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艾略特(1982)
我在永恒之境度过了很多个日夜,倒不是因为艾瑟尔的书很厚,我一天之内就无不遗憾地翻到了最后一页。深夜,我背靠着窗户,需要一点儿时间让内心平静。环顾四周,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橘色地毯,墙面上贴满了海报,架子上也满满当当都是书、玩具和其他小玩意儿,但此刻我却觉得空荡荡、索然无味,就在一天前,房间似乎还没有这么逼仄,天花板也显得越发低矮。我身后黑色的窗框像一扇通往未知的出口。
我从第一页开始重读,几周的时间都沉浸在故事中。我与书形影不离,它是一扇永远向我敞开的大门。我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来看书,兴奋和迫切的快乐心情不亚于第一次阅读时的感受,书的封面因此也被我翻得越来越旧。不仅晚上睡觉的时间,早晚餐的时候也捧着书看,还有迪恩出去露营时,我一个人在炎热的下午独享阴凉的阳台。
妈妈似乎一直没有注意到我流连忘返于永恒之境,有一次我陪她出门办事时在车上看书,事后证明这不是个明智的做法,我的胃没有跟上大脑到达远方,而是被移动的车辆晃得反胃,吐在了车挡上。妈妈惊慌失措,同时踩了油门和离合器,我们差一点儿就撞上了邮局外的电话亭。妈妈又气又怕,禁止我在车上看书,除此之外也没多说什么,但是几天后,我又犯了差不多的错误,我和妈妈步行穿过小镇时我埋头看书,没注意走进了来往的车流中,妈妈的尖叫声盖过了行驶车辆的喇叭声。一辆旅行车为了避开我猛地拐向了对面车道,仿木车框擦身而过,距离我的脸只有几厘米。我连松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妈妈狠狠拽到路边,一把夺走了手中的书。她惊恐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在佛罗里达的海滩上,她差点儿溺水之后的样子。
“够了,艾略特,”她严厉地说,“你的幻想世界差点儿要了你的命,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无论妈妈要把这本书扔掉还是藏起来,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它了。钥匙丢了,门被关上了。我变得异常焦虑,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当我发现了永恒之境之后,身边的世界仿佛慢慢失去了颜色和气味,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整整两天,我置身于这种真空当中,只有不断回忆永恒之境,才将我带回到哈丁先生和艾瑟尔家屋后的森林,石头围起的圆圈还在那里,当我靠近中心的树桩时,愣在原地。
树桩上有一块之前不存在的石头,半个拳头那么大,表面像切割过的宝石平面,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白色的亮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则是漆黑的空洞。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东西,但是我知道它一定来自永恒之境。这本书不是通向永恒之境的大门,只是一张地图。石头围成的圆圈是门廊,这块石头是钥匙。我拿起石块,比想象中要轻。我双手捧着石块,盘腿坐在树桩上,闭上了眼睛。在永恒之境,石头和树木都有生命,拥有巨大心脏的巨人可以召唤那些生命和力量。我决心要做同样的事,用全身心的意志力乞求黑色的石头打开永恒之境的大门让我通过。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没有注意到街尽头的双胞胎——库尔特和达沃,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把他们的名字记成迪尔特和凯沃。虽然他们不是很友善,但也没欺负过我。他们就是一对客观的存在,和迪恩一样大,但比迪恩还要壮实,因此无论是年龄还是体格,他们对我来说天然具有威胁。他们在迪恩所在的棒球队,也就是说我们不久前还是队友,直到他们听说了关于我的——
“——怪物,”双胞胎之一说,“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尚斯?听到请回答,尚斯!地球呼叫尚斯。”
我睁开眼,双胞胎两具庞大的身躯赫然立在眼前,他们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难以区分,都剪着平头,穿着灯芯绒的衣服;不过凯沃脸上的雀斑多一点儿,两人相同的队服上有着各自崇拜的球队(迪尔特喜欢喷射机队,凯沃喜欢牛仔队)。他们各自骑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自行车,我居然没注意到他们过来。我感到有些恍惚,周围的世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布,说话的声音异常镇定。
“你说什么?”我问。
“我说你在和你的怪物跳舞吗?”凯沃说。
“不是跳舞,”迪尔特说,“他好像在给石头手淫。”
我低头看着手里黑色的石头。“这块石头是关键。”
“手淫的关键?”迪尔特大笑。
“不,”我说,“是创造怪物的关键。”
双胞胎笑不出来了。周围的树林里传来阵阵蝉叫,此起彼伏。“你不能创造怪物。”凯沃说。
“我当然可以。否则为什么只有我能看见怪物,但是迪恩看不见?为什么我在万圣节出生?”
