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尘
投资圈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对于投资公司的名字,创始人偏好要么是植物,要么是动物。所以算来算去高大的树种、灵巧的动物总是不够用。欧阳树对“树”这个意象十分喜爱,当初索性就用了“小树”作为投资公司的名字。而“小”既是低调,也是取早期投资机构见证所投资公司“从0到1”的完美转身含义。
小树资本的创始人欧阳树是一朵奇葩,这是投资界众所周知的事。
这不仅表现在他在投资现场如同猎人一般的敏锐,与人抢项目时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也表现在他那不同一般的神奇经历。
“是的,我是燕园中文系毕业,大学时的理想是成为中国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因为有新人加入公司,大家在楼下的日式餐厅聚餐的时候,他毫不掩盖自己是个小说作者的经历,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容,音量也提高了几度,“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不过呢,我大学时候写的两本小说,都被出版社退稿了。痛定思痛……”
忽然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刚从中关村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尽职调研回来的颜振广。颜振广早就对这场景不陌生了,他拿起一杯橙汁,和新人来了个一口干,然后摸了摸嘴唇,“作为已经在公司工作四年的创始员工,看看欧阳的嘴形,我已经知道他在讲什么故事了。他肯定从被出版社退稿说起,然后痛定思痛决定转型商业写作,立志变成IP大作家,于是在北京的地下室用两年时间写了四本系列小说,然后……”就在所有人期待着好结局的时候,他立刻加速了语速,“还是被退稿了。”
所有的人望向欧阳树,但见现在身为知名早期投资人的他依然春风满面,丝毫没有动怒。相反,他还很乐意把自己曾经的失意岁月当作一个教材。
欧阳树接过了颜振广的话茬:“没有一颗被苦难碾压的内心,怎么能炼就一双火眼金睛,最后从万千的项目堆里发掘出好项目呢?所以说呢,人生不是赢在起点,而是赢在选择。”
新加入的投资分析师尹正鸣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欧阳树,虽然早有些耳闻,但还是非常想亲自听听老板亲口传授的职场高见,“欧阳,那么后来呢?”
“后来啊,他可是遇到贵人了,所谓人生不打不相识。”说话的是公司公关、行政加人力资源主管许雅茹。小树资本公司员工一共就20人,所以公司的行政和人力资源主管许雅茹都在兼任着。她忽然抬手看了看表,“欧阳的故事很多,以后你们可以多跟欧阳聊聊,但今天时间可不多了,欧阳,你的日程表上显示,两点在公司会议室约了‘机器熊’。”
一听到“机器熊”的名字,众人立刻都觉得空气凝固了三秒钟,欧阳树原本满面春风的脸庞也有了些严肃的神情,他立刻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朝众人摆了摆手,挺了挺腰杆往外走去。
还未走到门边,外面已伸进一只机器人手臂把门推开了。一位机器人服务员朝众人鞠了个躬。
“欧阳先生,我们已经探测到您准备离店了。祝您下午愉快。”
虽然是老相识了,但欧阳树还是转身给了她一张纸币作为小费,然后大踏步离开饭店。一系列动作的速度之快,让留下的众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纸币是稀有玩意儿,欧阳树以纸币替代电子支付,看得出来,今天他的心情不错。
“机器熊和咱们是什么关系,如此让欧阳如临大敌?”尹正鸣忍不住悄声问了问身边的颜振广。
