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国文学的传统
导论
中国文学是以汉语为主要表现手段的文学,她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遗产最丰富的文学。中华民族是一个多民族的共同体,在民族文化的融合过程中,文学是一个极其活跃的因素。在历史上,曾出现大量少数民族的优秀诗人,他们也用汉语为表现手段从事创作,从而大大丰富了中华民族的诗歌宝库。在更广泛的范围来看,汉文化对于周边国家和地区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汉文学成为朝鲜半岛、日本、越南文学史上的正统文学,所以中国文学在整个东亚文学中起到了种子和核心的作用。
如果将中西文学传统稍加比较的话,那么,能与西方的史诗、戏剧分庭抗礼,并最能代表中国文学传统的无疑是诗。更确切地说,这一由诗歌所代表的中国文学的传统,实际上也就是一个抒情传统。即使在后起的戏曲或小说等叙事文学体裁中,也同样充满了抒情的调子,诗词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根据可靠的古代文献,“诗”字最晚在《诗经》中已多次出现。战国以来,最流行的有关诗的观念就是“诗言志”。文字学家解释“诗”的意思,也认为“诗,志也。从言,寺声”(许慎《说文解字》),一方面偏于“言”,一方面又根于“心”。我们不难为这一文字学上的说明找到文学上的佐证。在《诗经》中,充满了以谐和音乐的语言所表达的人们内心的欢乐与哀伤,这正体现了抒情诗的两大要素:音乐节奏的语言和内心意志的独白。这就奠定了中国文学的基础,即文学是由生发于内的情感意志和表现于外的语言文字的高度融合。而充分表达这一观念,并且在诗学上奠定了牢固基础的是《诗大序》: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在这里,“诗”既是“志”的停蓄(“在心为志”),又是“志”的表现(“发言为诗”),同时,诗还是和音乐、舞蹈同源的艺术形式。这两个方面的意义,既展示了“诗”的观念的演变痕迹,也标志着中国早期诗歌概念的成熟。
从《说文解字》对“诗”的解释来看,“从言”即表示其义类,所以诗是和语言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里的“言”当指书面语言,即汉字。由于汉字以形声字为主,特别适合于文字的修辞。字形作用于视觉,字声作用于听觉,以形和音表现内在的感情。《文心雕龙·情采》说:“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这是就广义的“文”而言,所以包括了天地自然之文。若是就狭义的“文”,其本身就是综合了形、音、情三者的。《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有“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之说,这里的“文”则指文采、修辞。“修辞”连文见于《周易·乾·文言》:“修辞立其诚。”如果说,修辞是属于“美”的话,那么,“诚”所包含的是“真”和“善”,真善美的结合,便是中国文学的基础。此外,中国文学中的某些特殊技巧和句法,也是和汉字的特征分不开的。例如骈偶,这是利用了汉字在字形上的特征;又如双声、叠韵,则利用了汉字在声韵上的特征。至于从双声、叠韵演化出声对,而不犯形与义之忌;从字形字义而演化出的形对,又不犯声韵之忌;交叉为用,互相制约,更是综合了汉字的形音特征。此外,还有声调上的要求,讲究清浊和平仄,形成了中国文学如赋、骈文、律诗、词、曲等在技巧上的若干特色,成为精美的语言形式。汉字是没有语尾变化的语言,所以也就没有“格”、“数”以及“时态”;同时在诗歌语言中,还常常省略动词主语和介词,有时甚至将动词也省去。这就使语序富于变化,内涵因此而有欠精确。反过来说,这也使中国诗歌的意蕴变得更加丰富,从而形成诗多义、无达诂等一系列理论和实践上的问题。在汉诗翻译成外文的时候,这个特点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中国文学史上,就其对后世影响的广度和深度而言,恐怕没有任何一部书能与《诗经》相比。在305篇作品中,除了《大雅》和《周颂》的部分篇章外,绝大多数的作品都远离了宗教的迷恋和神话的虚幻。即使在某些表现祭祀的作品中,对人的道德因素的强调也往往胜过对神的依赖,这就奠定了中国文学以人文世界为核心展开其内容的基础。这些诗被孔子列为人生行为的教材,至汉代又被列为“五经”之一,之后成为历代士人的基本读物,从而进一步增添了权威性。同时,它也得以兼经学与文学于一身。在传统诗教的影响下,中国文人对于当时的政治生活和社会思潮的敏感性,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相当突出的。现代评论家往往指出我们的文学传统中缺乏“纯文学”的观念,太多的作品中含有道德训诫和政治讽谏的意味。即便是表达男女爱情的诗歌,其中也往往寄托着君臣遇合之感。因此,中国文学中的文化因素也显得格外突出。唐代杜甫、李白、王维所拥有的“诗圣”、“诗仙”、“诗佛”的称号,正代表了中国文学中的儒、道、释思想的影响。而孔子“有德者必有言”的教诲,使得中国文学思想中尤其重视作者的人格修养,重视文学的社会功能。至宋人而提出“文以载道”的观念,就其最基本的意义上着眼,实际指的是作者对人生、社会所应有的责任心和使命感。张载的四句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既是传统文化中士人的理想,也是对士人的要求。这一要求若推扩至文学,就必然会导致“文以载道”说。由于这个“心”是为天地而立,这个“命”是为生民而立,所以,作者凭借其人格上的修养,以某种道德来转化、提升其生命的境界,就能在根源处发现并把握人性的本质,就能在个体的生命中生发出群体的感动。故“文以载道”实际上便是“文以载心”。
