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故论衡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三、在“管籥”与“堂奥”之间

太炎先生论学,门户之见非常明显。不说因一时政见歧异而攻击孙中山,或者因学派冲突而谩骂龚自珍、康有为,即便在没有直接利害冲突的领域,也常见其“意气用事”。比如笃信正史,反对学界“欲穿地以求石史”,称此乃“惑于西方之说”[21];以及认定“别国人到底不明白我国的学问”,用刻薄的语调嘲笑林泰辅等日本著名汉学家[22]。类似的偏激言论,大都是在张扬中国文化价值的同时,流露出一种“爱国的自大”。不过,真正让太炎先生蒙受“恶名”的,并非那些近乎儿戏的“酷评”,而是《国故论衡》上卷《理惑论》之嘲笑甲骨文——因此乃太炎先生的专业,必须认真对待。一句“骸骨入土,未有千年不坏”,由此断定甲骨文乃不法商贾伪造,实在是过于草率。

此类明显的过失,固然与其高傲的个性,峻急的文风,还有喜欢语出惊人的表达习惯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基于其特立独行的学术品格。认准“中国之学,其失不在支离,而在汗漫”,章太炎于是极力诋毁近世学人之貌似博学与公允,实则无卓识,难自立[23]。承袭先秦学者遗风,突出自家学说,“小有异同,便不相附”,此等学术性格,自是得失互见。倘做长时段考察,学者的短处其实可以忽略(即便笑话多多),关键看其对于中国学术有无实质性的贡献。

关于章太炎的业绩,其弟子周作人有一总体判断:“我以为章太炎先生对于中国的贡献,还是以文字音韵学的成绩为最大,超过一切之上的。”[24]这一说法,在诸多专门家的论述中可以得到印证。先是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第二十八章中称:

其治小学,以音韵为骨干,谓文字先有声然后有形,字之创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国故论衡》中论文字音韵诸篇,其精义多乾嘉诸老所未发明;应用正统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内容延辟其新径,实炳麟一大成功也。[25]

后又有不少学者在相关著述中,肯定太炎先生的文字音韵之学。这其间,我最为关注的,还是语言学界的意见。四年前出版的《二十世纪的中国语言学》,集合当代中国众多优秀的语言学家,进行学术史回顾。涉及汉语音韵学、训诂学、文字学之研究史的前三章,无一例外,都大力肯定章氏的贡献。如唐作藩等称:“章、黄被认为是清代乾嘉以来小学的继承者和集大成者,他们对古音研究都有重要贡献”;何九盈称:“章氏艰苦卓绝,以振兴国学为己任;在研究西方思潮,包括语言学知识方面也很下过工夫”;裘锡圭等称:“章氏的理论和实践都证明他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语言学思想。他提出‘语言文字之学’这一名称,标志着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发端”[26]。尽管接下来的,很可能是严苛的批评,但章氏学说的枢纽作用,却无人否认。

史家钱穆提醒我们,在表彰章氏“音韵小学尤称度越前人”时,必须明白:“然此特经生之专业,殊不足以尽太炎。”[27]在钱穆看来,“太炎学之精神,其在史学乎”;而我则认为,将语言研究与哲学分析相勾连,方才是“太炎学”最让人着迷之处。这一点,章氏本人其实早已做了预告。1909年的《致国粹学报社书》上,有这么一段自我表白:

弟近所与学子讨论者,以音韵训诂为基,以周、秦诸子为极,外亦兼讲释典。盖学问以语言为本质,故音韵训诂,其管籥也;以真理为归宿,故周、秦诸子,其堂奥也。[28]

单纯的小学研究或诸子学研究,均未尽太炎学说精妙处。正是这种兼及“管籥”与“堂奥”,“实”、“虚”结合,最能体现章氏治学的特色。而这,恰好落实在《国故论衡》的上卷与下卷。

这种以语言为根基、以诸子为目标的研究策略,使其下卷《原道》、《原名》、《明见》、《辨性》等文异彩纷呈,得到当时及后世诸多哲学家的一致赞许。如梁启超称:

章太炎炳麟《国故论衡》中有《原名》、《明见》诸篇始引西方名学及心理学解《墨经》。其精绝处往往惊心动魄。[29]

而贺麟在《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中,也有类似的论述:

在他的《国故论衡》中有《明见》一篇,最富哲学识度,又有《原道》三篇,最能道出道家的长处,而根据许多史实,指出道家较儒家在中国政治史上有较大较好的贡献,尤值得注意。[30]

如果再添上前面已经征引过的太炎先生《自述学术次第》和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第一章,你会发现,对于《国故论衡》的褒扬,大都集中在这几篇极具洞见的“诸子学”论述。

为什么大家不约而同地表扬这几篇论说?侯外庐的阐释值得注意。在《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史》中,侯氏将《国故论衡》上卷的《语言缘起说》和下卷的《原名》相勾连,强调“太炎综合东西名学而作《原名》,和文字学的研究融合而成为一种‘以分析名相始’的朴学,亦他所谓近代的科学所趋”[31]。此处提及的“以分析名相始”,以及侯书下一章讨论的“以排遣名相终”,均出自章氏《菿汉微言》结尾处的自道甘苦[32]。贺麟同样引述了这段话,然后有如下精彩的发挥:

现代西方哲学,大部分陷于支离繁琐之分析名相。能由分析名相而进于排遣名相的哲学家,除怀特海教授外,余不多觏。至转俗成真,回真向俗,俨然柏拉图“洞喻”中所描述的哲学家胸襟。足见章氏实达到相当圆融超迈的境界。[33]

这里所说的“相当圆融超迈的境界”,包括章太炎整个学术历程;但借用来评价其代表作《国故论衡》,我以为同样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