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欧里庇得斯

（1）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创作

传说埃斯库罗斯曾参加公元前480年反抗波斯侵略的萨拉米战役，索福克勒斯曾在那次战役后的庆祝会上领导歌队唱凯旋歌，欧里庇得斯恰好生在那次战役发生的当天。这传说很难令人相信；古希腊人喜欢把许多事情拉在一起，说起来动听，记起来也方便。比较可靠的是那块帕洛斯大理石上面的记载，根据那记载，欧里庇得斯生于公元前485与484年之间的冬天。欧里庇得斯的父亲是阿提卡东岸佛吕亚镇的公民。诗人无疑出身于拥有土地的贵族阶级，因为他年轻时候曾参加敬奉阿波罗的歌舞队和火炬游行，这些都是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够参加的。欧里庇得斯少年时学习过摔跤与拳击，并且在雅典和厄琉西斯的运动会上得过奖。他还学习过绘画，据说他的美术作品曾被古物搜集家在梅加腊城发现。他大概继承过一大笔财产，因此有钱购置许多书籍（抄本），他是第一个拥有大藏书室的雅典人。他很少参加公共生活，雅典人请他在主席厅吃公餐，他也很少去。他很少担任公共职务，只作过阿波罗庙上的祭司，赴西西里叙拉古城做过使节。

欧里庇得斯很早就醉心于哲学，在阿那克萨戈拉斯门下听过自然哲学的演讲。阿那克萨戈拉斯首先说月光是太阳的反光，提出月食的原理，说太阳是一大块极热极大的石头，这种学说破坏了宗教信仰，雅典人因此控告他不信神，把他驱逐出境，诗人曾在他的悲剧中为他辩护。政治煽动家克勒翁曾控告诗人相信阿那克萨戈拉斯的学说，给他加了一个不敬神的罪名。苏格拉底以及智者派普洛塔戈拉斯和普洛狄科斯成为欧里庇得斯最亲密的朋友。据说普洛塔戈拉斯曾在诗人家里诵读过他的关于神的论文，那头一段是：“我不能断言是否真的有神存在。这点的认识有许多障碍：第一，是对象本身不明确；其次，是人类寿命短促。”普洛塔戈拉斯后来因此被控告，并被判有罪，这篇论文也被公开烧毁。欧里庇得斯对哲学的爱好与探求，使他成为剧场里的哲学家，因为他时常在剧中传播这些新的学说。

诗人在萨拉米岛的石室里读书和写作，他喜爱宁静淡泊、深思默察的生活，可是他并不是一生都过着恬静的生活；他服过长时期的兵役。他曾在他的悲剧《厄瑞克透斯》里表达他对和平的渴望，叫大家挂起盾牌，放下戈矛，读读圣贤的名言。

诗人到了晚年，由于他反对侵略战争，反对雅典对盟邦的高压政策，对神表示怀疑，以致不见容于雅典当局，这位七十多岁的老翁只好于公元前408年左右去到马其顿，在阿耳刻拉俄斯的宫中作客。阿耳刻拉俄斯很爱好文艺，他曾请欧里庇得斯写一出悲剧，把他本人作为剧中人物，诗人却说他不适于作悲剧的英雄：据说他后来倒也写了一出悲剧，剧中的英雄是马其顿的建立者阿耳刻拉俄斯，那人是神话中的人物。欧里庇得斯最后的杰作《酒神的伴侣》就是在马其顿写成的。他于公元前407与406年之间的冬天死在马其顿，传说是被国王的猎狗咬死的，但公元前4世纪的诗人阿代俄斯却说他是老死的。索福克勒斯听见他的死耗时，曾为他服丧，雅典人也跟着为他志哀。他们曾派人去运诗人的遗骸，被阿耳刻拉俄斯拒绝了。他们只好在雅典郊外为诗人立了个纪念碑，上面刻着历史家修昔底德写的诗句：

全希腊世界是欧里庇得斯的纪念碑，

诗人的遗骨在客死之地马其顿永埋，

诗人的故乡本是雅典——希腊的希腊，

这里万人称赞他，欣赏他的诗才。

据说欧里庇得斯从十八岁起就开始写戏，但直到公元前455年才有机会参加戏剧比赛，他那次参加完全失败了。此后二十年内他很少写作，但是过了那个时期，他却写得很多。他大概写了九十二出剧，其中我们知道剧名的有八十一出。流传到今天的有十八出，这些剧本按照演出年代大致这样排列：

（一）《阿尔刻提斯》，公元前438年上演，得次奖（一说这剧是用来代替“羊人剧”的）。

（二）《美狄亚》，公元前431年上演，得第三奖，比赛失败。

（三）《希波吕托斯》，公元前428年上演，得头奖。

（四）《赫剌克勒斯的儿女》。

（五）《安德洛玛刻》。

（六）《赫卡柏》，公元前423年以前上演。

（七）《请愿的妇女》。

（八）《特洛亚妇女》，公元前415年上演，得头奖。

（九）《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公元前420至前412年之间上演。

（十）《海伦》，公元前412年上演。

（十一）《俄瑞斯忒斯》，公元前408年上演。

（十二）《疯狂的赫剌克勒斯》。

（十三）《伊翁》。

（十四）《厄勒克特拉》。

（十五）《腓尼基少女》，得头奖。

（十六）《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得头奖。

（十七）《酒神的伴侣》，得头奖。

（十八）《圆目巨人》（“羊人剧”，上演年代不详）。

此外还传下《瑞索斯》一剧，过去也曾被认为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连同这里提起的十九出剧，古希腊的悲剧和“羊人剧”一共传下三十三出。

