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感受艺术的历史节奏
在《温克尔曼和他的世纪》里,歌德断言温克尔曼为观照艺术的历史提出了一种有机的生命观。这种艺术历史观的要点在于,首先将艺术作为活生生的创造物来观照和感受,其次将艺术成就归还给各民族的自然条件、文化经验和精神命脉,最后将艺术当作一种有着其自己的兴衰节奏和终极命运的生命实在。仅此三点,即可构成一种相当完备的艺术历史理论。历史是什么?当然不是罗马城的废墟以及其中被挖掘出来的文物,当然不是一套大事纪要,而是一种有自己独立生命的体系,以及这一生命体系的独立劳作。温克尔曼用希腊词汇“ιστρια”(体系)来规定自己的“历史”概念。艺术历史或者艺术体系的主角是“风格”,而“风格”不同于“样式”。一种基本的崇高风格原则支配着古代艺术的发生、发展、衰落以及凋零。古老的艺术风格建基于一个由法则所构成的系统,这些法则本乎自然但远离了自然,最后形成于一种理想的境界。往后的艺术创造则更多地依据系统法则的规定,而非依据自然,于是古典主义者们主张“师法古人”而非“师法自然”。究其原因,则在于古人乃是自然之最完美的模仿者,他们已经将艺术塑造为一种品貌独特、生命弥满的自然。在温克尔曼时代,一些艺术的改造者们则反其道而行之,追求超越于既成法则系统之上,以便贴近自然的脉搏。显然,这已经预示了波澜壮阔的欧洲浪漫主义运动了。
温克尔曼为艺术历史所规定的使命是:
艺术史的使命乃是叙述艺术的起源、发展、变化和衰颓,以及各民族各时代和各艺术家的不同风格,并尽最大可能地依据流传后世的古代艺术杰作来说明。[1]
艺术发展就是其自身生命节奏的呈现,而这种生命节奏根植在古代自然环境、政治制度、文化经验以及精神命脉之中。艺术作品在其萌芽阶段古朴粗犷而且没有明晰的形式,恰如不同植物的种子散播在大地上,经过气候的润泽而发育成绚丽的花朵,缔结出丰硕的果实。就希腊艺术而言,其之所以能达到这么卓越的成就和境界的原因,一部分在于气候的影响,一部分在于其政治体制、政治机构以及由此形成的思想方式。[2]关于希腊政治制度及其对思想方式的影响,温克尔曼的论说表现了一种对于精神自由的渴望:
就希腊的政治体制和机构而言,希腊艺术的伟大成就源于自由。……自由是重大事件的母腹,政治变革的根源,也是希腊时代各民族干戈不息的原因。就好像人一降生于这个世界就被种下了高贵与崇高的情致之种子,而这播种者正是自由;不仅如此,正像广阔无垠的大海景象和狂暴的波浪冲刷岩石的声音使我们心旷神怡、宠辱皆忘一样,在希腊人所留下的伟大遗迹和人物的灿烂遗影之前,也绝对不可能萌生卑下低贱的想法。[3]
希罗多德写道,自由,乃是雅典城邦繁荣强盛的唯一源泉。至于这么一种自由体制所孕育的思想方式,温克尔曼的说法更有诗意:在自由中孕育出来的全民族的思想方式,犹如健壮的树干上优良的枝叶,正如一个习惯于思考的人的心灵在敞开的门廊或者在房屋之顶,一定比在低矮的小屋或者拥挤不堪的室内更加崇高,更加开阔通达。
运用意大利医生、哲学家斯卡里格尔(1484—1558)的希腊诗歌历史分段原则,温克尔曼将希腊艺术的发展和衰落划分为四个阶段:从远古风格到菲狄亚斯时代为开端阶段,希腊自由时代的崇高风格为发展阶段,从普拉克西蒂里斯到亚历山大时代的典雅风格为精致阶段,最后是模仿风气盛行的衰落阶段。
由于最早的艺术已经荡然无存,温克尔曼只能从希腊钱币和铭文推测远古风格的特征。他观察到,远古人物造型的特征是表现激烈的运动与姿态,就像英雄时代的人物,按照自然界的驱使自由作为,对于自己的激情不加约束。于是,远古风格就表现出这样一些特征:轮廓刚毅但僵硬,雄伟而不典雅,表现的力量破坏了优美。远古风格的作用是为艺术崇高风格的过渡做准备,把艺术引向严谨、准确,凸显艺术的崇高表现力。
崇高风格(hohe oder grösse Stil),即艺术的“崇高与伟大”,它植根于希腊的“开明与自由”。远古风格建立在从自然移植过来的法则上,但由于随后和自然的远离而具有理想的性格。“大自然教导古希腊艺术家从僵直、从激烈表现和有棱角的人体部位转向轮廓的柔和,赋予不自然的姿势和运动以更多的完善和合理性,而且显示出来的与其说是知识性,不如说是优美、崇高和宏伟。”奈俄比(Niobe)群女雕像被看作是崇高风格无可争辩的典型:“它们的标志之一,不是在论述守护神雅典娜时必须要提到的那种僵直的感觉,而是这种风格所特有的、更为完善的特征,即那种似乎尚未诞生的优美概念,特别是既表现于头部的转折,又表现于一般的轮廓、衣衫和装饰品上的那种崇高的纯朴。”温克尔曼接着把这种崇高或者大美同思想联系起来,认为希腊式的崇高就是伟大智慧的直接呈现:“这种优美,就如同思想一样,不是靠感情去领受,而是产生于伟大的智慧和幸运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在静观中可能达到神性美的高度。它的形体与轮廓的完整性是如此宏伟,好像不是通过劳动创造出来的,而是激发出来的思想,一气呵成。”
典雅风格又称“秀美风格”,是温克尔曼用来区分希腊艺术发展阶段和精致阶段的一个相对范畴。典雅一般被看作是一种理性的节制和感情的宁静,而这就是希腊艺术的最高境界。在温克尔曼看来,存在这三种类型的“典雅之美”:第一种类型毋庸争议,那就是指“崇高风格之中呈现的美”;第二种类型是指“比较可爱的秀美”“有意识地讨欣赏者喜欢”,但这种秀美又完全不同于近代艺术的矫揉造作、惊艳浮夸;第三种类型是指悲剧性的美,比如身处悲剧情境中的奈俄比依然保持泰然自若、端庄魅力。温克尔曼关于典雅风格的描述突出了美的差异性,但丰富的美并不破坏典雅风格的整体和谐、静谧伟大。在希腊艺术杰作里面,心灵好像通过宁静、流动的外表表现出来,任何时候都不带汹涌澎湃的激情。[4]这又回到了他的古典艺术理想,在美中只有“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最后,希腊艺术模仿之风盛行,大大地限制了天才的自由,艺术家满足于搜罗杰作、修修补补,从而导致了希腊艺术的衰落。模仿者永远无法落后,无法淋漓尽致地表现天才。[5]衰落的艺术之主要征兆是,人们对美的理解改变了,古代艺术的崇高与雄伟发展到了细小、平面的“迟钝与卑俗”。山穷水尽的古代艺术被迫向后倒退,因为它们再也不能前进了,而艺术的本性如同自然,不可能有静止不动的局面。温克尔曼还认为,同艺术中的模仿一样,哲学中的折中主义也是希腊智慧衰落的标志之一。
[1]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Wimar,1964,i.ii.
[2] Ibid.,iv.1.4.
[3] Ibid.,i.1.l.
[4]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Wimar,1964,p.viii.2.18.
[5] Ibid.,viii.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