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唐代傳奇和筆記小說

唐代（618－907年）建都長安（今陝西西安），前期國勢鼎盛，在當時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帝國，經濟繁榮，文化燦然可觀，詩文創作達到巔峰。筆記小說出現了筆記體和傳奇體兩種形式，相對來說，筆記體仍為古體，傳奇體則為新體文言小說。唐代分為四個歷史時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唐”之說本源於對唐詩的分期，後來也用以劃分唐代歷史。文學與歷史的關係，於此亦可見其端倪。

■ 傳奇的定義和特色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傳奇”有兩種含義：其一，是指唐宋時期的文言短篇小說；其二，是指明、清時期以唱南曲為主的長篇戲曲（即南方戲曲），以別於北方雜劇。就唐宋時期的文言短篇小說而言，當時這類作品的情節比較奇特、神異，因以為名。唐代傳奇的優秀作品，代表了文言小說發展已進入一個新時期；唐代傳奇的形成，標誌着文言小說體制的定型。

晚唐社會動盪，戰爭頻仍，很多人把希望寄託於神出鬼沒、除暴安良的俠客身上，一時遊俠之風頗盛。帶有神秘色彩的豪俠故事，於是成為小說的題材，裴鉶的《傳奇》一書中，《崑崙奴》和《聶隱娘》等都顯示了這一創作傾向。《崑崙奴》描寫某顯宦子崔生家中一個身懷絕技、不畏強暴的崑崙奴磨勒，幫助勳臣的姬妾紅綃妓逃出苦海，並與她傾慕的崔生結為夫婦；《聶隱娘》記述一個飛簷走壁的女俠，為其主報恩效力。⁽¹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裴鉶的《傳奇》在唐人小說中有一定的代表性，而“傳奇”這一名稱又概括了“傳寫奇事”的創作特色，所以後人就把這種體裁的小說統稱為“傳奇”。⁽¹¹⁾

裴鉶的作品，除《崑崙奴》和《聶隱娘》外，還有《裴航》，是一篇據傳說虛構的故事，描述人和神仙的戀愛。內容寫一個名為裴航的秀才，在藍橋驛遇到一個織麻老嫗的孫女雲英，裴航欲娶她為妻，老嫗告以須用玉杵臼為聘。裴航因而到處尋訪，果然求得玉杵臼，娶得雲英，婚後二人並入玉峰洞為仙。後人詩文中常用的典故“藍橋相會”，即本於此；時代傳奇劇本《藍橋玉杵記》、《藍橋記》、《玉杵記》等，皆據裴鉶此篇演繹而成。主人公名裴航，故事或為作者想望之所託。

明代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說：“變異之談，盛於六朝，然多是傳錄舛訛，未必盡幻設語，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說以寄筆端。”魯迅進而指出，小說“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於搜奇記逸，然敍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¹²⁾較著名的作品，有張鷟（約658－730年）的《遊仙窟》、沈既濟（750－800年）的《枕中記》、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及著名詩人元稹（779－831年）的《鶯鶯傳》等。傳奇中許多生動美麗的人物和故事，成為後來許多小說戲曲汲取題材的寶庫。小說從此正式成為一種獨立的文學樣式，脫離了與歷史相混淆的狀態。

“唐傳奇”是魏晉南北朝小說的繼承和發展，展示了一個豐富多彩和充滿喜怒哀樂的人間凡俗世界。與前代小說相比，唐傳奇有幾處不相同的地方：第一，已經有獨立的文學意識，具有小說體裁的必備要素，有人物、有情節，並且有充分的敍述和描寫，不再是正史的附庸。第二，內容更為面對現實，故事的主要題材，已經不再是鬼神靈怪，而是反映了豐富多元的社會生活。第三，人物角色不限於士族階層，既有寫帝王妃嬪、貴族官僚，也有寫文人舉子、商賈藝者、豪俠義士，以及妓女優伶等。

■ 唐代傳奇的發展

初唐的傳奇作品，還帶有志怪小說的痕跡；中唐以後的傳奇已進入興盛期，作品多描寫婚姻和戀愛；到了晚唐，則多寫豪俠故事。當時的傳奇專集有四十多部，著名的有牛僧孺（780－848年）的《玄怪錄》、李復言的《續玄怪錄》、薛用弱的《集異記》、裴鉶的《傳奇》、袁郊的《甘澤謠》、張讀的《宣室志》等，大多是由於北宋《太平廣記》加以輯錄才得到保留，現存的唐代傳奇作品有數百篇。