欧里庇得斯的进步思想既不易为当时的观众所接受，而他在戏剧比赛中又碰上劲敌索福克勒斯，所以，据我们所知，他只得过六次奖赏，其中两次还是他死后，由他的儿子或侄子把他的遗著《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和《酒神的伴侣》拿出来上演时才获得的。

诗人所处的时代是充满了矛盾的时代，就在所谓全盛时期，即伯里克理斯时期，希腊奴隶主与奴隶之间的矛盾、城市新兴富豪与贫民之间的矛盾、雅典土地贵族的寡头派与工商界的民主派之间的矛盾、由雅典对外的政治和经济压力所引起的雅典与它的盟邦之间的矛盾，以及雅典集团与斯巴达集团之间的政治、经济矛盾——这些矛盾已经逐渐发展，等到内战爆发后，它们便日益尖锐化，以致引起了雅典经济的破产、一般平民的贫困化、社会道德的堕落，终于使雅典城邦崩溃了。

战争是公元前431年爆发的，断断续续打到公元前404年。在这个战争里，雅典是以侵略者的姿态出现的。谴责侵略，维护正义，是欧里庇得斯悲剧的主题思想之一。《赫剌克勒斯的儿女》、《请愿的妇女》和《特洛亚妇女》就属于这一类的剧作。前两出曾被一些批评家认为是鼓吹战争的剧本。其实《赫剌克勒斯的儿女》剧中的雅典国王得摩丰是为了拯救赫剌克勒斯的儿女才同阿耳戈斯国王欧律斯透斯打了一仗。这说明诗人同情被侵略的弱者。《请愿的妇女》剧中的雅典国王忒修斯为了帮助阿耳戈斯妇女收回她们的儿子们的尸首，同忒拜人打了一仗。这剧演出时，阿耳戈斯站在斯巴达那边，向雅典进攻，从表面看来这剧似乎有鼓吹战争的嫌疑，但是诗人反对的是侵略战争，他站在被侵略者的立场，维护正义。忒修斯就曾责备那些已经战死的阿耳戈斯将领“没有理由引起战争，害死许多市民”。对侵略者的深恶痛绝和对被摧残者的深刻同情，在《特洛亚妇女》剧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欧里庇得斯有几出悲剧是写家庭问题的。在氏族社会开始瓦解的时期，妇女的地位还是相当高的，但是到了公元前6世纪和5世纪期间，希腊经过土地立法，私有财产的发展使家庭制度巩固下来，婚姻制度便逐渐固定为一夫一妻制。然而所谓“一夫一妻制”，不过是对妇女的一夫一妻制，而不是对男子而言。雅典妇女须严守贞操，甚至被禁锢在闺阁中。一般说来，她们不得参加公共生活，更说不上享受政治权利，而男子则可以有外室，或是在外面胡作非为，不受任何法律或道德力量的约束，因此雅典妇女的地位差不多降到奴隶的地位了。有的妇女不堪压迫，起而反抗，造成无数的家庭悲剧，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就是这种悲剧。《阿尔刻提斯》写斐赖城国王阿德墨托斯命中注定要早死。命运女神答应他，如果有亲人替他死，他就能乐享天年。他曾恳求他的年老的父母替他死，遭到拒绝，结果是他的妻子阿尔刻提斯替他死了，后来由赫剌克勒斯从死神手里把她救回来。这剧批判雅典男子的自私自利，他们要求妇女为他们牺牲一切。《伊翁》剧中的阿波罗神同一个凡间女子有私情，却不愿承担责任。剧中处处责备男子在外面胡作非为，暴露他们的罪行。从这些剧本可以看出诗人怎样批判雅典家庭制度的不合理和男女地位的不平等，痛责男子的不道德和自私自利。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悲剧的意义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家庭悲剧的范围。

欧里庇得斯身为贵族，却突破了他所受的思想限制，成为民主派的拥护者。在内战期中，雅典民主制逐渐被削弱，政治煽动家愚弄人民，鼓吹战争。欧里庇得斯维护民主制度，他在《请愿的妇女》中把雅典的先王忒修斯看作民主制度的创建者，称赞他使人民享受同样的投票权。诗人认为全体公民在法律面前应一律平等，每人应有发言权。他也反对借民众的力量获得政权的僭主，忒修斯曾在剧中说：“对于城邦，没有比暴君更有害的人，那里没有公认的法律，只由一个人统治，自己手里拿着法律，也就没有法律了。”“暴君”一词影射“僭主”。