双胞胎瞪着我。我相信迪尔特和凯沃很多年后肯定会成为理智、讲道理的成年人,像妈妈一样有着坚定的意志,但此时此刻,他们还是孩子,还无法完全摆脱世界上存在怪物的猜疑。
“证明给我们看。”迪尔特说。
“给我五元,”我说,“一人五元。”
“我们凭什么给你钱?”迪尔特问。
“因为我要给你们展示怎么召唤怪物。”他们凭什么要白看?我毕竟是尚斯家的儿子,就像艾瑟尔说的,我可是企业家。
双胞胎好像共用一个大脑一样认真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能性,最后凯沃回答:“好。”我伸手要钱,他鄙夷地回答:“现在没有。”
“那就去拿啊,”我说,“顺便带两个纸杯和一盒火柴。”
“为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自行车轱辘离开时扬起许多尘土,看着双胞胎迫不及待的背影就知道他们肯定是相信了。几分钟之后两人回来,把自行车扔在草地上,递给我两张崭新的五元钱。他们完全上钩了,我拿过钱放在牛仔裤口袋里。
“好了,仔细听着,”我低声说,“首先,你们必须把杯子里装满雨水,怪物跟人一样,大部分是由液体组成的;然后用土或者石头弄个形状和结构;还需要加入你们的头发,这样怪物就受你们支配了。最后还要找到有生命的东西,这样怪物就能活过来了。”
双胞胎什么都没多问,立即各自去寻找材料。他们从一块大石头的低洼处收集到了雨水,加了土、自己的头发和两只迷路的蚂蚁混合在一次性的杯子里。
“然后呢?”他们问我。
我从树桩上站起来,看着一截伸出面前石圈的树枝。
“爬到这棵树上去。”
我带领双胞胎爬山毛榉树,慢慢挪到了树枝尽头,他们小心翼翼地拿着杯子以免里面的东西洒出来。粗壮的树枝非常结实,承受三个男孩的重量完全不成问题。但毕竟离地面有近十米的高度,大家都有点儿紧张。我走到石圈范围内正对着树桩的中心停下来。
“现在,你们把杯子里的东西倒在树桩上。”
迪尔特和凯沃深呼吸一口,同时把杯子里的混合液体倒了下去。黄昏时分,树木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水究竟有没有倒上去很难说,但是我安慰他们做得很好。我们在树枝上等待着,谁都不着急从上面下去。
“没有怪物,”迪尔特说,“不管用,你这个骗子。”
“还没完成,”我马上打断他,“我们下去吧。”
回到地面上,我领着双胞胎走进石圈里,让他们把空杯子放在树桩上。
“必须把杯子烧了。”
双胞胎动作一致点点头,像小孩一样对此毫无疑问,坚信不疑。他们严肃地用火柴点着了杯子,火光点亮了头顶的树叶穹顶,充满魔力。我们沉默地看着杯子燃烧殆尽,火光熄灭。迪尔特动来动去,我感觉到他的不耐烦,在他开始抗议之前我已经在思考下一步计划。突然,一阵沙哑的呻吟传来,我感到心脏一揪。
“你听见了吗?”凯沃小声说。
“什么动静?”迪尔特说,“怪物吗?”
呻吟声再次从石圈后的灌木丛中隐隐传来,越来越大,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什么活的东西。我动不了了。我头脑中咆哮着赶快逃跑,但是双脚像扎根在土里一样根本动不了。双胞胎不知道是比我勇敢一点儿还是比我更加害怕,总之不像我这样进退两难。
“快跑,”凯沃尖叫一声,“什么鬼啊,快跑!”
他们一秒钟都没耽误,子弹一样蹿了出去。几秒钟之内两个人就消失在视野外,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我独自待在原地,惊恐地盯着灌木丛。呻吟停止了,但是树枝开始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身影出现了。
是艾瑟尔。在夜色中,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哈哈大笑,看上去比我第一次在灯笼下遇见她时显得既成熟又稚嫩。“对不起,”她边说边弯着腰咯咯笑,“我忍不住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太好笑了!”
