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蓬莱

万里晴空，湛蓝高远，薄雾迷离。这就是春日里美妙的清晨时光。

伟岸浩瀚的天空与大海，一望无际。碧海共蓝天一色。前方波浪倒映日光，水面生出漩涡，不过更远处就难以看得清楚，色彩也无甚变化。海平线隐隐约约，只见苍穹如盖，愈远愈深。在一片深蓝色调中，一座宫殿的高塔若隐若现，它有着高耸入云的屋顶、杨柳弯弯的曲线，周身散发着奇妙而古老的气质，隐隐躲在阳光的阴影里，如同遥远的记忆般虚幻……

上面这些辞藻，其实描绘的是挂在我卧室墙上的一幅日本丝绢长轴画。它的名字叫《蜃気楼》，意为“海市蜃楼”。画中描述的景象，就是一处著名的海市蜃楼。那儿有蓬莱圣地神秘的入口，还有新月形的龙宫宫殿。尽管这幅画出自今天的日本画师之手，但这幅画所描绘的，是两千一百年前的中国景物。

提到圣地蓬莱，大部分中国的古书，是这样描绘的：

蓬莱圣地无死、无忧、无寒冬。这儿没有死亡，花儿永不凋谢，果子也从不坠落。若有人能吃到这里的果实，哪怕只尝上一小口，就再也不会有饥渴的感觉。在蓬莱有着各式各样的仙草，比如青灵芝、六合葵和万根汤，它们就是传说中包治百病的万能药。这里还生长着一种叫作“养神子”的仙草，传说它能起死回生。这种仙草极其罕见，只能用一种具有长生不老功效的仙水来灌溉。在蓬莱生活的人，吃饭用的碗都非常小，但碗里的饭怎么吃也吃不完。蓬莱人喝酒用的杯子非常小，但无论怎么喝，杯子里的酒也喝不完，直到人醉意上涌，昏昏欲睡，那酒杯依然满当当的。

这些玄妙异常的传说都来自中国的秦朝。不过，仅凭这些记录，就断言记载中的这些人曾经真的见过蓬莱——即使是曾在海市蜃楼里惊鸿一瞥——也不一定正确。因为我们的世界并不存在那种能让人永远不饿的果实，也不存在永远装满米饭的碗，更不存在永远盛满美酒的杯子。蓬莱没有悲哀与死亡，这说法是假的；从来没有冬天，这说法也不是真的。事实上，蓬莱的冬天很冷，天寒地冻，就连龙宫的屋顶上都堆满了厚厚的积雪。

不过，蓬莱依然有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中国的文人们却没有提及——蓬莱的空气，此乃蓬莱所独有的景物。

蓬莱的阳光比其他地方的要白得多。这种乳白色的光不会使人眼花缭乱，它非常炽烈，却又极为清纯。这种空气不是世界上原有的，它存在的时间很长，长到足以让人恐惧。它并非由气体构成，而是由数十亿并非像我们这样思考的人的灵魂组成的，它是一种半透明的、巨大的物质。每当有人呼吸到这种空气，就把这些可怕的灵魂带到他的血液里去。这些灵魂改变了他的感官，改变了他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使他像这些灵魂那般观察、感觉和思考。

按这些灵魂的说法，蓬莱可能是这样的：

因为蓬莱没有恶，所以人心永远不会变老。由于蓬莱人的心总是年轻的，所以他们从生到死都面带微笑——除非神给他们带来悲伤。届时，他们会掩面，直到悲伤消失。蓬莱人民相亲相爱，彼此信任，就像一家人一样。女人的声音像鸟儿一样清亮，因为她们的灵魂像鸟儿一样轻盈；年轻的姑娘们玩耍时甩起袖子，如同鸟儿扇动那宽大柔软的翅膀。

在蓬莱，人们只需要避免悲伤，因为他们从不羞愧；人们夜不闭户，因为没有小偷。无论白天黑夜，门都可以敞开，因为人们不需要害怕。虽然这里的人都是凡人，但他们又是精灵。蓬莱的一切，除了龙宫，都是小巧、精致、有趣的。这些精灵般的人用非常非常小的碗吃饭，用非常非常小的杯子喝酒。

如果说，所有这些美妙都是因为他们吸入了灵魂的空气，那也不全面。还因为有前人留下的魔法，这些魔法具有令人心生向往的魅力，有一种实现古老愿望的魔力。那些愿望，在那很多颗心里、那无欲无求的简单生活里、那些女子们的甜美笑容里，都已经实现了。

那股从西洋吹来的邪风正在侵蚀着蓬莱；那种具有魔力的空气正慢慢消散于世人眼前，仅残留了一些在微小的空间里，如同日本画家的风景画里出现的细长辽远的云带。但是，就在这残存的精灵气息下，你依然能够发现蓬莱，只是它再也不像昔日那样随处可见了。

请记住，蓬莱仍然被称为“蜃気楼”，依然隐匿于那无形的、虚幻的海市蜃楼中。但它正在逐渐消失，日后将仅留存于图片、诗歌和传说中，再不会展现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