早在雅典最繁荣时期，雅典贫富之间的矛盾已经相当严重。内战期间，雅典经济破产，商人作粮食投机，高利贷者重利盘剥，成为暴发户，大批农民因战争流落城市，成为赤贫。所有的穷苦公民不能担任国家职务，他们的政治权利也受到一定限制。欧里庇得斯对这种现象极为愤慨，他十分同情穷人，特别是贫苦农民，认为他们有德行，有正义感，应享受同样的权利。《厄勒克特拉》剧中的同名的女主人公，是阿伽门农的女儿，被埃癸斯托斯强迫嫁给一个农民，这人是个正直善良的人。剧中的俄瑞斯忒斯就这事评论说：“富人身上有着饿瘦的心灵，穷人身上却存在着伟大的精神。”欧里庇得斯所描写的穷人都是这样的好人，而他所描写的富人则很贪婪、残暴，例如《赫卡柏》剧中的波吕墨斯托耳，这人曾把赫卡柏的儿子波吕多洛斯杀死，以便侵吞赫卡柏托付他保存的金子，他现在又贪图更多的财宝，结果被赫卡柏弄瞎了眼睛，受到恶报。欧里庇得斯剧中还充满了对金钱的诅咒，诗人认为金钱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古希腊社会的基本矛盾是奴隶主与奴隶之间的矛盾。雅典的民主只不过是少数有公民权的奴隶主的民主罢了，而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奴隶则丝毫没有政治权利。古希腊人把奴隶称为“活的工具”，当作主人的财产和商品，他们对待奴隶是很残酷的。奴隶因为不堪虐待，时常起来反抗，在内战期中，希腊各城邦都发生奴隶逃亡和叛变的事件。当日的智者派哲人曾说，神创造一切皆平等，自然决不使任何人当奴隶。欧里庇得斯深受了智者派思想的影响，对奴隶所受的压迫和虐待十分愤慨。《伊翁》剧中一个老家奴说：“奴隶身上只有一样东西不体面，那就是奴隶这名称。”

雅典的民主制度在政治上和经济上的衰落不能不反映在思想意识上。智者派思想便是在这动荡的时代产生的，这一派的哲人谈论思想上的各种问题，他们强调个人的作用，提倡个人的意志自由和思想自由。他们否认人对神可能有合理的认识，进而提倡怀疑主义，打破了传统的宗教信仰（同时也就打破了传统的道德观念），企图用科学和合理主义来解释神话，譬如认为宙斯不过是自然现象（空气）的人格化罢了。在这方面，智者派的思想在当时曾起过进步作用。

欧里庇得斯接受了智者派的进步思想，对宗教信仰抱怀疑态度。他攻击预言，攻击神示，责备天神邪恶、残忍，制造人间的灾难。这是《希波吕托斯》、《伊翁》等悲剧的主题思想。《希波吕托斯》是欧里庇得斯最著名的悲剧之一，剧中的淮德拉爱上了她丈夫忒修斯的前妻的儿子希波吕托斯，遭到拒绝，羞愧自杀，遗书反而诬蔑希波吕托斯侮辱了她。忒修斯归来，不问情由，咒请海神波塞冬把他的儿子弄死。希波吕托斯在放逐途中被波塞冬放出的公牛害死了。他的悲惨结局是爱神阿佛洛狄忒造成的，她嫉妒希波吕托斯不尊敬她而尊敬永葆童贞的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因而进行报复。阿耳忒弥斯在剧尾出场，她不责怪忒修斯，而把希波吕托斯死亡的责任推到阿佛洛狄忒身上，这就说明爱神不正直。

欧里庇得斯也不相信命运，在他看来，人的命运不受神的支配，而取决于自己的行为，个人作事，自己负责。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欧里庇得斯对不义的战争、男女间的不平等关系、民主制度、贫富问题、宗教信仰以及奴隶问题所抱的态度。他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被压迫者的立场上来看问题，他通过神话传说暴露和批判了种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他的戏剧对他的时代实有很大的进步意义。但是在另一方面，诗人也受了他的时代所给他的限制，他的思想中也有一些矛盾的地方。譬如他在内战初期，也有一些狭隘的爱国主义思想，曾在《安德洛玛刻》剧中表示他对斯巴达人的仇恨。又如他一方面批判男女间的不平等，赞成妇女的反抗，另一方面又要求妇女的美德（他并没有看出阿尔刻提斯替丈夫死得冤枉）。又如他虽然提倡民主精神，却又认为只有中产阶级才能够挽救城邦，掌管大权。从以上各点可以看出诗人的思想矛盾。

希腊悲剧到了欧里庇得斯手中，就形式而论，已经相当完美。随着悲剧内容的革新，他在创作方法上有两点重要的贡献，即写实手法和心理分析。

欧里庇得斯的创作标志着旧的“英雄悲剧”的终结。索福克勒斯曾说，他按照人应当有的样子来描写，欧里庇得斯则按照人本来的样子来描写。这是句很有名的话，一语指出了古希腊悲剧的发展。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人物绝大多数是理想化的英雄人物。欧里庇得斯悲剧中的神话人物与他的时代中的普通人相去不远，例如《伊翁》剧中的女主人公，伊翁的母亲，就象个普通的雅典妇人。又例如《特洛亚妇女》剧中所描写的海伦简直象个搔首弄姿的妓女。诗人甚至把奴隶、农民以及普普通通的人作为悲剧中的重要角色，使悲剧接近了现实生活。