诗、书、画、乐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基本修养,而文学与艺术之间的关系也极为密切。魏晋以来,文章和艺术往往“靡不毕综”地集中于文人一身,于是便会发生“触类兼善”的效果。如唐代诗人王维不仅精通音乐,而且还是南宗画的开创者。宋代的苏轼不仅在诗歌中表达文学思想,同时也表达他对于音乐、书法和绘画的见解。因此,将文学艺术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就能够发现各个门类间的相互关系并辨析其异同。以文学和音乐的关系而论,一方面是两者的结合而不断产生新的文学样式,如汉魏乐府、唐诗、宋词、元曲,另一方面是两者的不断脱离,从而突出了文学作为语言艺术的特色,如由歌诗变为诵诗、赋诗,由可歌可不歌的《楚辞》发展为完全不可歌的汉赋,汉魏乐府、唐诗、宋词、元曲也都由合乐之辞逐渐变为“哑诗”。而中国的文学理论,甚至也可以说是源起于音乐理论的。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指出:
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夔典乐,曰“诗言志”,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永言”,言歌之不离乎本旨也;曰“声依永”,言声韵之贵悠长也;曰“律和声”,言音之贵均调也。知是四者,于诗之道尽之矣。
又词学理论著作中所常用的点染、钩勒、浓淡、疏密等,其实也是来自绘画批评的。
中国幅员辽阔,不同的自然环境有不同的风俗习惯,并造成了人的不同性格和气质,也就形成了不同的文学风貌。《诗经》中的“风”包含了15国,加上“雅”(西周)和“颂”里的鲁和商(宋),一共涉及了18个地域。就中国文学的地域特征而言,《吕氏春秋·音初篇》溯东南西北四方之音,各有其渊源。如以《破斧》之歌“实始为东音”,以《周南》、《召南》为南音之始,以《秦风》为西音,而以“‘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尽管这一说法带有某些神话色彩和附会成分,但指出《国风》中有四方之音的差别,还是透露出早期中国文学的地域性特征。但中国的地域若就差异较大者言之,东西之别远不及南北之异来得显著,后人常常把《诗经》和《楚辞》分别作为南北文学的代表,虽然是一种粗略的划分,但也显示了人们对中国文学地域性演变的一种认识。大要而言,南方文学富于浪漫情思,风格旖旎靡丽;北方文学则重在实际生活的描写,风格质朴。到南北朝之世,政治上的南北对峙,也使得文学上的地域特征表现鲜明,所谓“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隋书·文学传序》)。唐代禅宗兴起以后,人们又往往借用“南北宗”来论文、论诗、论词、论画、论书等。当然,南北文学一方面有差异,另一方面也有交融。尤其在大一统帝国的情况下,文学的地域性特征也只是整个文学发展中的一条支流。
文章是表现中国文学实用性特征最明显的文体。最早的文章是《尚书》,主要是当时在政治上的诏令诰命等,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代表了文章的进一步发展。前者崇尚真实,后者重在思想。东汉末至魏晋,文章走上了骈偶化的道路,是追求形式上精工的美文,逐步失去了真实和思想这两大要素。唐代古文运动的兴起,重在恢复文章中的思想性原则,此时古文家多思想家;宋代古文运动再兴,重在恢复文章中的真实性原则,此时古文家多史学家。而实用性很强的散文,至此强化了其抒情的功能,很多脍炙人口的篇章流传至今,受到众多读者的喜爱。
虽然中国文学的最大特征是抒情,但叙事文学也有其自身悠久的传统,先秦、两汉的史传文学奠定了中国叙事文学的基础,六朝的志怪和志人小说将这一基础继续扩大,至唐人传奇而有意识从事小说创作,在情节结构、人物形象等方面皆取得很高的成就。随着城市经济的发达,为适应市民文化消费的需要,民间的说书艺人大量涌现,到宋代而产生了相当成熟的话本小说,至明清时代而出现长篇章回体小说,形成小说创作的高峰。戏曲则萌芽于汉代的百戏,经过唐代的参军戏和宋金杂剧的过渡,到元代而演变为成熟的艺术形式,继此再发展为明清传奇和近代戏曲。此外,如民间的弹词、宝卷、子弟书等艺术形式,也都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中国文学在叙事方面的成就。但中国的叙事传统有别于其他文学传统的地方,正在于叙事中连带着强烈的抒情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