我全身的血液终于缓慢恢复了循环。“我想我的表情也差不多。”
“是的,”她承认,“对不起,艾略特,你没事吧?”
我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膀,我根本没生气,而是不自觉地笑着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只对我欣赏的人这样,”她笑着回答,“你在帮你的朋友召唤怪物?”
“不是召唤,是创造一个怪物,他们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可是收费的。每人五元。”
她笑了。“你还真是一个企业家。”
“我想是的。”
她低头看看我的手。“你拿的石头很漂亮。”
永恒之境的石头在落日余晖中依稀发出亮光。“我就是在这里发现的。”
“这是无烟煤,”她说,“这里很不常见,这是你创造怪物用的东西吗?”
我警觉地看了看她,试图找出她在取笑我的迹象,但是艾瑟尔坚定的眼神一如既往,真诚坦然。“你相信有怪物吗?”我问。
“也许吧,”她回答,“我没有不相信;或者说我相信你,相信你的想法,至于怪物存在还是不存在,对于这件事不重要。”
我想我要爱上她了,虽然我不完全懂她。“我不知道怎么创造怪物。”我坦白,这是实话。其实,棒球那件事之后,怪物好像消失了。也可能是我没有仔细找。但无论怎样,我再也没见过它们,也不可能随便召唤它们。如果双胞胎发现真相,他们肯定会来找我的麻烦。
我有麻烦了。下了三天大雨,我越来越不安,双胞胎的妈妈终于打电话了。我听见妈妈在电话上说了很长很长时间,难道她跟他们家所有人一个一个道歉吗?当她挂了电话之后,表情严肃地瞪着我,开始罗列我犯的错。第一,我撒谎。第二,我因为撒谎得到钱,这叫作偷。第三,应该是最严重的错误,我让她难堪。
“我说了不让你进哈丁先生家的森林。”她说。
“哈丁先生死了。”我说。
妈妈停顿了一下,暂时中止了对我的控诉。“我知道。”
“没人告诉我。”
“我不想你知道后感到难过。”妈妈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柔和了。这个短暂的插曲有些令人不舒服,当母性的直觉差点占领上风中断这次审判时,内心的裁判官迅速重新掌控局面。她继续宣判如何处置我。首先把钱还了;从此之后不许我再踏进艾瑟尔家的森林,以及,我必须通过做家务攒钱赔偿大雨对双胞胎的自行车造成的损害。
“那可能要很多年的时间。”我说。
“行了,”妈妈说,“别小题大做。”
“是他们自己把自行车扔在外面三天都不管。”
“那是因为你把他们吓坏了。”
可不是吗,我想。说什么没有怪物,放屁!如果不是因为未来一段时间的日子太过绝望,想到双胞胎吓得逃跑的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甚至有些好笑。禁止去艾瑟尔家的森林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打击。我不但失去了永恒之境的地图,现在连入口也到不了了。我只有钥匙,但是没有要打开的门锁。即便如此,我一直留着那块黑色的石头,直到我的衣服口袋里面都变成了黑色。我甚至没忍住向迪恩炫耀了一番。成功骗走了双胞胎的零花钱之后,我感觉迪恩应该对我刮目相看,可事实是我比之前更加让他难堪。我本来希望永恒之境的石头能够引起他的兴趣,甚至拉近我们之间的关系,但迪恩彻底打破了我的妄想。
“这只是一块脏兮兮的炭。”他说。
“不是炭,是无烟煤。”
迪恩拿过石头,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看。我们站在屋前的台阶上,他弯下腰,拿着石块在地上粗暴地蹭了一下,留下一道细细的黑线。
“看吧,怪胎,”他说,把石头还给我,“是炭。”
不管叫什么,我把它放在贴身口袋里,在孤寂而漫长的夏天,这是我唯一的慰藉。我想念永恒之境。吃饭的时候,我独自跑到后院待着,妄想能远远望见森林里的石圈。我在后院的边缘徘徊,直到找到某个角度,从那看过去似乎能看到石圈正中间的树桩。雨天我不得不回屋的时候,我幻想着在阳台搭一个小堡垒,监视永恒之境的大门。我找到铅笔和坐标纸,试图画一张粗略的草图,但是很快意识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只知道,应该有个门、有一扇窗,正对着森林,我可以进去从里面往外看。但仅此而已。我小心翼翼地找爸爸帮忙,但是没告诉他为什么。爸爸同意了,我虽然有点儿惊讶,但是好歹松了一口气。