欧里庇得斯还创造了一种新型悲剧，其中有浪漫情调和闹剧气氛。《海伦》、《俄瑞斯忒斯》、《伊翁》都是这一类的。在《伊翁》中，阿波罗曾和克瑞乌萨有私情，生了伊翁，这婴儿被母亲遗弃了。克瑞乌萨后来嫁给克苏托斯。夫妇二人到阿波罗庙上去求子。阿波罗把已经成人的伊翁交给克苏托斯，说这人就是他的儿子。克瑞乌萨出于嫉妒，要毒害伊翁，伊翁得知后，要杀死克瑞乌萨。后来母子认识了，戏剧圆满收场。这种新型悲剧为后来的“新喜剧”（世态喜剧）开了先河。

欧里庇得斯善于描绘人物的心理，特别是妇女的心理。《希波吕托斯》写变态的恋爱心理，《赫卡柏》写复仇的心理，《伊翁》写嫉妒的心理，《酒神的伴侣》写疯狂的心理。这些是通过对人物的内心的描写来表达深刻的思想的，在古希腊文学里这是难能可贵的。欧里庇得斯很能了解妇女的心理，因此有人说，他首先在希腊文学的领域里发现了女人。

欧里庇得斯对于戏剧的结构不甚注意。他的布局有许多是穿插式的，很是松散。他剧中的情节只有少数安排得很完美、紧凑，例如《酒神的伴侣》一剧，就结构而论，可以和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媲美。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在结构方面，有两点受到许多批评家的非难。第一是“开场诗”，诗人往往叫一个剧中人物首先出场来说明剧情，因此有人说他过早地暴露了剧中的情节，以致减低了观众的兴趣。但是我们知道，希腊悲剧取材于神话故事，这些故事是大多数观众所熟悉的，观众所注意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诗人怎样处理他的题材，怎样加以解释。欧里庇得斯起初只是用“开场诗”来交代剧情的背景，后来看见这办法很受欢迎，因此对观众所熟悉的剧情也采用这办法。亚理斯多德曾在《修辞学》中称赞欧里庇得斯把他的剧情介绍得很清楚。其次，诗人往往请出一位天神来解决剧尾的纠纷，因此有人说他缺乏戏剧技巧，矛盾的解决太偶然了，不是从故事本身的发展中解决的。在诗人现存的悲剧中，有九出出现过天神，其中只有《希波吕托斯》和《俄瑞斯忒斯》是用“神力”来解决剧尾的纠纷的，其实这两出剧中的纠纷也可以用平常的方法来解决，比方说关于希波吕托斯的真实情形可以由淮德拉的乳母讲出来，俄瑞斯忒斯的安全可以由他抓住赫耳弥俄涅来保证。至于其他7出剧中的纠纷，在天神出现之前就已解决了。想来诗人也许另有用心，想借“神力”来造成一个宁静的收场，因为剧尾出现的天神往往还预言剧中人物的下场，诗人这样留下了曲终的余音，使观众神往于未来的境界而感到慰藉。但是这并不是真正的艺术手法，因为神的出现太偶然了。

歌队在欧里庇得斯的剧中失去了它的重要地位，成为戏剧的装饰，有时候甚至阻碍剧情的发展。因为欧里庇得斯的剧中常有计谋，歌队经常在场，不利于计谋的进行，所以剧中人物往往要求歌队为他们保守秘密，美狄亚就曾要求歌队不要泄漏她的报仇计划。古希腊戏剧的演出却又少不了歌队，欧里庇得斯的办法，是把歌队摆在不重要的地位上，这显示戏剧形式向着新的方向发展。

欧里庇得斯的风格比较华丽，语言流畅，他的对话有散文化的趋势，接近口语，十分自然。他的诗的特点是明白清楚，容易听得懂，读得懂。只是剧中充满了冗长的说理和雄辩，这无疑是因为受了当时的智者派教师所传授的修辞术的影响。

欧里庇得斯最著名的悲剧是《美狄亚》，他的最动人的悲剧是《特洛亚妇女》。《特洛亚妇女》的情节如下：海神波塞冬首先出场来悲叹特洛亚毁灭在希腊人的矛尖下，斯卡曼德洛斯河两岸回响着成群俘虏的悲声。雅典娜前来请求海神在海上掀起风暴，毁灭希腊的凯旋军，因为大埃阿斯把特洛亚公主卡珊德拉从她的庙里拖走了。他们下场后，特洛亚王后赫卡柏醒来，和歌队一起悲叹特洛亚的命运，她们就要渡海去做奴隶。希腊的传令官前来告诉赫卡柏，她的女儿波吕克塞娜侍奉阿喀琉斯的坟墓去了。卡珊德拉舞着火炬前来为自己唱婚歌，她就要去做阿伽门农的侍妾。传令官把她带走了。赫克托耳的遗孀安德洛玛刻带着她的儿子阿堤阿那克斯乘坐希腊人的战车进场，她告诉赫卡柏，波吕克塞娜已经被人杀献在阿喀琉斯的坟前，变作了死者的祭品。赫卡柏劝安德洛玛刻嫁给阿喀琉斯的儿子皮洛斯，以便把阿堤阿那克斯抚养成人，再图恢复特洛亚的王权。传令官前来宣布，希腊人决定要把这孩子弄死。这些人物退场后，墨涅拉俄斯前来提取他的妻子海伦。海伦辩解说，她追随帕里斯去到特洛亚，反而救了希腊，使它不至于被特洛亚征服。赫卡柏驳斥了她，并且劝墨涅拉俄斯杀死海伦。墨涅拉俄斯说，他要把海伦带回希腊去杀掉。传令官把阿堤阿那克斯的尸首运来，叫赫卡柏把他埋葬。此后是希腊人放火烧城。

