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说这条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和学生们开每周的实验室组会,一个上午我的手机都在不停地震动。问询来自同行,来自媒体,更多的来自很多激动不已的外行朋友们。
贺建奎的所作所为,让我异常愤怒。
我算是一个比较熟悉基因编辑领域的生物学家。就在2017年初,我还出版了一本专门解读基因编辑技术的书,书名叫《上帝的手术刀》。在这本书里,我把人类精确地定位和修改基因的技术称为“上帝的手术刀”,在我看来这是一类具备巨大威力的技术,除了能够帮助我们攻克棘手的遗传疾病和感染性疾病,甚至可能会让人类从此摆脱进化的束缚,创造人类的全新历史。
但是我也在书中反复强调,在这项技术仍然充满未知风险的时候,就匆忙在健康无病的人类个体身上尝试,极有可能带来意外风险。这种举动,不光是不科学的,更是不道德的,是对人类尊严和科学精神的践踏。
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想到,不到两年时间,就真的有疯狂的科学家把它付诸实施,而且,就发生在我们中国。
你可能会很想知道我的愤怒来自哪里。
面对艾滋病的巨大威胁,如果修改CCR5基因就可以让人先天预防艾滋病,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在基因层面,釜底抽薪式地预防艾滋病,岂不是比什么药物都来得更方便、更有效?这难道不是艾滋病治疗历史上一次重大的新发现,一次科学范式的大转移?
为了说清楚这一点,我们还是要先回归到科学本身来讨论。
首先得说明,用修改CCR5基因的方法来对抗艾滋病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主意。我们知道,当艾滋病病毒入侵人体后,它们能够精确地识别人体中的某一类免疫细胞,入侵并且杀死这些细胞,从而让患者丧失免疫功能,最终可能会死于严重的感染。
请注意,艾滋病病毒之所以能够那么精确地瞄准某一类特殊的人体免疫细胞,是因为这些细胞的表面,有两个天然存在的蛋白质分子被HIV偷偷利用,作为它们入侵免疫细胞的识别标志。通俗地说,一个分子负责指路,一个分子负责开门。
这两个蛋白质分子,分别由两个名为CD4和CCR5的基因生产(在某些场合,CCR5这个“开门”分子可以被另一个名叫CXCR4的“开门”分子顶替,帮助艾滋病病毒进入免疫细胞)。CD4负责指路,CCR5负责开门。
所以反过来说,如果人体当中天生就没有这个CD4或者CCR5基因,那是不是人就能天然对艾滋病病毒免疫呢?
还真是这样,而且人类世界已提供了这个猜想的天然证明。
具体来说,有大约1%的北欧后裔体内,CCR5基因的两份拷贝还真的就出现了天然的基因缺陷(名为CCR5-Δ32基因突变)。因此,这些人就真的不太需要担心艾滋病病毒感染的问题(当然你可能会想到那些依赖CXCR4分子路标的艾滋病病毒仍然能够入侵,但是这样的案例极其罕见。据我统计,公开报道的还不到10例)。
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天生的CCR5基因突变体,虽然确实也有一些健康风险,比如说得了流感之后反应更加剧烈,但是这些人的总体健康情况还是不错的。
人类世界存在的这个天然的艾滋病防御武器,给很多医生和科学家提供了对抗艾滋病的思路。
这包括曾经震动整个人类世界的“柏林病人”。
1995年,在德国留学和工作的美国人蒂莫西·雷·布朗(Timothy Ray Brown)患上了艾滋病。但是在接受抗病毒治疗后,他体内的艾滋病病毒被有效地控制,他也重新开始了正常的生活。但是祸不单行,到了2006年,布朗又被一种恶性血癌——急性髓性白血病——击中。
为了治疗他的血癌,德国医生格勒·许特尔(Gero Hütter)决定使用骨髓造血干细胞移植的方法,为布朗更换一套全新的、健康的造血系统。
这种常规用于治疗血癌的技术,可能读者们并不陌生。
只不过这一次,在寻找配型合适的骨髓捐献者的过程中,布朗有着惊人的好运气:在骨髓库里找到了267个配型合适的捐献者!要知道,大部分苦苦等待骨髓移植的血癌患者,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配型。
这个难得的奢侈让许特尔医生决定采取一个稍微有所不同的策略。他想要看看这么多合适的捐献者中,是不是有人碰巧携带了CCR5-Δ32基因突变。如果能够找到并移植这样的骨髓,许特尔医生猜测,也许可以同时治愈布朗的血癌和艾滋病。
运气再次眷顾布朗,医生们果然找到了一位配型合适、同时携带CCR5基因突变的捐献者(当然考虑到这种基因突变的频率高达1%,这个结果也许并不会令读者们感到意外)。
在两轮骨髓移植之后,奇迹果然发生了——布朗的白血病被全新的骨髓治好,而他的艾滋病,也同时被CCR5基因缺陷治好了。至此,布朗成了全世界第一个艾滋病痊愈的幸运儿。而“柏林病人”这个响亮的绰号,也注定会永载人类医学史。
天然情况如此,人工操作能不能模拟这种效果呢?毕竟,对于全世界那么多艾滋病患者来说,为他们每人寻找一份配型合适、也携带CCR5基因突变的骨髓,再安全顺利地完成移植手术,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看起来确实也有希望。
2014年,美国圣加蒙公司(Sangamo Therapeutics)还发布了一项临床研究的结果。他们提取出艾滋病患者体内的免疫细胞,人为破坏这些细胞内的CCR5基因,再把这些细胞输回患者体内。他们确实也发现,如此操作之后,这些患者体内的病毒水平明显降低了,并且维持了几周。
也就是说,破坏CCR5基因,确实可能是一种有效的、相对比较安全的治疗艾滋病的新思路。
如果科学和临床研究只到这个地步,我相信大多数人会毫无障碍地接受它。艾滋病是一种严重的、致命的疾病,那么动用某些技术手段,阻止它的入侵,让患者重获健康,是非常正当的目标。
更具体点说,首先,相比去除CCR5基因可能带来的健康风险,治愈艾滋病的收益要大得多。其次,就算治疗出了什么问题,类似的基因操作也只会影响到患者一个人的身体,不会遗传给后代,不会扩散给其他人,更不会影响整个人类。
你看,收益大于风险,最坏风险可控。这样的事情我们当然支持。就算要改改基因,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