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审美批评与都市人想象力机能的再生产
审美批评是从形式角度对感性审美对象进行的批评。作为一种对都市文学艺术及都市人的想象力进行批评的方法或原则,审美批评具有建构都市人审美想象力的独特功能和作用。
什么是想象力?按照康德的定义,这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能根据现实自然所提供的材料,创造出仿佛是一种第二自然来”。然而重要的是,当代都市人的想象力处在什么样的状态?与传统文化语境中人的想象力相比,当代都市人想象力正处于衰微甚至消失的困境之中。
都市人审美想象力在现实中的衰微,与一种被波德里亚所称的“内爆”有关。“内爆”与马克思所说的由工业社会生产力的扩张所导致的“外爆”相对应,它包括意义“内爆”在铺天盖地的媒体信息网络中,被各种拟像充满的媒体和社会“内爆”在大众之中。波德里亚认为,面对信息无休止的狂轰滥炸,各种各样的意图诱使都市人去购买、消费、工作、填写意见表或参加社会活动,在持续不断的鼓动与教唆中,大众已丧失了闲暇和想象的空间与时间,其心理正在变得厌恶、冷漠、忧郁与沉默,社会因此消失了,各个阶级之间、各种意识形态之间、各种文化形式之间以及媒体的符号制造技术与真实本身之间的各种界限均告“内爆”,于是人曾有过的自由的想象力也随之消失。
在当代都市社会中,“内爆”导致了人类真实生存被拟像化的符号所掩盖,使人类生而具备的诗性智慧和自由想象力日渐式微。而“外爆”则导致了技术至上(技术本体论)的盛行,这内外两方面的结合与共谋,对人类想象力消失起到了釜底抽薪的作用。诗性智慧是人和自然之间比较完好地契合状态下形成的人类想象力,是古代审美自由精神最深的根源,它再现了“存在本身的善”,“自然”是它的完美无缺的“原本”,而它则是“自身显现自身”的自由生命活动方式。如古代诗歌所展示的:“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这是关于美的自然与自由的生命完美的想象力的结晶。而现代都市以技术本体论为鹄的,它抽空了都市人想象力的再造基础。技术本体论以声光电化的物质形式为基础,并在当代商业文化的推动下使所有的文化符号进入到消费领域,进一步转化为“符号消费”或“消费符号”。在满足人的诸种感官刺激需要的同时,却将人的审美想象力压缩到边缘地带,同时也把人的本能欲望抬高到无以复加的地位。这样就由技术(物质)至上经过文化符号消费主义转化到了肉体—欲望至上。物质至上使先在的自然界和历史文化资源变得无足轻重,它们统统成了都市人的物质消费对象;而欲望至上则导致了感官消费的即时性满足,性解放、本能革命等成为消费社会的时尚。
在当代都市文化中,以技术本体论为基础的文化工业以其横扫一切的气势把所有带有感伤色彩的前工业文化赶到了文化的边缘。而都市文化就奠基于这一物质极大丰富的基础之上。文化工业以其资本化、技术化、标准化、商品化为指导,把物质的物理和化学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在某种意义上,想象力本来是属于乡村和传统城镇社会的,古典的小桥、流水、人家,边陲的西风、古道、瘦马,这些几乎静止不动的时空关系是古典文学的重要源泉。而男女授受不亲但又遮掩不住的生理冲动,则导致了具有想象力的大胆的情歌、雅致的戏剧和优美的散文。但这一切在当代文化工业进程中都被无情地摧毁了,于是我们看到,想象力、抒情、感伤、罗曼蒂克让位给叙事、欲望、快感、物质、实用主义,情和爱让位于性和欲,悠长、彷徨的古典恋情故事和抒情诗让位于短平快的流行歌曲和私小说。如果用马尔库塞的话来说就是肉体的新的“感受力”取代了审美想象力:
新的感受力已经变成了实践:它们出现在反对暴力和剥削的斗争中,这场斗争是为了争取崭新的生活方式,即否定整个既定制度,否定这个制度的道德和文化,肯定建立一个新社会的权利,在那个社会由于废除了贫穷和劳役,终于出现了一个新天地,一切感官的、好玩的、平静的和美的事物在这里成为生存的形式,从而成为社会本身的形式。