雅典人曾于公元前416年强迫墨罗斯（一译米罗）岛加入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墨洛斯人只愿意守中立，于是雅典人攻下这个小岛，把所有成年男子尽行杀戮，把所有的妇孺俘虏过来。欧里庇得斯痛恨墨罗斯战役的残酷，特别上演《特洛亚妇女》来谴责雅典人。观众一望就知道这剧景影射墨罗斯，剧中的希腊人影射攻占了墨罗斯的雅典人。

这剧是文学史上对被侵略者表示最大同情的第一部杰作，一景一景的亡国惨象呈现在我们面前，使我们痛恨侵略者的穷凶极恶，惨无人道。卡珊德拉的疯狂心理描写得很动人，她说她能害死她的仇人（暗指阿伽门农将被他的妻子杀死），为父兄报仇，可是谁都不相信她的话。安德洛玛刻同她儿子的生离死别，是剧中最动人的场面。写海伦的一场，说明特洛亚战争是一个不义的战争，战争的起因是为了夺回一个淫奔的女人。写阿堤阿那克斯的埋葬一场，总结特洛亚人的痛苦和希腊人的残酷，甚至连希腊的传令官也同情特洛亚妇女，为她们落泪，答应在阿堤阿那克斯的坟上插一根矛，以表示死者的亲人日后要为他报仇。亚理斯多德在《诗学》第十三章说：“欧里庇得斯实不愧为最能产生悲剧效果的诗人，虽然他在别的方面手法不高明。”这种效果在《特洛亚妇女》剧中特别显著。

欧里庇得斯曾受到阿里斯托芬和其他喜剧诗人的攻击。阿里斯托芬现存的十一出喜剧中处处挖苦欧里庇得斯，其中两出（《蛙》和《地母地女节》）主要是批评他的，说他油腔滑调，说他不应该把乞丐和奴隶介绍到悲剧里，说他不应该描写妇女的不健康的心理和不道德的行为。但是我们不可把这位喜剧诗人的话看得太认真，因为他是在写喜剧，而且他的主题又十分重大，所以他不得不讲些笑话，拿欧里庇得斯来开玩笑，以图遮掩剧中的严肃性，使观众虽然受了一顿教训，却还是欢欢喜喜。阿里斯托芬并不是完全否定欧里庇得斯，他也承认欧里庇得斯的戏剧艺术有某些长处，他在讽刺中寓有钦佩之意。

欧里庇得斯在世时，他的悲剧不大受人欢迎，但自从他死后，他的名声却十分响亮。柏拉图在他的对话《国家篇》（一译《理想国篇》）中称赞欧里庇得斯为最著名的悲剧家。据说色雷斯境内的希腊城市阿布得拉在暑天里上演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安德洛墨达》（已失传），观众于散戏之后，唱着剧中的歌词昼夜奔跑，这狂热病直到秋凉时才冷下来。这个故事不一定可靠，但是在西西里吃败仗的雅典兵士，却有一些唱着欧里庇得斯的歌词沿门乞食，还有一些被俘虏的雅典人也由于能背诵欧里庇得斯的歌词而得恢复自由。据普鲁塔克所记载，斯巴达人攻下雅典后，将领们商议要毁坏雅典城，当时有人唱欧里庇得斯的《厄勒克特拉》剧中的进场歌，他们听了大受感动，不忍心毁坏这个曾经产生这样好的诗人的都城。欧里庇得斯的剧本在古代一直上演了六百年之久。古代的教师最喜欢采用他的剧本作教科书，这和他的剧本保存这样多是有关系的。他剧中的情节曾被许多画家采用来作题材。

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对罗马文学有很大的影响。罗马诗人恩尼乌斯翻译过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塞内加模仿欧里庇得斯，写了一出《美狄亚》、一出《特洛亚妇女》、一出《淮德拉》（写希波吕托斯的故事）、一出《疯狂的赫剌克勒斯》。维吉尔、奥维德都从欧里庇得斯的剧中得到启发，奥维德还写过一出《美狄亚》，可惜没有传下来。

欧里庇得斯对后代文学的影响比他的两位前辈诗人大得多，欧洲许多杰出的作家都受过他的影响。但丁在他的《神曲》里只提起欧里庇得斯一人。弥尔顿很赞美欧里庇得斯，拜伦、雪莱、布朗宁夫妇很爱好欧里庇得斯的作品，雪莱翻译过《圆目巨人》，布朗宁译述过《阿尔刻提斯》。高乃依写过一出《美狄亚》，拉辛写过一出《安德洛玛刻》，他的《淮德拉》是受《希波吕托斯》的启发写成的。歌德的《伊菲革涅亚》是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的改写本。从这些剧本可以看出欧里庇得斯对近代文学的影响。