颜振广没回答,只是停下了狼吞虎咽的动作,用带着无限尊敬与向往的目光向远处的高楼望去。
小树资本的北京办公室就在CBD核心区G大厦26层。
投资圈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对于投资公司的名字,创始人偏好要么是植物,要么是动物。所以算来算去高大的树种、灵巧的动物总是不够用。欧阳树对“树”这个意象十分喜爱,当初索性就用了“小树”作为投资公司的名字。而“小”既是低调,也是取早期投资机构见证所投资公司“从0到1”的完美转身含义。
欧阳树三步并作两步跨出电梯,来到小树资本的门口。他将脸对准放置在门左边的脸部识别系统,系统快速地扫描确认之后,伴随着“嘭”的一声细碎响动,门打开了。
这套脸部系统也是去年小树资本投资的一个项目。
作为弱人工智能向强人工智能转化的技术代表之一,人脸识别已经广泛应用于各种需要识别身份的场景和地点,无疑促进了真正无证时代的来临。小树资本投资这个项目的独到之处在于它强大的人脸定位和图像预处理能力,以及出错率低于千万分之一的身份查找功能。也就是说,不论你对脸部器官,包括眼睛做任何的装饰,它都能轻易地捕捉到生物特征真实的数据。
留守公司的前台小冉看到赶回公司的欧阳树,知趣地指了指最大的那间会议室,同时吐了吐舌头,示意邱一雄已经到了。
“欧阳,邱总15分钟前就到了。他示意我不用提前告知您,说他先开个视频会议。”
永远比预定时间早到一刻钟是邱一雄的工作习惯,欧阳树点头会意。他看了一下表,距离约定的两点还有三分钟。
今天北京的天气非常完美,不仅没有雾霾,而且天公作美,夏日的阳光明媚但不毒辣,给CBD带来万千气象。宽阔的会议室里,阳光透过超大的玻璃窗照射下来,把坐在里面的人衬托得有种君临天下的气势。
坐在里面的正是投资界谜一般的存在—“机器熊”邱一雄。
机器熊是投资界的榜样,操盘者就是南元资本的邱一雄。“熊”和“雄”谐音,而“机器”正适合用来描述他那惊人的商业嗅觉和拥有超级计算能力的大脑。
他永远是一身做工精良的套装,有时是合体的英式西装,有时也会穿中式唐装;颜色上也不外乎是天蓝、浅蓝、深蓝和黑色。这是他早年华尔街投资银行的经历留下的人生烙印之一,竞争残酷的金融界里职业的专业化也要求人们的着装专业化。
今天他穿的是一套略显休闲的天蓝色西装。一丝不乱的头发,无边框眼镜的后面是永远炯炯有神的双眼。乍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的模样,没人知道他已经年逾六旬。
欧阳树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望进去,只见邱一雄正对着无框视频在和一位老外聊天。从他轻松的表情看来,应该会有好消息。而在欧阳树看邱一雄的同时,邱一雄也透过玻璃墙看到了欧阳树,他随意地朝欧阳树挥了挥手示意。
欧阳树推门进去,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邱一雄会意,抬抬下巴示意他先坐下。看得出来,他无比信任欧阳树。
实际上,正是这位贵人一手栽培和锻造了欧阳树,当然,现在的欧阳树也是他资本生态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小树资本承担的是南元资本的早期项目组合,南元资本是小树资本的资金最重要的LP[3],而小树资本每个月也源源不断地给南元资本输送早期项目。
邱一雄和欧阳树约定的正是三个月一次的项目运营会议。
“沃克,刚刚提到的弘创科技在国内上市的可能性不大,所以还是决定在纳斯达克上市—本来也是用我们的美元基金投资的。不过虽然是境外融资的‘外资公司’,但很多牌照只能由内资公司持有,所以目前我们正准备做成VIE[4]的架构,保证其可以符合GAAP[5]设计的VIE会计准则,从而确保其可以成功登陆境外资本市场。这样如果弘创科技能够上市,那么其竞争对手胜维科技股价只怕是要更低了。”
视频里的沃克不时点头同意,“没问题,有任何需要我们协助的地方随时联系我们。能和您一起运作这个项目是我们的荣幸。”