唐代傳奇之中，描寫婚姻戀愛的作品佔了很大比重，為人熟知的名著，有《李娃傳》、《鶯鶯傳》、《霍小玉傳》、《柳毅傳》、《任氏傳》、《離魂記》等。其他題材也有不少優秀作品，例如《紅線》、《郭元振》、《崑崙奴》、《聶隱娘》等寫豪俠故事，宣揚了報恩思想，也反映了唐代社會的不公平和黑暗現象；又如《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等寫人生如夢，功名富貴虛幻無常，對熱衷利祿之徒作了諷刺，同時流露出消極避世的思想。

《柳毅傳》（原稱《柳毅》）亦作《柳毅傳書》，李朝威著。寫洞庭龍君小女嫁給涇川小龍，其丈夫為侍妾所迷惑，漸漸疏遠了她，龍女向公公婆婆訴苦，但公公婆婆卻袒護兒子，把她貶黜到渭濱牧羊。在河邊遇書生柳毅，託他帶信給父母，後來經過一番周折，龍女終於嫁給柳毅。這篇小說讚揚柳毅救危扶困和不畏強暴的品德，表達了人們對愛情自由的嚮往，藉着神話題材反映父母包辦婚姻所造成的悲劇，還有一夫多妻制出現的問題。故事極富浪漫色彩，後人據此改編為戲劇。

唐代傳奇有不少貴族公子與妓女的戀愛故事，例如《霍小玉傳》就是寫隴西文士李益與妓女霍小玉的愛情。霍小玉自知不能匹配貴族出身的李益，即使在極其歡愛之時，也無法擺脫門第貴賤所造成的疑慮。李益得官辭別霍小玉赴任時，霍小玉只向他要求八年的恩愛，八年之後她削髮出家，任李益另擇佳偶。但她這樣的要求，卻被現實踐踏而粉碎了，李益不久另聘盧氏之女，霍小玉終於含恨而死。《霍小玉傳》的故事內容，既情致委婉，而又辛酸淒惻，是唐代傳奇中婚姻愛情題材的代表作。

傳奇作家大多是有較高文化修養的知識人士，他們一般都有較豐富的生活經歷和體驗，有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追求，對當時不合理的社會現象較為敏感，因而在作品中表現出一定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精神。唐代傳奇已經是成熟的短篇小說，大都具備嚴謹而完整的結構，曲折和感人的故事，以及性格鮮明的人物。文采斐然，有較高的藝術性，是唐代傳奇的特色，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 唐代傳奇小說舉要

唐代傳奇除了上面提到的專集外，單篇作品有《柳毅傳》、《霍小玉傳》、《長恨傳》、《南柯太守傳》等數十篇。後世家傳戶曉的，也不在少數，試舉述幾種，簡介如下：

一、《霍小玉傳》：蔣防作。寫進士李益騙取了名妓霍小玉的愛情，結為夫婦，後來又從母命另娶高門盧氏為妻，霍小玉憤鬱而死的悲劇。透過社會下層婦女的遭遇，反映了當時的門第觀念，又譴責李益趨炎附勢、利慾熏心的卑劣行徑。語言通俗生動，從正面表現出唐代的現實生活。明代湯顯祖的《紫釵記》取材於此。

二、《遊仙窟》：張鷟作。小說艷情極濃，但表明了中國古代傳奇小說已從志怪小說向寫人間現實轉化。所謂“仙窟”是指妓館，內容表現出士大夫和文化狎妓享樂的腐朽生活。情節生動，注重人物形象。語言採用通俗的駢體，間用民間俗語、諺語，韻文和散文夾雜，這是受到當時“變文”的影響。原書已佚，近代有人從日本抄錄回國。

三、《鶯鶯傳》：又名《會真記》，元稹作。寫小姐崔鶯鶯被書生張生始亂終棄的故事，讚揚崔鶯鶯敢於反抗禮教的精神和善良的性格；但對張生負盟拋棄崔鶯鶯的行為，又予以辯解。文筆通俗優美，情節生動曲折。在藝術上，表明了當時的小說創作技巧正日趨完美，心理描寫細膩，而又注重人物性格的刻畫。後世據此改編的戲曲較多，以元雜劇《西廂記》最為有名。

四、《李娃傳》：白行簡（776－826年）作。白行簡是著名詩人白居易（772－846年）之弟。《李娃傳》寫滎陽公子鄭生與妓女李娃相愛，父怒而逐，公子遂乞討渡日，李娃聞訊後，仗義救護鄭生，並以私蓄贖身，與鄭生結為夫妻。鄭生在李娃勸勉下發奮讀書，求得功名。小說抨擊了封建家長殘暴、虛偽的本質，歌頌了風塵女子高尚、善良的情操，但又宣揚了功名利祿的思想。情節完整曲折，人物性格鮮明，是唐代傳奇中的名作，深受民間歡迎。也有人認為，此小說取材於唐時流行的“一枝花”故事。元代石君寶《曲江池》及明代薛近兗《繡襦記》，均據此改編。