（2）《美狄亚》

《美狄亚》是欧里庇得斯最著名的悲剧。这剧的情节如下：伊俄尔科斯城国王埃宋的同母异父的弟兄珀利阿斯篡夺了王位，他后来答应把王位让给埃宋的儿子伊阿宋，假如他肯去到黑海东岸的科尔喀斯把金羊毛取回来。取金羊毛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伊阿宋乘阿耳戈船前去，他得到科尔喀斯的公主美狄亚的帮助，杀死了看守金羊毛的蟒蛇，取得了金羊毛，并且带着美狄亚逃跑。美狄亚看见他父亲埃厄忒斯追来了，她便把她的兄弟阿普叙托斯砍成碎块，抛到海里，她父亲忙着收捡尸首，没有追上他们。伊阿宋终于回到了家里。在他离国的时期，珀利阿斯杀死了埃宋，伊阿宋因此叫美狄亚替他报仇。美狄亚是一个女巫，精通法术，她有一次杀了一只老公羊，放在锅里一煮，把它变成了一只羔羊。她用这方法怂恿珀利阿斯的女儿把她们的父亲砍成碎块，放在锅里去煮，以便把他老人家变成年轻人。美狄亚这样害死了珀利阿斯，所以珀利阿斯的儿子阿卡斯托斯把美狄亚夫妇二人赶了出来。于是他们来到科林斯，在这里过了几年快活的日子。

《美狄亚》这剧开场时，美狄亚的保姆首先出场来介绍剧情，她说，伊阿宋抛弃了他的儿子们和他的妻子美狄亚，去和科林斯国王克瑞翁的女儿成亲。保姆害怕她的主母用锋利的剑刺进她两个儿子的心胸，或进入新房去杀死公主和新郎。保傅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他告诉保姆，他听说国王要把这两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驱逐出境。保姆带着两个孩子进屋。美狄亚在屋内悲叹她的不幸，诅咒她的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一同死掉。由科林斯妇女组成的歌队进场来打听美狄亚哭什么。保姆说明了缘由。歌队问美狄亚为什么想要寻死，并请她出来听取她们的劝慰。

美狄亚在“第一场”里自屋内出来和歌队见面。她讲了一段与剧情无关的奇怪的话：“啊，你们科林斯妇女，我害怕你们见怪，已从屋里出来了。我知道，有许多人因为态度好象很傲慢，就得到了恶意和冷淡的骂名，他们当中有一些倒也出来跟大家见面，可是一般人的眼光不可靠，他们没有看清楚一个人的内心，便对那人的外表发生反感，其实那人对他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呢。……假如你献出什么新的学说，那些愚蠢的人就会觉得你的话太不实用，你这人太不聪明；但是，如果有人说你比那些假学究还要高明，他们又会认为你是这城里最可恶的人。”这显然是诗人在替一般哲学家和当日被放逐的阿那克萨戈拉斯辩护。

美狄亚随即悲叹妇女的不幸，她们得用重金争购丈夫，离婚对于女人是不名誉的事。她说：“一个男人同家里的人住得腻烦了，可以到外面去散散他心里的郁积，不是找朋友，就是找玩耍的人；可是我们女人就只能依靠一个人。”她进而向歌队提出要求：“我只求你们这样帮助我：要是我想出了什么方法、计策去向我的丈夫，向嫁女的国王和新婚的公主报复冤仇，请替我保守秘密。”这是因为歌队在场，妨碍密谋的进行。

克瑞翁前来宣布命令，叫美狄亚带着她两个儿子出外流亡，不许拖延。美狄亚恳求让她多住一天，以便决定到哪里去，为孩子们找个安身的地方。克瑞翁答应了。克瑞翁下场后，美狄亚对歌队长说：“你以为我没有什么诡诈，没有什么便宜，就会这样奉承他吗？我才不会同他说话，不会双手攀着他呢！他现在竟愚蠢到这个地步，居然在他能够把我驱逐出去，破坏我的计划时，让我多住一天。就在这一天里面，我可以叫这三个仇人，那父亲、女儿和我自己的丈夫，变作三具尸首。”美狄亚决定用毒药害死公主和伊阿宋。

伊阿宋在“第二场”里出场来责备美狄亚不该咒骂国王，活该被人驱逐出境。他担心美狄亚带着儿子们出外受穷困，特来帮忙。美狄亚把他痛骂一顿：

且让我从头说起：那阿耳戈船上航海的希腊英雄全都知道，我父亲叫你驾上那喷火的牛去耕种那危险的田地时，原是我救了你的命；我还刺死了那一圈圈盘绕着的、昼夜不睡看守着金羊毛的蟒蛇，替你高擎着救命之光；只因为情感胜过了理智，我才背弃了父亲，背弃了家乡，跟着你去到珀利翁山下，去到伊俄尔科斯。我在那里害了珀利阿斯，叫他悲惨地死在他自己女儿的手里。我就这样替你解除了一切的忧患。

可是，坏东西，你得到了这些好处，居然出卖了我们，你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却还要再娶一个新娘；若是你因为没有子嗣，再去求亲，倒还可以原谅。我再也不相信誓言了，你自己也觉得你对我破坏了盟誓！我不知道，你是认为神明再也不掌管这世界了呢，还是认为这人间已立下了新的律条？啊，我这只右手，你曾屡次握住它求我；啊，我这两个膝头，你曾屡次抱住它们求我，它们白白地让你这坏人抱过，真是辜负了我的心。