表面上的自由洒脱实际上掩盖的是对自由的逃避,因为“穿超短裙的自由”(即性自由、性解放)不过是一种自由的幻觉,肉体的欲望传达出的仅仅表示了“人之死”之后主体的“空心”存在,而肉欲化、粗鄙化的“自由”在本质上更是自由生命的另一种枷锁,它非但没有带来精神生命意义上真正的自由,同时也暗示着主体自由的想象力在都市化进程的重围中正在走向最后的沦丧。例如,电子游戏以其现代技术手段和电子设备等物质载体,取代了充满想象力且极具“实战”意味的儿童游戏。这些电子游戏往往充满色情和暴力,成为都市人想象力彻底丧失的证明。电子游戏以人的感官(视听觉)刺激和满足为目的,表面上似乎含有令人解放的审美意味,但究其实质,则不过是一种以虚拟的色彩、线条、声音等动态画面的卡通形式所包装下的异化了的审美形式。它的芯片、程序和编码体现的是技术至上、物质至上法则,是一种科技理性的新表现形式。人的参与往往是被动的,但又往往欲罢不能,就像吸食鸦片一样,引发的是人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沦丧。
文化工业摧毁了前工业文化的传播手段和技巧,也瓦解了人的想象力的产生机制。原先的口耳相传、手抄本、家庭聚会、艺术沙龙,变成了现代都市里的大众传媒:最早是报纸,后来有了广播、电影、电视以至互联网、体育场演唱会等等。无论哪种媒体,里面都充满了文艺明星和政客们的花边新闻,“狗仔队”是各种桃色或粉色新闻来源的主创者。大众文化和大众传媒相互照应,塑造着千姿百态的当今都市文化。它们传扬时尚、刺激欲望、制造快感、转移焦虑,最后造就了没有想象力的现代都市人。
具体说来,想象力的丧失有其更深刻的原因。首先,想象力的丧失是一步步实现的。人类最早的智慧是“诗性智慧”(维柯语),当时人人都是艺术家,后来逐渐专业化,诗人、哲人、王者垄断了想象力。在现代的权力化、商品化的过程中,它几乎和“浪漫”一词一样,与都市人真实的情感和心理分道扬镳了。真正的民间想象力纯粹而自然,没有经受过雕琢和修饰。而现代传播媒介给都市人的则是经过了筛选、过滤、删节了的东西。“‘想象力’似乎还在,但已经挪作它用了。‘情色’被改写成了向抽象权力主体献媚的东西,‘暴力’成了革命和阶级的工具。而今天,‘泸沽湖’‘三月街’‘瑶寨’的民歌,又变成了旅游经济扩大再生产的生产资料。”其次,都市现代生活方式消解了想象力产生的时空维度。都市文化以身体消费代替心理感受,重塑了现代人的想象力空间和维度。都市是一个被压缩的时空,多元性和驳杂性是都市文化的特点。比如,古典时代缠绵的相思,曾是众多诗歌产生的根源。但在当代都市中,它们却可以借助各种各样的途径迅速、便捷地予以解决,电话、手机短信、网上视频音频聊天,或干脆坐汽车、飞机、火车亲自见上一面,这相思之苦便会立刻消失。即使有人想刻意创造一种返魅来营造神秘的充满想象力的氛围,但还是不能从根本上阻止都市人想象力日渐丧失的大趋势。以技术本体论为基础,现代都市生活方式本质上是祛魅化的,并直接消解了古典想象力再生产的现实条件。即使有人想刻意创造一种返魅来营造神秘的充满想象力的氛围,但还是不能从根本上阻止都市人想象力日渐丧失的大趋势。再次,都市文化是一种典型的消费文化,而消费文化的核心是物化,表现在交换领域就是商品化。无论是作为物质载体的建筑、道路、桥梁、公园甚至街景,都是被消费的对象,特别严重的是,人的精神、心理也成了可以物化或商品化的领域。曾被马克思所批判过的工业社会的异化本质在当今时代正全面蔓延开来。从以美国好莱坞梦幻工厂的巨片制作为代表的西方大众文化,到以张艺谋、陈凯歌空洞的“国家形式主义”电影(《英雄》《无极》)为代表的中国当代大众文化,似乎整个东西方均掉进了无形的商业法则陷阱之中。在20世纪上半叶,法兰克福社会批判理论曾对西方文化工业进行过深入批判。大众文化是借助于现代工业流水线生产出来的文化产品及其流通形式,往往与精英文化相对应或相对立。但在当代都市文化系统中,大众文化往往借助于现代传媒进行传播,在它营造的文化氛围中,精英文化常常缴械投降,由先锋而转化为大众进而成为媚俗的一部分。
面对都市化进程中人类想象力的衰败趋势,如何恢复人类既有的想象力和审美力,如何在平面化的都市文化中探索和恢复都市人的审美感性,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大问题。对此,社会批判理论家、美学家和艺术家,尤其是法兰克福学派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如什克罗夫斯基的艺术“陌生化”理论、布莱希特的艺术“间离效果”理论、本雅明关于现代艺术的“光晕”和“震惊效果”的研究等,可以为当代都市人重构审美想象力的蓝图贡献应有的力量。这里以马尔库塞的“新感性”为例,来说明如何重建都市人的想象力的问题。马尔库塞是在20世纪中叶倡导“新感性”的。他所谓的“新感性”包括人的各种未被满足的欲望尤其是爱欲,他所说的爱欲与弗洛伊德的性欲不同,爱欲包括性欲,又包括食欲、休息、消遣等其他的生物欲望,人的各种活动都可能成为爱欲活动,其原则是追求快乐。因此,他的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是“文化革命”和“心理感性革命”。