邱一雄很快说完了这个项目的事情,挥一挥手,关掉了屏幕。
等他转过头来和欧阳树打招呼时,脸上轻松的神情已经消失不见。欧阳树会意,赶紧打开桌上的屏幕,而在等待资料传送的时刻,他透过眼角的余光,看到邱一雄很快打开手机看起了信息,他那一刻也不空闲的大脑又在飞速运转,投身到他所热爱的资本博弈游戏中去了。
文件下载完成。屏幕上出来的第一部分,是以往的投资组合在本季度的运营情况。按照小树资本一年平均25至30个项目的投资速度,在过去三年已经投出了80家公司,而今年预计会投出共100个项目。
“邱总,从运营数据来看,85%的公司已经或正在进入下一轮投资;另外的12%在战略转型期,还有待时间验证;还有3%的公司基本可以确认团队或者商业模式失败,但我们还是会和创业团队保持联系。”
在欧阳树介绍所投项目季度运营情况的同时,邱一雄的眼睛仿佛扫描仪一般地在各种数据中快速掠过。
邱一雄点了点头,“阿树,对于早期项目而言,与商业模式相比,更重要的是创始人和他的团队。当然,”他话锋一转,“对于那些具有颠覆性的商业模式,我们也是不能忽视的。”
欧阳树侧着头认真倾听,看得出来他十分认可邱一雄的观点。“对您说的这点我真是深有体会。想当年,我大学毕业两年一无所成,辛辛苦苦写的小说别说变成IP了,连出版都没戏。后来把作品放到网上免费给大家看,倒是人来得越来越多,最后还成了业内知名的文学网站,被您投资的上市公司收购了……”
“不要总提过去,”邱一雄打断了欧阳树,“顺势而为嘛。当今哪个不想傲立时代船头呢?聪明的人很多,能干的人也很多,但关键是要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支点。阿树你小子在外人看来傻气,但在我看来,却是心怀天下,大智若愚。”说到这里,邱一雄露出了少见的安静眼神。
欧阳树听见这番赞许,禁不住露出一脸充满感激的微笑。当初,在邱一雄的指导之下,他成功把公司出售给上市公司,摇身一变做起了早期投资人。而过去四年,他带领团队在早期投资公司中如黑马一样地杀出重围,也是对邱一雄知遇之恩最好的报答。
邱一雄准备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下去,手机忽然发出一声“苏漓”的声音,是手机对他特别标注的一条信息进行的语音报送。邱一雄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然后用最快的语速对欧阳树说,“快,赶紧去首都机场,接一位人工智能界的大神!她叫苏漓,你马上出发,要不该接不上她了。”
大神?苏漓?作为人工智能界的早期投资人,欧阳树居然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但看到邱一雄对这人如此上心,心想一定是非常厉害的人物,要不然他也不会安排欧阳树亲自接机。
虽然满腹狐疑,但欧阳树还是赶紧往停车场跑。本来想找到自己的最新款特斯拉,这样中途还能借助自动驾驶功能休息一会儿。哪知他找了一刻钟也没找到,这才想起来,那辆车早上被堂弟欧阳泷借走了。
再去打车也来不及了,欧阳树只好走到一块铺上了遮光布的汽车前面,抖开布满灰尘的防尘布,里面就是他的秘密武器:一台手动挡老爷车。欧阳树试了一下,老爷车很给面子,几下就启动了。车里面有些凌乱,车座位上还放着他珍惜的宝贝,几本聂鲁达的诗集。
欧阳树闪转腾挪,终于上了机场高速。他正准备给邱一雄打电话,没想到邱一雄的电话刚好打进来了。
“阿树,这位苏漓你一定要亲自接到。她是人工智能领域的超级专家,斯大人工智能实验室主任。不过她为人很是低调,虽然发表过很多轰动业内的论文,但从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所以没找到她的正式照片,只有一张万圣节的化装照,可能和本人的真实样貌有一些出入。对了,教授是位女性。”
欧阳树对国内外的人工智能专家都有研究了解,但这位的名字他从来都没有听过。于是他有些诧异地问邱一雄:“邱总,我没有听过苏漓这个名字。她要是真这么知名的话,就算再低调也不至于连我都从没听过。是不是有别的化名?”