我姑且把你当作朋友，同你谈谈，可是我并不想你给我什么恩惠，只是想同你谈谈而已。我若是问起你这件事，你就会显得更可耻：我现在往哪里去呢？到底是回到我父亲家里，回到故乡呢，——我原是为了你的缘故，才抛弃了我父亲的家，——还是去珀利阿斯的可怜的女儿的家里？我害死了她们的父亲，她们哪会不热烈地接待我住在她们家里？事情是这样的：我家里的亲人全都恨我；至于那些我不应该伤害的人，也为了你的缘故变成了我的仇人。因此，在许多希腊女人看来，你为了报答我的恩惠倒给了我幸福呢！我这可怜的女人竟把你当作一个可靠的、值得称赞的丈夫！我现在带着我的孩子出外流亡，孤苦伶仃，一个朋友都没有；——你在新婚的时候，倒可以得到一个漂亮的骂名，只因为你的孩子和你的救命恩人在外行乞流落！

伊阿宋辩解说，他之所以同公主结婚，是为了使他的两个儿子生活得象个样子，不至于太穷困。夫妇二人争吵起来，美狄亚不接受伊阿宋的金钱馈赠。伊阿宋下。

雅典国王埃勾斯在“第三场”里出场，他告诉美狄亚，他曾到阿波罗庙上去问怎样才能得到一个子嗣。神叫他在到家以前，不要解开那酒囊上伸着的腿。他问美狄亚脸上为何有泪容。美狄亚把伊阿宋重婚的事告诉了他，并请求埃勾斯在雅典城接待她，让她避难，那样一来，她可以满足他求嗣的心愿，凭她精通的法术使他生一个儿子。埃勾斯答应了，但要求美狄亚自己设法离开科林斯。

埃勾斯走后，美狄亚对歌队长说：

我现在把我的整个计划告诉你，可不要希望这些话会好听。我要打发我的仆人去请伊阿宋到我面前来。等他来时，我要甜言蜜语地说：一切事情都作得很好，都令人满意。我还要求他让我这两个儿子留下来，我并不是把他们抛弃在这仇人的国内，而是想利用这诡计谋害国王的女儿，因为我要打发他们双手捧着礼物——一件精致的袍子、一顶金冠——前去。如果她接受了，她的身子沾着那衣饰的时候，她本人和一切接触她的人都要悲惨地死掉，因为我要在这些礼物上面抹上毒药。

关于这事情，说到这里为止，可是我又为我决心要作的一件可怕的事而痛苦悲伤，那就是我要杀害我自己的孩儿！谁也不能够拯救他们！等我破坏了伊阿宋的全家，大胆地作下了这件最凶恶的事，我便离开这里，逃避我杀害最心爱的孩儿时所冒的危险。朋友们，仇人的嘲笑自然是难以容忍的，但也管不了这许多，因为我已经没有城邦，没有家，没有一个避难的地方，我对生活还有什么贪图呢？我从前听了一个希腊人的话抛弃了我的家乡，那简直是犯了大错！只要神明帮助我，我要去惩罚那家伙！从今后他再也看不见我替他生的孩子们活在世上，他的新娘也不能替他生个儿子，因为我的毒药一定会使这坏女人悲惨地死掉。

歌队长问她为何忍心把自己的孩儿杀死。她回答说：“因为这样一来，我更好使我丈夫的心痛如刀割。”美狄亚的复仇计划是逐渐形成的。埃勾斯求嗣的心愿可能使美狄亚想起断绝伊阿宋的后嗣。

美狄亚派人去把伊阿宋请来。她恳求伊阿宋原谅她的暴躁的性情，承认她从前很糊涂，如今“思考得周到了一些”。她叫孩子们出来同他们的父亲“道一声长别”。她对他们说；“哎呀，我忽然想起了那暗藏的祸患！孩儿呀，就说你们还活得了很长久，你们日后能不能伸出这可爱的手臂来？”这些都是双关语。

美狄亚叫孩子们各捧着一个装着礼物的匣子去送给公主，请求她不要把他们驱逐出境。伊阿宋和孩子们下。

保傅在“第五场”引导两个孩子上场。保傅说，公主新娘已高高兴兴接受了礼物，孩子们可以在宫中平平安安住下去。他问美狄亚听见了好消息，为何这样惊慌。他安慰主母说：“你的儿子会把你迎接回来的。”回答是：“我这不幸的人倒要先把他们带回老家去。”“老家”明指伊俄尔科斯故乡，暗指下界。保傅进屋后，美狄亚叹道：

唉，唉！我的孩子，你们为什么拿这样的眼睛望着我？为什么向着我最后一笑？哎呀！我怎样办呢？朋友们，我如今看见他们这明亮的眼睛，我的心就软了！我决不能够！我得打消先前的计划，我得把我的孩儿带出去。为什么要叫他们的父亲受罪，弄得我自己反受到这双倍的痛苦呢？这一定不行，我得打消我的计划，——我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我想饶了我的仇人，反遭受他们的嘲笑？我得勇敢一些！我竟自这样脆弱，使我心里发生了这样软弱的思想！