他在批判技术理性这种新的意识形态的时候,企求人的被压抑的感性能够把重新陷于困境的人解救出来。他将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结合起来,提出了反抗由于资本主义压抑和异化所形成的“单向度的人(单面人)”。“单面人”是马尔库塞对当代西方人的形象化概括,其本质是“按照广告来放松、娱乐、行动和消费,爱或恨别人所爱或恨的东西”,而打破“单面人”的生存困境要靠新的感性拯救即审美拯救。在马尔库塞看来,人的本质不是理性而是爱欲,但爱欲的实现又必须以理性和自由为保证,个人只有借助于理性批判的力量,才能清楚地认识到什么是自己的真正本质和需要,并进而在自由的活动中实现它。而解放感性的途径则是美和艺术,因为美和艺术可以其感性、自由、非理性和超越性的光辉照亮人的解放前景。艺术和美是一种与现实相反的运动,是现实的一种否定的力量,它以想象和幻想为基本思维方式。受马尔库塞影响的苏珊·桑塔格也力主“感性美学”,但她意识到商品化的世界和审美之间有一种内在的现代联系,在商品上寄托了现代都市人的创造、意象、感性、理想,因此可以把都市人不可摆脱的商品本身所具有的当代美学意义加以阐发,从而发现并激发其中所蕴含着的美以及人的审美想象力。
在某种意义上,现代大众传媒在都市人想象力丧失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大众传播是由一些专业机构或群体运用现代科技手段与媒体,向为数众多、各不相识而又分布广泛的都市受众传递信息的传播方式。大众传播使用印刷媒介(如书籍、报纸、杂志)和电子媒介(如广播、电影、电视以及电脑网络等)大量收集、复制和传播信息,具有大范围播布、传递迅速和单向扩散或互动交流等特点。以当下视觉艺术(电影电视)对文字—语言艺术(诗歌、小说)的取代为例,其背后实现的是由接受文字这种抽象符号时的主动性想象,向接受电影艺术这种依靠被动性视觉器官来实现的巨大转变。特别是在都市中盛行的肥皂剧,进一步摈弃了传统电影比较精致的艺术形式,往往沦为满足观众的窥视欲的施虐——受虐心理排泄物。此外,还有当下的新媒体散文、电视诗歌等凭借网络传播媒介,也在很大程度上摈弃了经典艺术所具有的令人膜拜的品味和特征,而易之以当今都市人甘苦驳杂、紧张忙碌的生活细节和情趣,成为一种咖啡馆式的都市文学形式。更有甚者则是当今都市中盛行“读图文化”,它依靠大众传媒而实现的当代文学艺术传播,彻底扭转了古典艺术所具有的令人膜拜的“光晕”,也改变了现代主义艺术那种决绝的冷酷和个人主义风格,仿佛是满足人们短暂的视觉快餐,而看过即扔掉则是其典型的消费特征。
在物质生活相对丰裕的基础上,如果不解放人的感性自然,就不可能解放和恢复人的审美想象力。因此,在反思和批判都市文化的肉身化、享乐化的同时,也要努力开发都市文化的身体美学维度,进而从都市人的个体感受、身体维度出发,培养与发展都市人的审美想象力。实际上,这也是都市一直在做的事情,如建筑和街景、城市雕塑、艺术馆、音乐厅、舞厅乃至一些日常生活场所和工作场所,在设计布局上都开始考虑满足感性的需求和审美的追求。其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即将弃置的旧厂房、住宅、仓库、车站、码头、地下防空洞等,由艺术家加以改造,使之变成艺术创作和接受欣赏的画室、工作间、展览馆等。像上海的“新天地”、北京的“三里屯”、纽约的“索霍区”等,经过改造后均成为充满活力的文化想象力的特殊区域。这一类改造、装饰后的物质和人文遗存往往把先锋文化和大众文化消费巧妙地嫁接在一起,既可以激发艺术家的灵感,也可以给普通市民和游客带来感性的审美享受。不少规划师也试图让“城市通过打美学的多样性这张牌,可以抵抗郊区在视觉上的同质性”。此外,古代和民间的狂欢节作为一种文化遗产,也可以为都市文化恢复其感性活力提供坚实丰厚的表现素材,以及为丰富都市人日益板滞和程式化的生活方式、激活都市人的审美想象力做出积极的贡献。“小丑和傻瓜,巨人、侏儒和畸形人,各式各样的杂耍,种类和数量繁多的戏剧仿体文学等等,等等,都有一种共同的风格,都是统一而完整的民间笑文化、狂欢节文化的局部和成分。”因此,引进和开发狂欢节文化,释放都市人面临的心理困境,改变审美想象力衰竭的局面,也应该成为重建当今都市人审美想象力以及精神生态的一部分。
总之,以都市美学为基础重构新感性,救治与恢复都市人日益僵化的审美想象力,对于当代中国美学而言,是一个充满诱惑和前景广阔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