邱一雄立刻明白了欧阳树的疑问,“哦,我只顾给你安排接机任务了,苏漓这个名字你可能没有听过,那是她去美国之前用的名字。因为回国嘛,所以介绍人把她的中文名一并传送过来了。但Ayn Su(安·苏)你肯定知道,是她的英文名。照片马上传给你。”
欧阳树这才恍然大悟。对这位人工智能领域的安,他早就有所耳闻,但包括他在内,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面见本尊的机会。传闻中只喜欢待在大学研究所里的她,从来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但在顶级期刊上发表研究报告却从未间断。每年大家就像等顶级风险投资公司KPCB(凯鹏华盈)的互联网女皇玛丽·米克尔女士的年度互联网趋势报告一样等着她的研究报告。
当然,像她这样的人工智能大神,是人不在江湖而名在江湖,总是会有很多人主动抛出橄榄枝的。
邱一雄说的也正是这点,“不计名利把自己献给研究事业的科学家,当然值得我们尊敬,但涉足商业从而造福大众也许是更好的选择。我听说谷歌的几个人工智能实验室都曾对她抛出橄榄枝,但都被她回绝了。现在又是什么原因让她回到离开多年的中国创业?”
邱一雄话音刚落,“嘀”的一声,图片传送到了。邱一雄说中间站着的就是苏漓,欧阳树扫了一眼手机,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照片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装饰,黑色的头套加白色的脸,每个人的眼睛下面还都画有一道红色的粗线。而站在中间的那位女士更是只露出了一双眼睛,貌似随意放在鼻子下方的手把下半张脸挡了个严实。欧阳树不禁发出一声苦笑,看来稍后要从人群中找到苏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欧阳树挂了邱一雄的电话,打开车上的储藏柜,从里面拿出一瓶苏打水,一口气全喝完了。
接下来的任务艰巨。他吐了一口气,接着打量起手头这张照片,或者说照片上的这双眼睛来。
欧阳树当年屡次被出版社拒绝,这段落魄的经历让他练就了超乎常人的同理心。他做投资人之后之所以能洞悉用户的心、粉丝的心、创业者的心、合伙人的心,不得不说都得益于这段日子的磨炼。
遗憾的是,他并不太懂女人的心,或者说他对自己生活中出现的女性根本就没花时间和心思去读。难道是因为大学时代恋爱失败的创伤还未痊愈?还是男女情感的缺失是他创业与投资生涯成功的副产品?
他对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苦笑了一下,立刻把思维拉回来,继续盯着手机里的照片。万圣节的聚会,大家都玩得很疯,有人笑得合不拢嘴,有的还做着匪夷所思的鬼脸。但她一脸沉静地站在他们中间,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她露出的眼睛纯粹、清澈、有力量,于喧闹人群中保留了一份独特的冷静。工科生特有的理性之美,这是他欣赏的,也是他所缺乏的。从照片上看得出来,苏漓很受学生们的拥戴。要知道,她所在的顶级人工智能实验室汇聚的都是恃才傲物的聪明人,要得到这些人的爱戴,只能靠真才实学。而且若她不参加任何公众社交,但会参加学生们的活动,说明在她心目中是很以学生们为傲的。
一位好教授。若是她足够年长,没准他也可以把她当作导师一样的朋友。
欧阳树忽然想起来,忘了问年龄了。只记得邱一雄最后的一句嘱托是,“不管苏漓要做任何的创业项目,你一定要投进去。目前其他基金也可能知道她回国了,但是我们要抢在第一时间成为她的投资人。因为她是苏漓!”
重任在身,他偏了一下脑袋,先接到人要紧。
机场到了,欧阳树把车停到地下停车场。看着刚刚熄火的老爷车,他不由得心里嘀咕:开着手动挡汽车来接世界顶级的人工智能专家,这场景仿佛是电影里的滑稽镜头。
接机大厅的整面墙都是玻璃。下午四点的阳光透过这面巨大的玻璃墙投射进来,天空中缓缓流动的云朵似乎都在提醒人们,现在正是京城最好的季节。
盛夏本来就是一个有故事的时节。
机场大厅的屏幕显示苏漓的航班刚刚降落机场。
欧阳树不由得紧张起来,感性的思绪乱飘。
他将见到的这位重要客人是怎样的一名女子呢?
她为什么拥有那样一双谜一样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马上要变身为一名解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