孩子们进屋后，美狄亚继续自言自语：

哎呀呀！我的心呀，快不要这样跳！可怜的人呀，你放了孩子，饶了他们吧！即使他们不能同你一块儿过活，但是他们毕竟还活在世上，这也好宽慰你啊！——不，凭下界的报仇神们起誓，这一定不行，我不能让我的仇人侮辱我的孩儿！无论如何，他们非死不可！既然要死，我生了他们，就可以把他们杀死。命运既然这样注定了，便无法逃避。

有一个传报人出来报告说，公主戴上那顶金冠，穿上那件袍子，被毒药引燃的火焰烧死了；国王跑去抱住公主，也被烧死了。传报人进屋后，美狄亚叹道：

朋友们，我已经下了决心，马上就去作这件事情：杀掉我的孩子再逃出这地方。我决不耽误时机，决不抛下我的孩儿，让他们死在更残忍的手里。我的心啊，快坚强起来！为什么还要迟疑，不去作这可怕的、必须作的坏事！啊，我这不幸的手呀，快拿起，拿起宝剑，到你的生涯的痛苦的起点上去，不要畏缩，不要想念你的孩子多么可爱，不要想念你怎样生了他们，在这短促的一日之间暂且把他们忘掉，到后来再哀悼他们吧。他们虽是你杀的，你到底也心疼他们！——啊，我真是个苦命的女人！

以上这些心理描写是非常深刻的，是欧里庇得斯首创的。

美狄亚进屋后，歌队听见孩子们呼救的声音，他们被母亲杀死了。

伊阿宋在“退场”里前来救他的儿子，免得他们被国王的亲属杀害了。

美狄亚带着两个孩子的尸首乘着龙车自空中出现。夫妇二人争吵起来，互相责骂。伊阿宋要埋葬孩子们的尸体，美狄亚说，她会在海角上亲手埋葬，免得她的仇人侮辱他们，发掘他们的坟墓。她就要到雅典去和埃勾斯住在一起。她并且预言，伊阿宋日后不得好死，那阿耳戈船的破片会打破他的头颅，倒也活该。她不让伊阿宋触摸孩子们的尸体。

美狄亚乘着龙车自空中退出。这龙车是一种“神力”，用来解决美狄亚逃跑的困难。亚理斯多德曾在《诗学》第十五章对此提出批评；“布局的‘解’显然应该是布局中安排下来的，而不应象《美狄亚》一剧那样，用‘机械上的神’的力量，……‘机械上的神’应当用来说明剧外的事，例如以前发生的、凡人不能知道的事，或未来的、须由神来预言或宣告的事，因为我们承认神是无所不知的。”这个要求，有些苛刻。我们知道，美狄亚是会巫术的，龙车的出现不能说不自然。

美狄亚受到虐待，她无法借社会的力量来争取她在家庭中的合法权利，迫于不得已，才采取仇杀的办法。她起初本想杀害公主、国王和她自己的丈夫，后来想到公主和国王死后，她的两个孩子一定会被王室杀害，这才决定不杀害伊阿宋，而杀害他的儿子们，要这样才能使伊阿宋的心痛如刀割。某些批评家企图抹煞《美狄亚》的社会内容，说她杀害自己的儿子，是出于疯狂而犯下的罪行。这种说法是荒谬的。她杀害儿子表面看来是一种罪行，但骨子里却是社会的罪行，因为那个社会太不合理了，迫使她这样作。欧里庇得斯深深地同情美狄亚的遭遇，痛恨当日男权社会对妇女的迫害，赞成妇女起来反抗。

美狄亚是一个热情、聪明、勇敢的妇女。她爱丈夫，爱儿子，为了他们的幸福，她曾经作出了多少牺牲。可是她受到了虐待，这当口，她下定决心，坚决反击，甚至灭绝伊阿宋的家门。然而她又不忍下手，迟疑不决。弃妇的恨和慈母的爱在她心里展开了剧烈的冲突。她的内心矛盾的高潮表现在她在“第五场”的第一部分和后一部分的独白里。最后她下定决心，她决不能给罪恶的人留下后路。传说中的美狄亚的孩子们是被科林斯的人杀死的。而欧里庇得斯却叫他们死在美狄亚手中，可见欧里庇得斯的用心。

这剧的结构相当紧凑，只是埃勾斯来得很突然。亚理斯多德曾经批评埃勾斯出场这一景，认为这一景没有用。这是从艺术结构来要求《美狄亚》。从主题思想看，作者这样处理，是表达了他的同情。埃勾斯的出现使美狄亚得到一个安身的地方，她可以胸有成竹地同伊阿宋假意和解，完成她报复的计划而自己又能脱身。

伊阿宋为了爱好金钱，贪求权力，才和公主结婚，却又虚伪地说他这样做是为孩子们着想，口口声声说他不愿对不住朋友，甚至在“退场”里还悲叹他不能享受新婚的快乐，可谓卑鄙和自私到了极点。

1942年，四川江安戏剧专科学校上演过《美狄亚》，采用赵家璧的译本，由陈治策导演。软幕和平台构成风格化的环境。田庄扮演伊阿宋，深刻表现了这人物的卑鄙和自私。崔小萍扮演美狄亚，她的朗诵充满戏剧热情。演出效果极为强烈。当美狄亚对伊阿宋的难以平息的愤恨和歌队婉言相劝的诗篇交织在一起时，剧场中一片寂静，观众深受感动，十分同情美狄亚的命运，并对克瑞翁和伊阿宋表示无比的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