之后整整两周——工作日爸爸下班回家,周末从早到晚——我们都在一起做这件事。我们去五金店采购建筑耗材:炉渣砖,2乘以4标准木材和胶合板。我们甚至买了铺房顶的瓦片,爸爸说这是必需的,否则一下雨所有的功夫都白费了。我们一起填平地面,打好地基,把木条锯成需要的尺寸再捆好,鼻孔里都是木屑的味道。当墙壁一面接着一面盖好之后,我的想法慢慢有了雏形。其实是我们的想法,爸爸对这项工程的热情显而易见,我不再感到孤单了。
倒不是说爸爸转变了脾性,我们一起干活的时候,基本没有什么交谈。这不是倾诉秘密的时刻,也不是父亲传授人生智慧的场合,更别说小声讲个黄段子了。我们只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在场而已。即便如此,我也不介意,我甚至连原本的目的都忘了,监视永恒之境的事已经被我抛在脑后,我权当是跟爸爸在堡垒里面打发时间。我想迪恩也许也希望加入我们,因为给房顶铺上瓦片之后,小堡垒比我期望的还要威风。
“都完成了吗?”周一早晨我们坐在餐桌边时妈妈问道。
“成果很不错,”报纸后面传来爸爸的声音,“艾略特将来也许能成为建筑师。”
我回答:“现在只剩下窗户了。”
“窗户?”迪恩说,“储藏室要窗户有什么用?”
“那不是储藏室。”我平静地告诉他,并不介意他怎么想。跟爸爸一起工作建立起来的自信和团结让我变得十分大度。“那是一个小堡垒。”
“爸爸可不是那么说的——”迪恩回答,“他说你们在建一个储藏室,放你的园艺工具。”
爸爸的注意力终于从报纸上移开。“迪恩——”
“你就是那么说的!”
爸爸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迪恩没有说谎。爸爸嘬了几口咖啡,嘴巴一张一合开始动。他在说话,但我怎么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说如果我决定不用作堡垒,他才会把工具放进去。
“不用作堡垒?为什么?”我最后问了一句。我想继续完成,但是又不想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就是在建一个堡垒啊!我们不是搭档吗?
“不知道,”爸爸回答,“有时候人们想象的是一回事,但很快会意识到现实是另外一回事。”
我想反驳。我想告诉他堡垒就是我想要的东西,不对,堡垒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但爸爸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他说的“人们”指的是小孩,确切说指的是我,这里面可不包括他。他建造的是一个储藏室,不是我们在一起玩的堡垒。我的想法似乎很可笑,这让我十分难堪。我臆想的合伙人关系瞬间蒸发了,就像一朵刚刚成形的云,还没来得及说出它像什么就不见了,无法触碰,连一丁点儿希望的重量都无法承受。
“听着,”爸爸说,“如果你想要一个堡垒那没问题,如果你想要一个窗户,我们就放一个窗户。”
“不,算了吧。”我看看屋子里,爸爸举着报纸,妈妈在水池旁边干活,迪恩低头吃着麦片。一切如常,但我突然间觉得这些人如此陌生、遥远、冷酷,没有生命力。我把头埋进大腿,双眼一热流下了眼泪。
“我会开个窗户的。”爸爸明确表态,并且借此结束这段对话,好像这是应该由他来决定的事一样。
“不。”我哭了,但是我没有流眼泪,身体也没有颤动,只是僵硬的躯壳里已经溃不成军了。“我不想要了。”
“好吧,”爸爸说,“但是别哭哭啼啼的,艾略特,你没什么可抱怨的,感激还来不及。我们没时间看你闹情绪。”
这才是真正的话题终结。我心里有什么被打蒙了一样不知所措,有什么东西直接一击毙命了,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我不再说话,早饭也没吃完。一整天都待在后院走廊,一动不动远远望着石圈的方向,直到黑夜猛然降临,日光仿佛垮塌一样没有任何过渡。我看着遥不可及的群星,一分钟也不想待在家里。我想活在一个清醒的世界,那里生机勃勃,充满了爱,人们必须拥有一颗巨大的心脏才能承受一切。我想去永恒之境。
我从后门偷偷溜进艾瑟尔家的院子。虽然外面漆黑一片,她还是看到我了。我预感她会看见我,甚至希望她能看到我,虽然我的目的地另有别处。
“如果在一个夏夜,一位旅行者——”她说了一句话。我停下来等她说完,但她没再开口。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后院露台,灯笼的光笼罩在她四周。
“什么?”我问。
“什么?”她玩笑似的模仿我,“你难道不是旅行者吗?现在还不是精灵出没的时候。”
没错,我心想,我是一个旅行者。“我要去永恒之境。”
“就是你说的那个很酷的地方?”
