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序
何福仁
漢語詩歌,從風騷(一個是《詩經》,一個是《楚辭》)濫觴,是中國一大文化遺產。孔子說過:“不學《詩》,無以言。”因為無論任何場合,大如外交活動,小如讀書人聚會,大家許多時都會引用《詩》;沒有學過《詩》,會莫知所對,變得啞口無言,又或者鬧笑話,嚴重的話,甚至會引起外交風波。不妨說,一個沒有詩歌的民族,多少是形而上的啞巴,許多的想像力、感受力,以至表情達意的能力像關閉的窗口,並沒有開放。而且,詩有各種各樣的功能,孔子認為可以興、觀、群、怨,對個人對群體,都大有裨益。
漢代以後,由於武帝獨尊儒術,於是先秦時代留下來的三百多首詩成為經,《詩經》成為六經之一,在學官裏是必修科,是學生入學所必讀,於是也是讀書人所必懂。把《詩》當作“經”,自然是偏離,但文學藝術純粹而獨立的生命,要到魏晉南北朝才誕生。
唐代開科取士,主要為“進士”和“明經”兩種,進士考詩賦,考的是寫詩作賦的才華,明經是對儒家經典的研究,考的是做學問的工夫。年輕而學問有成者,甚少;年輕而表現創作才華者,卻並不少,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不過整個唐代的氛圍,偏重的是進士科,許多宰相高官,都從進士出身。所以唐代出現許許多多的詩人,許許多多傑出的詩作,從此也奠定中國成為詩的民族。讀詩、寫詩成為讀書人的生活,而且是很重要的生活。不要以為專志創作就不用讀書,要寫好詩,也必須讀詩,至少得從詩裏學習、改進。
宋初沿襲唐制,仍重視進士科,甚至稱進士科為宰相科。稍後進士科除了考詩賦,也兼考儒家經義問題,稱為“墨義”。不過宋朝因外患深重,加上內爭,考科改來改去,時有要求考試內容要切合時局的批評。但這畢竟是個重文輕武的朝代,讀書人都會寫詩,好歹不論,詩的內容是更加開闊了,甚麼都可以成為詩的題材。
元朝興起雜劇、散曲,其實也是廣義的詩。明清以後考八股文,以朱熹的“四書”為教科書,必須以此作標準的答案,那是一種墮落。這朝代好像不用考作詩了,但讀書人多少也會作詩,即使宋明的理學家,也仍然可以寫出一些好詩。清代文字獄很可怕,讀書人的心力都轉向古書的考據,結果做出極好的成績;我們現在讀古書,得到他們極大的助益。明清在創作方面最大的成就當然是小說,這時期的小說,如果有諾貝爾文學獎,至少可以取得五、六個。但明清人也沒有完全忘記詩。詩始終是我們的傳統,偉大的傳統。
五四以後打倒舊文學,打倒的是舊形式的文學。胡適等人最先嘗試創作的新形式作品,仍然是詩。新文學運動最大的突破,也是最艱難的突破,其實是打破多年來詩的形式。詩和歌從此分家。想來詩人善感,詩,無論古今中外,一直擔當革命的先鋒。不過冷靜下來,好詩原來是打不倒的。對壞詩人,它永遠是包袱,把這個人壓死;對好詩人,卻是源泉,是挑戰,讓他上路時裝備得更好,更新鮮。
上面簡略地回溯一下中國古典文學裏詩歌的發展、地位。想說明的是,詩既是中華文化一大資產,源遠流長,今天的教育家講通識,則不識詩,怎會通?今人不學詩,不敢說不會言,但學了詩,包括《詩經》之外廣義的詩,應該更能言,說話更有分寸。試舉一例,兩天前聽電台廣播,一位主持講甚麼影星的緋聞,說“君子好逑嘛!”把“好”字唸成“愛好”的“好”,當作動詞;“逑”則當作“追求”的“求”,——事實上,這是許多人的讀法、解法。於是好色之徒就有了“君子”這個擋箭牌。豈知《詩經‧關雎》這個“好”字是美好之好,是形容詞;逑,是配偶。連上句,意思應該是:窈窕的淑女,是君子的佳偶。
對並非從事創作的一般人,讀一點古典詩,也有好處,就當是語文上美感經驗的旅程吧!這旅程,一個人成行,隨時出發,隨時歸來,去來悉聽尊便,而只需用看炒作影星名流緋聞雜誌不到十分之一的時間,每次回來,就多一分文化素養。在這個膚淺輕薄的社會、這個物質化的年代、這個中文教育相當失敗的時刻,這種素養,令人昇華,非為炫耀,卻可令有識者刮目相看。如果你把道聽途說影星名流真真假假的緋聞當作是一種文化素養,那就沒有辦法。影星名流真真假假的緋聞正是專為你這種人炮製的。
甘玉貞這本書,編選的都是詩歌。這些詩歌,都是中國詩歌的精粹,經過時間的考驗,其實也大都是我們一輩青少年時代學習過的作品,那是我們的共同記憶。我還記得小時候,兄姊教我誦讀《木蘭辭》、《長恨歌》等詩,要自己一筆一畫把詩抄在四方格的習字簿上,許多句子我並不明白。我懷疑兄姊也未必透徹地明白,但不打緊,知道大概就行了,把背後的甚麼懸置,先感受詩歌那種音樂性、那種變奏的趣味。這成為我兒童時代美好的記憶之一。許多兒歌,如果都要弄明白歌詞,是否要折磨兒童?
香港近年由於教改,再無指定範文,——範文也許不必指定,但如果讀的考的偏重語文的功能性,把詩文割裂,學的是甚麼修辭、語法,彷彿把中文的學習變成外語,那是捨本逐末。禮失而求諸野,這本書,編選完整,加上註釋、導讀,年輕學子既可自學,又可當作課外的參考書。甘玉貞是資深的語文工作者,曾長期擔任中國語文教科書的主編,對香港語文的學習,如魚飲水,甚有心得。
對閱讀本書的年輕人,我只有一個建議:趁年輕,細讀之餘,把這些經典背誦,能背多少就多少,因為是韻文,較易記誦。在反復誦讀裏,可以和屈原、李白、杜甫、陶淵明等大詩人同悲同喜,並且融入他們各具個性的吟誦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