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汤姆遇见王子殿下
汤姆饥肠辘辘地醒来,拖着辘辘饥肠走出家门,而昨夜梦中荣光的影子依然占据着他的思绪。他在城里东走西逛,对自己去往何处、身边发生何事几乎视而不见。人们对他推推搡搡,有的还对他恶语相加,但这一切都没能引起这个沉思中男孩的注意。不多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圣殿关[3]。这是他离家最远的一次。他停下来,思考了片刻,便再次陷入幻想之中,不知不觉走出了伦敦城城墙之外。出城之后,河岸街便不再是一条乡间小路,而自诩为街道,尽管它只勉强配得上这称呼:虽然街道一侧的房屋建筑相对密集,另一侧却只稀疏坐落着几座大房子。这些是富裕贵族的府邸,它们占地广阔,布置精美,一直延伸到河岸。今天,河岸区域已经被密匝匝、阴沉沉的砖石建筑所占据了。
此刻,汤姆身处查令村[4]。他在一座美丽的十字架旁休息了片刻:这十字架是很久以前一位痛失亲人的国王建造的。然后他沿着一条静谧优美的小路向前走,经过大主教肃穆的宫殿,来到远处一个更雄伟、更气派的地方——威斯敏斯特宫。汤姆注视着广阔的建筑群、四方延展的抱厦、肃穆的堡垒和炮塔还有巨大的石门,目光中充满了兴奋与惊奇。石门的门闩镀了金,门顶部壮观地矗立着一排巨大的花岗岩狮子,门上还点缀着英国皇室的各种标志和象征。他内心深处的渴望就要实现了吗?没错,这里正是国王的宫殿。如果上天眷顾,他难道就要遇到王子,有血有肉的王子了吗?
镀金大门两侧各立着一尊活雕像——换言之,一个从头到脚披着闪亮铠甲、笔直矗立、庄严肃穆、纹丝不动、全副武装的人。一段距离之外聚着一群乡下和城里来的人,期待着任何可以一睹皇室尊荣的机会。贯穿皇城的其他几条气派的甬路上,来来往往着华贵的马车,华贵的主人坐在里面,华贵的仆人跟在外面。
可怜的小汤姆,他衣衫褴褛,走上前去,慢慢地、怯怯地走过哨兵。他的心狂跳着,心中的希望越发强烈,直到突然间,透过金色的栏杆,他看到一幅几乎令他欢呼的景象:栏杆另一侧站着一个漂亮的男孩,户外运动和锻炼让他的皮肤晒成棕色;他全身的衣服都由精致的绫罗绸缎制成,上面的珠宝闪闪发亮;腰间别着一把镶嵌珠宝的短剑;脚下穿着一双红色鞋跟的精致短靴;头上戴着一顶活泼的猩红色帽子,帽上一颗闪耀的巨大宝石固定着几根垂下的羽毛。他身旁站着几位气度不凡的绅士——毫无疑问,这些是他的仆臣。啊!他是一位王子:一位王子,一位活生生的王子,一位真正的王子——这一点毋庸置疑。贫儿心中的祈愿终于得到了回应。
兴奋使汤姆的呼吸变得短促,惊叹和喜悦令他瞪大了眼睛。此刻,他头脑中的一切都让步于一个愿望:接近王子,好好地、仔仔细细地看看他。没等汤姆察觉,他的脸已经贴在了门栏杆上。下一秒,一名士兵粗鲁地把他拽开,使他打着转跌落在一群乡村愚夫和城市闲人之间。士兵说:“注意你的举止,你这个小乞丐!”
人群中响起讥讽嘲笑之声;但是年轻的王子红着脸冲到门前,眼里充满愤怒,他喊道:
“你等岂可如此对待这可怜的孩子?你等岂敢这般羞辱我父王最卑微的子民?开门,放他进来!”
读者,你是没有看到,那善变的人群如何脱下他们的帽子;你是没有听到,他们如何欢呼着喊道:“威尔士亲王万岁!”