我点点头。“你觉得很奇怪吗?”
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似乎觉得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我觉得如果你找到了一个让你感到清醒、充满生机的地方,你应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如果那个地方只是一场梦呢?”
“所有的一切多多少少都是一场梦。”
“对我的父母来说不是。”
“成年人是难以接受,”艾瑟尔说,“不过不管他们承认不承认,最脚踏实地的人也相信魔法。你的父母没敲过木头吗?”
我不知道,记不起来,也懒得去想。“我把书弄丢了,被妈妈拿走了。”
“很遗憾,”艾瑟尔说,“但你还留着无烟煤。”
我低头看见手里握着永恒之境的石头,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出来的。我把石头一把塞进了口袋里。“这只是一块煤。”
她轻声笑了。“无烟煤当然是煤,”她说,“想怎么叫是你的事,但名字不是真的。真实的是东西本身,真实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其他人看到了什么。”
“有的人什么也看不到。”
艾瑟尔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微笑起来。“我小的时候,祖母从来不让我拥抱她。她不喜欢那样的身体接触,但是她喜欢揉我的双脚。她会脱下我的袜子,把我的脚放在她的大腿上开始揉。刚开始有点儿痒,但是我慢慢就喜欢上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能抱抱我。”
“她为什么不喜欢拥抱?”
艾瑟尔耸了耸肩膀。“如果你运气好,人们会以自己知道的方式爱你;如果你真的非常幸运,人们爱你的方式刚好是你所期望的。”
“如果不是我期望的呢?”
“我想你得知足,被爱已经是很幸运的了。”
这种想法当然很好,甚至很有智慧,但就是无法打动我。这些话像是飞过耀眼天际的群鸟一样遥远,而我蜷缩在井底根本不想去触及。我只想逃离。去永恒之境。时间和想法就是这样,当时我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艾瑟尔。如果我知道的话,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当然,可能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对她表示感谢,尽可能回以微笑,然后继续朝着石圈的方向走。月亮洒下微弱的光芒,勉强能够看清森林里的路。走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老树桩,我拿出黑色的石头敲击树桩,希望它能够变成一道门,向我敞开的门。但是,没有回应,恐惧在心里不断滋生,我害怕永远也无法抵达永恒之境,于是决定孤注一掷。
山毛榉树上的蟋蟀叫声此起彼伏,我爬到了双胞胎之前待过的树枝,低头看着下面的灌木丛,当我看到了树桩,站起来稳定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跳了下去。当我接触到地面时,听到一声不自然的巨响。当世界在眼前逐渐消失前,我说服自己那是地球深处传来的声音,地球打开了一道裂缝,一条通道出现了。
我错了,就算不同世界入口的门锁打开了,我也没有意识到。我听到的是自己的腿摔断的声音,确切说是右胫骨多处骨折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下落的冲击力还是疼痛,我昏了过去。总之,当父母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失去意识了。那晚受伤之后我在急诊室最先见到的是外科医生,他帮我接好了断骨,打上石膏,但是胸口的紧绷感和眼角的黑点他也没办法。我拄着一对木质拐杖出院了。
现在坐在我和妈妈面前的是第二位医生,或者说是我和妈妈坐在第二位医生面前。他的办公室比起急诊室的环境要轻松,墙壁装饰着木镶板,房间里摆着一张毛绒沙发,医生穿着网球衫和卡其色裤子;但这里也比急诊室更具迷惑性,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妈妈只说我应该跟人“谈谈”,但不能让爸爸知道。我心灰意冷,没有指出这是多么讽刺的事。
不过,医生真诚的微笑和轻柔平稳的声音十分亲切,当他问我永恒之境的事时,我尽最大努力向他描述了一切,甚至从口袋里取出无烟煤给他看。胸口的紧绷感时常令我呼吸不畅,他耐心地等我喘过气,当我终于说完了,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他真的懂我。
“那怪物呢?”他问。
我迟疑了一下,迅速朝妈妈看了一眼,但是他示意我继续说。我描述了房间里的阴影、胖胖的抢劫犯还有其他的怪物。没有一个吓到医生,他继续问我家人、学校和朋友的事。我告诉他我和迪恩抓落叶、打棒球,以及双胞胎的事。
“你有没有过自己正在消失的感觉?”他问我,“不存在了?”