五、《枕中記》：沈既濟作。寫士子盧生在邯鄲客店中遇道士呂翁，向他訴說自己功名不就的苦惱，呂翁授枕而寢，其時客店主人方蒸黃粱；盧生睡夢中娶清河大家崔氏女，並登進士第，任官，歷盡富貴榮華。夢醒後，主人蒸黃粱仍未熟，盧生因而得悟富貴無常，人生虛幻。作品諷刺了當時熱中功名的士人，但也宣揚了“人生若夢”的消極思想，後世“黃粱夢”或“邯鄲夢”之語，皆由此出。情節曲折，幽默詼諧。明代湯顯祖的戲曲《邯鄲夢》，即以此為題材。

六、《南柯太守傳》：李公佐作。寫性格放浪不羈的淳于棼，醉後夢入古槐穴中，成為大槐國王駙馬，拜南柯太守，生五男二女，富貴顯赫。後與檀羅國戰失敗，公主又死，家破人亡，終被遣歸。驚醒時斜陽尚在西垣，杯中殘酒猶存，夢裏倏忽，如度一生。作品反映士子熱中功名，官場爭權奪利，終歸無有，頗有諷刺現實意味。明人湯顯祖據此改編為戲曲《南柯記》，成語“南柯一夢”亦由此而來。

七、《虬髯客傳》：杜光庭作，一說張說作。寫隋末權臣楊素（？－606年）的侍妾紅拂見李靖（571－649年）氣度不凡，許身私奔，結為夫妻，同赴太原。途中俠客虬髯客贈以珍寶，並囑李靖輔佐李淵建唐。⁽¹³⁾情節波瀾迭起，描繪紅拂女聰明而又美麗，虬髯客性格豪爽且有高超本領，極為生動。明人梁辰魚《紅拂劇》、張鳳翼《紅拂記》等傳奇故事或劇本，皆本於此。

唐人傳奇《葉限》是文言小說中善惡搏鬥的佳篇，知道的人似乎不多；但作為著名童話故事《仙履奇緣》（又名《玻璃鞋》）的“原型”，足以令人驚歎。這故事載於唐代段成式（803－863年）的志怪小說集《酉陽雜俎》中，講述一個穿金鞋子的灰姑娘，被繼母欺凌，得神仙的幫助，後來嫁給國王。段成式此書於九世紀寫成，比外國最早的記述（法國作家於1697年所寫的）早了八百年；十九世紀初德國出版的《格林童話》，也收錄了這個故事。稍為不同的是，金鞋子變成玻璃鞋而已。

■ 傳奇小說的保存和承襲

北宋初年，李昉、扈蒙、李穆等奉宋太宗趙匡義（939－997年）命編纂的《太平廣記》，⁽¹⁴⁾是保存宋代以前文言小說最多的歷史文獻，與《太平御覽》、《文苑英華》、《冊府元龜》等治策類書並稱“宋代四大書”。唐代傳奇作品，全賴《太平廣記》才得以流傳至今。此書對後世文學的影響亦很大，是小說和戲曲的淵藪。

宋代亦有一些較好的傳奇，如《流紅記》、《譚意哥傳》、《李師師傳》、《王幼玉傳》等，但總體成就較為遜色，已沒有唐代傳奇那樣的光芒了。傳奇衰落的原因，主要是由於宋代理學使文人在思想上多少受到規範；而且傳奇是用古文寫的，當民間的說話藝術興起時，這種文體便顯得不合時宜，與社會大眾的距離較遠了。魯迅編《唐宋傳奇集》，是研究唐宋傳奇可資憑信的校錄本。⁽¹⁵⁾

元代傳奇更趨衰微，作家既少，作品不多，其質量亦無足深論。明初出現了新的轉機，“剪燈系列小說”成為主要標誌；這類小說以《剪燈新話》開其端，因而得名。《剪燈新話》和《剪燈餘話》、《覓燈因話》合稱“剪燈三話”，是明初傳奇小說的代表作，上承唐宋傳奇的餘緒，下開清代《聊齋志異》的先河。

■ 隋唐五代的筆記小說

從隋代到初唐，志人小說較少，志怪小說較多，是這時期的創作特點。中唐時期，傳奇小說達於高潮，筆記小說的創作也較前活躍，志人小說的數量有所增加。

唐末五代時期，傳奇小說創作開始走下坡；由於朝政日非，文人學者追懷盛唐往事，筆記小說的勢頭不減，且有較多專題作品。先前的志怪小說和志人小說，出現了相互融合的現象。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隋唐五代的筆記小說，由於受到傳奇的刺激和影響，具備了尚奇、尚虛、尚韻等特點，使作品生色不少，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兩宋時期筆記小說的創作。⁽¹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