士兵们用手中的长戟敬了个礼,然后打开大门。当衣不遮体的小小的贫困之子与无限富足的国王之子握手时,士兵们又行了个礼。
爱德华·都铎说:
“你看上去饥饿疲惫;你蒙受了不公的待遇。请随我来。”
六个侍从立刻拥上前去——去做什么我也说不准;应该是去阻止吧。但是王子威严得体地向他们挥挥手,这些人便矗立在原地,像一尊尊雕像一样。爱德华带汤姆来到宫殿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王子称之为自己的内室。王子一声令下,一顿汤姆仅在书本中见过的美食被端了进来。出于王室的体贴和教养,王子遣散了仆人,以免汤姆在他们批判的目光中感到尴尬。然后他在汤姆旁边坐下,向正在吃饭的汤姆提问。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汤姆·坎蒂。”
“奇怪的名字。你居于何处?”
“回禀殿下,在城里。在布丁巷外的下水院。”
“下水院!又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你父母尚健在?”
“我父母健在,殿下,还有一位——恕我此言冒犯——一位对我来说无关紧要的祖母,此外还有一对孪生姐姐,囡和贝。”
“这么说,这位祖母对你并不友好?”
“她对其他人也不友好,回禀殿下。她心肠歹毒,终日作恶。”
“她可否虐待你?”
“熟睡或醉酒时,她的拳脚会消停片刻;但当她意识清醒的时候,便会结结实实地殴打我一顿,作为补偿。”
小王子眼中闪过一丝凶狠,他高声说:
“什么!殴打?”
“哦,回殿下,确实如此。”
“殴打!你还这么虚弱瘦小。你听好:夜幕降临之前,她必须到伦敦塔自首。国王,我的父亲——”
“实际上,殿下您忘记了,她出身卑贱。伦敦塔是专门为伟人准备的。”
“的确如此。这一点我疏忽了。她的惩罚我会考量的。你的父亲待你可好?”
“不比坎蒂奶奶强,殿下。”
“父亲或许都是一样的。我父亲的脾气也非布偶般温顺。他惩罚起人来毫不手软,却总是宽恕我。不过说实话,他不总在言语上宽恕我。你的母亲对你如何?”
“她很好,殿下,她从不给我带来任何疼痛或悲伤。这件事上,囡和贝和她一样。”
“这两位多大了?”
“回禀殿下,十五岁。”
“我的姐姐伊丽莎白公主十四岁了。我的表姐简·格雷与我同岁,她举止得体,彬彬有礼。但是我姐姐玛丽总散发着一阵阴沉的气息——你想想,你的姐姐们会禁止仆人微笑,就因为这种罪恶会摧毁他们的灵魂吗?”
“她们?哦殿下,您认为她们会有仆人吗?”
小王子神情严肃地打量了小乞丐片刻,然后说:“那你说,怎么能没有呢?晚上谁帮她们更衣?早晨谁为她们着装?”
“没有谁,殿下。她们难道不是脱下她们的衣服,光着身子睡觉——就像动物那样吗?”
“她们的衣服!她们只穿一件衣服?”
“啊,善良的殿下,她们要多余的衣服做什么呢?实话说,她们谁也没有两个身体啊。”[5]
“真是个奇怪又奇妙的想法!抱歉,我无意笑你。但是你的好姐姐囡和贝应该拥有服饰和佣人,而且这很快就会实现:我的财务管家会办妥的。不,不要谢我。这没什么。你谈吐不凡,而且说话自然优雅。你上过学吗?”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上过,殿下。一位善良的安德鲁神父出于好心教我读过他的书。”
“你会拉丁语吗?”
“恐怕非常有限,殿下。”
“好好学拉丁语,年轻人;它只是开始时很难。希腊语更难。但是我想,无论这两种语言,还是任何一种语言,都不能难倒伊丽莎白公主和我表姐。你该听听这些淑女们讲这些语言!不过请给我讲讲下水院的事。你在那里生活得可愉快?”
