们,急急忙忙抬着刺客的尸体走出营帐。

惊魂未定的丹增土司嘴里念了一句“唵嘛呢叭咪吽”。当看见掉在身边的藏刀和刺客被抬出去的一瞬,他才反应过来,如果不是甲马塔救了他的命,那现在被抬出去的就不是刺客而是自己了。他走到躺着的甲马塔身边蹲下,用拳头击了一下甲马塔的肩,将牙齿磨得咯咯直响,用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感激盯住甲马塔,许多话像是堵在喉头,半晌终于逼出一句:“你是我的守护神!”说完一头倒在甲马塔睡的卡垫上。

甲马塔嘿嘿地笑笑说:“是菩萨要我这么做的。”一串响亮的喷嚏带着鼻涕再度传出营帐,卫兵闻声蜂拥而来,然而丹增土司用轻蔑嘲笑的口气骂道:“老虎用舌头舔了你们的脸都看不见,老虎声音倒使你们屁滚尿流。”

益西在雅砻江边回顾那些滔滔不绝的生死故事,绒巴仿佛被甲马塔救爷爷的那一枪敲回现实,他恍然大悟,说:“哦,原来这生死之交就是这样缘起的,送再大再多的礼都不足为过。后来呢?”

斯朗丹增遇刺未果,联军加强了警戒,布努朗杰派出的三路刺客,一路在受盘查时与卫兵发生枪战,均被击毙;一路被抓获,两个刺客至死不招,一个刺客脖子上被捆上石头沉入布拉河,另一个被捆在柱子上当着森林里的敌军砍头示众。当那颗牛头般的头颅被砍下后,就在草地上乱滚,嘴里喊着:“英雄布努朗杰,英雄布努朗杰。”那声音大如洪钟,越过河面,越过草地,传向森林。

布努朗杰听到悲壮的喊声,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飞身上马,吼道:“是打生(像老虎一样的猛男)的,都跟我上。”打生们跟在马后刚刚冲出森林,意外出现了,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股浓烟腾空而起,布努朗杰手中的明火枪发生了爆炸。受惊的战马顿时惊恐万分,打生们看见自己的头儿变成了“黑乌鸦”,失控的战马四处狂奔……黑不溜秋的布努朗杰赶紧收紧缰绳,试图使战马停止狂奔,战马的嘴根被勒紧的缰绳勒出了深深的裂口,渗出了殷红的鲜血,前蹄伴着仰天的嘶鸣声腾空而起,一个优美的造型几乎使他摔下马来。

河对岸的联军目睹了这一怪异的攻击场面,认为布努朗杰在耍什么花招,不敢轻举妄动,但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离谱,众指挥官纳闷:“有这么打仗的吗?”“这不是寺院跳神前,出来插科打诨的阿知然(小丑)吗?”人们仿佛走进了看跳神的圈子,将残酷战争中随时死亡的恐惧忘得一干二净。当指挥官们清醒过来时,布努朗杰失控的军队已经撤离战场,联军顺利地推进到森林中,除撤退的队伍留下零星的火堆和粪迹外,什么也没有了,但毕竟还是一场没有伤亡的“胜利”。这一场有惊无险的进攻,使联军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神和菩萨是站在他们的一边,被请来作法的喇嘛们告诉官兵,是作法的咒语感动了闪电之神,这样才使布努朗杰的火药枪发生爆炸,造成对方群龙无首的溃败。

后来战事进入了僵持阶段,联军围歼布努朗杰的计划在冬季来临时化为了泡影,双方的损失都很惨重。进入冬季,联军的补给线屡屡被布努朗杰的小股部队不断袭击。许多时候,联军在作战的同时不得不同严寒和饥饿作战。这样一来,联军的士气开始低落,各路土司带领的队伍互相推诿,有的开始抢劫财物、奸污女人,这极大地激起了民愤。布努朗杰抓住这一时机,大举进攻,将所斩敌人的首级悬挂于交通要口,丧失了斗志的联合部队伤亡惨重,在各自土司的带领下陆续撤退,神和菩萨又站在了布努朗杰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