我觉得如果回答“没有”会让这个问题显得很奇怪。不仅如此,我记起了在暴风雨中、在投球的节奏中忘我的感觉;我想起了翻开关于永恒之境的那本书时身边的世界顿时黯然失色的感觉。
“有。”我回答。
“有没有什么时刻你希望自己离开,在别的地方?”
“我想有的。”
“你想去永恒之境吗?”他不经意随便发问,知道这是我渴望接受的邀请。我没有理由拒绝。
“想去。”
医生又点点头。他没有马上做出反应,我的回答在安静的空气中徘徊。“艾略特,”他说,“永恒之境不是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沉重的声音没有感情,他的话不再是邀请,而是公告,是一个法律声明,只允许听众接受。医生的立场彻底变了,我胸口的紧绷感又出现了。刚刚轻松安逸的谈话似乎是一种微妙的欺骗和审讯手段。我感觉自己被引入了一个圈套。如果我服从,我就要摧毁永恒之境和怪物,驱逐雷雨中的鬼神,杀死有着巨大心脏的巨人。但是,如果我不同意医生的看法,被排挤的人就成了我,被父母、哥哥甚至是艾瑟尔抛弃。这个世界要求我垒起一堵根本不需要存在的墙。
可能是不愿意回答,或是无法回答,我沉默了。
妈妈继续跟医生谈话的时候,我在等候室待着,但是可以听到办公室里刻意压低的声音,妈妈的声音显得担心、焦急,医生还是很平静,但是隐约让人觉得不是好事。低沉的说话声在他的办公室里回响,像是气泡一样浮在空中,无法辨识,无法与之交流。
在回去的路上,妈妈坐在车里试图打起精神。她看上去很害怕。理智告诉我现在别去打扰她,但是愤怒和困惑占了上风。
“他说了什么?”我问。
“没什么。”妈妈回答。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去见这个医生。”我说。
“因为是时候停止你的幻想了。”
我应该问为什么,但是我明白她其实没有合理的答案。“可是,如果那些世界都不存在了,那我只剩下这一个世界了。”
“很好,”妈妈说,“这是唯一真正的世界。”
“你怎么知道?”
“你说什么?”我无视她变得尖锐的声音,从口袋里拿出永恒之境的石头,仿佛是在寻求支持。
“你怎么知道?”我说。
“把石头给我。”她伸出手,我不确定该怎么办,“现在就给我!”她大喊一声。我把石头放在她手里,紧接着,她摇下窗户把石头扔到了街上。我大吼一声表示抗议。
“你为什么把我的石头扔了。”我喊道,“现在我再也没办法……”
“再也没办法干什么?”她质问我。
“那些怪物是真的!”喉咙像是噎住了一样紧绷。“永恒之境是真的!连艾瑟尔都说,如果我想去永恒之境,我就应该去。”
“艾瑟尔?我们的邻居?”妈妈双手握着方向盘,骨节发白。“一个离了婚的孤独老女人凭什么管教别人家的小孩?你不许再跟她说话,听见没有?永远都不行。”
我不知所措,呼吸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喘气。我不知道他们还能从我这里夺走什么,我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什么?“我想知道医生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他说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哪怕一件事?”
妈妈终于不再犹豫。“他说你不是真的想去什么仙境,”她说,眼睛里噙满泪水,“他说你想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