“实际上,回禀殿下,很愉快,除了挨饿的时候。那里有潘趣—朱迪布偶戏[6],还有猴子——哦,这些家伙可真滑稽!而且它们穿得有模有样的。有些戏里,演员们喊打喊杀,直到最后所有人都被杀死,特别好看,而且只要一文钱。不过殿下,这一文钱总是很难得到。”
“讲下去。”
“我们下水院的男孩子们有时候会用木棍互相打斗,像学徒之间流行的那样。”
王子眼睛一亮。他说:
“天啊,这我不会不喜欢的。讲下去。”
“我们赛跑,殿下,比赛谁腿脚最快。”
“这我也应该喜欢。继续。”
“夏天的时候,殿下,我们在运河和河流里涉水、游泳,我们把身边的小伙伴按在水里,朝他们泼水,我们跳入水中、叫喊、摔倒、然后……”
“若能体验如此快乐,我情愿用父王的帝国来换!请继续。”
“我们在齐普赛街的五月柱旁唱歌跳舞;我们在沙地里玩,在身边小伙伴身上涂满沙子;有时候我们玩泥巴——哦可爱的泥巴,世上没有能比它更令人快乐的东西了!殿下是没见过,我们几乎裹在泥巴里了。”
“哦,请你不要说下去了,真羡煞人!真希望我也可以穿上你的衣服,脱下鞋子,去滚一次泥巴,就一次,没有人以勿忘皇室体面的话来责备或禁止我!”
“而我,殿下,真希望能穿一次您精美的服饰,就一次……”
“哦,这是你的愿望?那么你的愿望将得以实现。年轻人,褪下你的褴褛衣衫,代之以这些华服!这快乐是短暂的,但并不因短暂而淡薄。我们会尽可能享受它,然后在有人找麻烦之前交换回来。”
几分钟后,英格兰小王子披上了汤姆破烂的衣服,而贫困小王子则包裹在皇室华贵的羽毛中。两个人走到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站好,嘿,多么神奇:看不出一丝变化的痕迹!他们盯着彼此,继而又盯着镜子,然后又盯着彼此。最后,王子疑惑地问:
“你怎么看?”
“啊,尊敬的殿下,请不要叫我回答吧。这非我等出身之辈可以启齿的。”
“那就由我来说吧。你拥有和我一样的头发,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声音和举止,一样的体貌和身形,一样的面庞和表情。让我们赤身示人,没有人能分辨哪一个是你,哪一个是威尔士亲王。现在我穿着你的衣服,理应更能感同身受那位粗鲁的士兵——嘿,你的手受伤了吗?”
“是的,不过只是小伤。殿下您知道这些当兵的可怜人……”
“天啊!多么可耻,多么残忍!”小王子跺着赤裸的双脚喊道,“如果国王……不许动,等我回来!这是命令!”
下一刻,他抓起桌子上一件重要的国宝,把它放在一个地方,然后跑出门,穿着他破烂的衣服飞身跑过宫殿外的领地。他脸色潮红,眼里放光,一跑到大门,便伸手抓住栏杆,一边晃动它们,一边大喊:
“开门!打开大门!”
欺负汤姆的士兵立刻照做了。当几乎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王子冲出大门时,士兵们对着他就是一记耳光,扇得他打着转踉跄到大路上,然后说道:
“活该,你这乞丐窝里的,都是你害我在殿下面前受责骂!”
人群哄笑起来。王子从泥巴中爬起来,狠狠地瞪着哨兵喊道:
“我是威尔士亲王,我的身体是神圣的;你会因打我而上绞刑架的!”
士兵把长戟摆到致敬的姿势,讥讽地说:
“向尊贵的殿下致敬。”然后愤怒地说,“滚开,你这疯癫的垃圾!”
彼时,哄笑的人群围住可怜的小王子,向着大路远处推搡他,对他喝倒彩,冲他叫喊:
“殿下驾到!威尔士亲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