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食清明
对“寒食清明”,我是长大后才基本弄清。儿时,赶上闹运动,把些年节文化当“四旧”反去,所以,从小便少了几多记忆。运动消停,百废待兴,国粹文化大开禁。20世纪七十年代末,公映越剧电影《红楼梦》,盛况致万人空巷。“劝黛”一场,黛玉对紫鹃含泪唱:“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几年来一同受煎熬。实指望与你并肩同欢笑,谁知晓风雨无情草木凋。从今后你失群孤雁向谁靠?——只怕是寒食清明梦中把我姑娘叫”。凄美中让我觉出“寒食清明”大概是祭日。而苏轼《望江南》则云:“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又感到“寒食”于清凉间,多少亦带点悠闲。
读书方了然:“寒食”乃清明前一天,是对春秋晋国大夫介子推的纪念。
晋文公为请隐居深山的子推出来做官不得已而烧山,子推宁愿烧死亦不与文公来相见。还在尸骸前的柳树边,遗血诗一篇,诗言:“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国人感其功不言禄、功成身退的奉献精神,便于子推死日忌烟火,食冷食,故曰“寒食”。距今已有2600余年的历史。
有关“清明”起源,据说始于帝王的“墓祭”礼。民间效仿,历代沿袭,即成百姓祭祀节期。而实际,“清明”原本二十四节气之一。表明天朗气清,草木始盛。欧阳修写清明:“南国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南宋吴惟信《苏堤清明即事》云:“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万株杨柳属流莺”。
明朝王磐《清明日出游》赞清明的春和景明:“问西楼禁烟何处好?绿野晴天道。马穿杨柳嘶,人倚秋千笑。探莺花总教春醉倒”。再加上北宋画家张择端那繁华的《清明上河图》,足见古时清明的人烟阜盛与浓郁的民俗风情。
从先秦到魏晋,“寒食”“清明”皆属大节。唐以后,寒食、清明不分,均为祭祀日。而最能表现其冷雨凄清心情的当数杜牧诗《清明》,那细雨纷纷,清冷意境,让人断魂。此二节于古代,除却祭祖扫墓,还有插柳、踏青、放风筝、咏诗文等,这不禁让我想起些儿时有关的旧景。
新中国成立没几年,寒食清明便被我老家古镇人所看淡。不仅因穷,主要怕“运动”——除祭奠烈士,不许拜祭先人,批曰“搞封建迷信”。倘你先人“历史不清”,那就不仅不准拜祭,连瞅眼也不行。否则即是“界限不能划清”,做“剥削阶级孝子贤孙”的罪证。
古镇印山公园有座“雪洞”,是间似洞非洞,似亭非亭的深邃石屋。长满青苔,很是幽暗,相传埋着本镇的“抗日阵亡将士衣冠”。两则有穴门,书遒劲楹联。其一曰:“青云碧血云峰寺”“明月梅花天印山”;横批:“正其衣冠”。洞壁刻满石文,因岁月蹉跎,风雨浸磨,字迹早已辨析不得。洞内置石凳石桌,洞顶有石碑坐落,颇为庄严巍峨。四周则松竹环合,环境甚为肃穆寥落。每到清明,镇人多来拜祭,我们亦随幼儿老师来此扫墓。随后便是捡松针,挖蚯蚓,听丛林鸟鸣声,倒也开阔胸襟。而不知何时此洞说法突生变更,言衣冢其人虽为国牺牲,却是国军,当属“历史不清”。雪洞下场,顷刻变样。
古镇小学有棵古老黄葛树,硕大无比。清明时节,枝新叶绿,把个土操场大半遮蔽。垂下参差藤蔓,柔韧缠绵,藤蔓勾连,便成天然的“秋千”。站在藤蔓上面,荡出墙外边,仿佛飞升云天。胆大的细娃则拽住藤蔓,节节上攀,于树杈盘桓。三三两两,跳跃枝丫间,忽隐忽现,灵活如猕猴般——当年孩童可没如今独子的溺爱娇惯。
寒食清明孩童们爱放风筝。古镇依山而建,房密街窄,放风筝只能到城外的田野。寒食清明间,山川青绿弥漫,而油菜花则黄嫩鲜艳,如云霞地毯。天空湛蓝,鸽影盘旋,哨音清婉,再点缀风筝几片,更使原野春意盎然。
寒食清明,各种野菜亦茁壮长出。我们小孩便呼朋引伴,背筐拿镰,出镇外下泥田,剜野菜当饭餐。野菜那个多,那个嫩,那个绿茵茵:雀雀草、锯锯藤,荠菜花、折耳根,斑鸠菜、蒲公英……多得记不住名。辛弃疾有词云:“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周作人的童谣云:“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我那时既不懂文,更无文人之雅兴,唯觉肚儿饿得伤心。将就嘉陵江,放入破竹筐,一阵乱摇晃,淘净的野菜分外绿亮。提回家,在院坝剁巴剁巴,搅点包谷面,来蒸野菜粑。初吃几顿,确有野菜香;久之,苦涩难尝。且刮肚痨肠,酸水直淌。古镇亦有春芽,但不是煎鸡蛋,亦用它做菜粑,吃得眼绿昏花。而就这些个,谁好拿它去祭奠作古的老人家?
“四人帮”覆灭,寒食清明节,祭祀百姓络绎不绝。而我老父的坟茔,早已失却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