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过客兰茉拉之终
“你不会真的以为朕是感动于你痴心一片才同意茉拉嫁给你的吧?”
“不然呢?”
不要……
“你觉得你娶一个教坊司出身的女子导致名声尽毁后谁得利最多?”
不要,邵阳,你没必要把事情做绝,把话说死!
“别说了!”我怒吼着暴起,忙乱中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甩开了邵泠的手。
“茉卿?”邵泠从没见过我这样失态的样子,眼中写满了惊讶。
“你怎么就那么巧能遇上一个心地善良,精通胡旋舞,心性坚韧,相貌出众的混血胡姬?她又怎么那么凑巧会爱上你?”邵阳并不理会歇斯底里的我,反而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着慢慢回过味来的邵泠。
“她是什么意思?”邵泠侧仰起他那姣好、精致更甚于我的面孔,用那双向来只会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看向我。我从中看不到什么波动,但能感知到他故作镇静下掩藏的恐惧,仿佛我的回答即将敲响他人生的丧钟,宣判他未来的敕书。
“她是朕培养出来的,从才学到心性都经过精心指点。不只是她,贰品园当时集合了朕能找到的所有胡姬和混血胡姬,朕请了名家大手教导她们,经年累月才出了这么一个兰茉拉。她的身世是伪造的,进教坊司是朕安排的,差点被其他人指定梳头也是个骗局,都是为了在你身边卧底的铺垫。”
“她说的是真的吗?”邵泠不理会邵阳,他现在只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我……”
“朕找到你回去的方法了。”邵阳冷不丁地打断我和邵泠的对峙。
她找到我回去的办法了?
我能回家了?
我之前的预感成真了?
“你找到……,你知道我具体从哪来?”凭我当初透露给邵阳的线索,以她的才智猜出我的来历并非不可能,因而我必须求证,万一是她诈我那情势会对我和邵泠更加不利。
“你要钦天监、技学司的参与,又要内书库的阅览权和释道两家的配合,有这些线索,猜到你的来处不是难事。”
“以你的掌控欲,竟然会放我走?”我虚张声势,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邵阳身上,因为我不敢去看邵泠,我害怕他失望,更害怕所谓回家的方法是真的,那我将不得不做出选择,这世上最为残酷的选择。
“朕对虚无缥缈的他世或未来不感兴趣,朕只着眼现在和可以触及的未来。”典型的邵阳会做出的宣言,耀眼而自信,永远知道她想要的和能要的,也永远都能得到。她甚至得出了两种结论,我来自未来或者其他世界,她一定不具备平行宇宙的知识,居然还能有“他世”这种认知,这个时代说不定限制了她的发展。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邵泠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自问,他可能在向内心探求他已经得出的答案的确认。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会频繁内省然后得出自己的一套准则,而后照着这套准则行事,又不断自省以完善准则。在邵阳的问题上他不断自省而不向外寻求答案的结果就是那个虚幻的完美姐姐,以及不许任何人质疑邵阳、不许任何人挑拨他们关系的鸵鸟属性。
“证据,她是朕安插在你身边卧底的证据。她不是此世之人,为回家有求于朕,所以答应做卧底。”
“她说的是真的。”我不能再放着邵泠不管了,而且在刚才跟邵阳的交锋中,我已经想到了对邵泠的回应,“真而不全。”
我深吸一口气,左手抚上心口,仿佛希望将一片真心剖白给邵泠看:“我是她安插在你身边的探子,我们从相遇到结缘幕后都有她在策划,我替她监视你确保你没有反意。但我向你保证,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实的。一开始我有求于她,不得不答应做你身边的暗桩,可我已经爱上你并不想左右你的人生,所以你当时提出娶我,我却说做你的清客就好。后来同意嫁给你,有她威胁我的原因在,也有我真心待你,想同你共度一生的因由在。婚后我就没怎么替她做事了,只答应确保你没有反心。杳儿的婚事我在她面前据理力争过,劝你答应是受到她的胁迫,也是尊重杳儿自己的选择。泠玖,此心或有隐瞒,但此情源自肺腑。”
邵泠向来是个好懂的人,此刻从他的呼吸、胸膛起伏、眼神、微微颤抖的嘴角都能看出他正在挣扎,不是在挣扎是否相信我的感情,而是在挣扎他是否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他的姐姐真心想要他的性命,他的母亲被姐姐绝育,现在连他的爱情都是姐姐安排的,他的人生还有属于他自己的、没有被邵阳监视和操控的部分吗?
“你这源自肺腑的感情可真感人。”邵阳嘲讽我,她居然还敢嘲讽我?
“比你高高在上操控人心要感人得多!”我怒火中烧地反驳邵阳。
“朕承认自己身在高位,也承认自己操控人心。你兰茉拉却是想要活得轻松聪明又总是高估自己对不平事的忍不过受力,对不平事没有应对的办法只能在嘴上逞逞英雄,你可知只在嘴上抱不平比无视不平更加冷漠?你的“义言”是积累道德本钱、宽慰自己内心的方式,仿佛你指出来就尽了义务,然后再妥协就不算是屈服。最恶劣的是这一切你都不自知,还洋洋得意自己出淤泥而不染。”
邵阳不是在嘲讽我,她的表情不是嘲讽的不屑表情,而是一种夹杂着通透与悲悯的复杂神情。悲悯?邵阳也会有悲悯他人的时候吗?
我的大脑一时过载,失去了理性分析的能力,潜意识和情感获得了开启记忆回廊的主导权。
我该怎么反驳她?为什么我找不到反驳她的理由?我真的是个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嘴强王者吗?我真的是个双标的伪君子吗?我真的是个靠打抱不平给自己积累道德本钱的小人吗?我真的是个面对强权妥协的懦夫吗?
我一遍遍审视自己的过去,审视这一世几十年的经历。
我总是谴责邵阳派人在亲弟弟身边卧底是不讲手足之情,可她派去卧底的人正是我自己。我声称自己不愿意影响邵泠的人生,却忍不住被嫁给他的幸福所吸引。我号称不干涉女儿的人生,却先是不满意邵杳对改制的兴趣,后又劝邵泠接受她的婚事,立场飘忽不定,只为维持我建立起的生活。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邵泠。
“我怎么相信你的真心?”
“我……”
“你我相识二十年,你连你不是此世之人都没告诉我。”
“泠玖......”
“你的出身是假的,经历是伪造的,接近我带着任务,也从来没想过吐露实情。”
“我想过……”
“我们女儿的终身幸福你也不在乎吗?”
“我这辈子就是个笑话,被你们俩耍得团团转的笑话。”我才意识到邵泠是同时在对我和邵阳倾诉,“你们赢了,以后你们说了算,什么都无所谓了。”
邵泠说完这语焉不详的话转身就走,我想拦住他,却被他一瞥的目光钉在地上。那样无助的眼神只能用“心如死灰”来形容,是我让他变成这样的,是邵阳让他变成这样的,对邵泠来说我和邵阳没有区别,都是他不幸的源泉。
邵阳没有责怪邵泠不行礼就退下,也没有阻拦他离开,想必是有所准备。
“哀莫大于心死,朕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还用你做什么吗?这不就是你今天的目的吗?如果你的秘密不暴露,你就跟他演姐弟情深,如果你的秘密暴露,你就把真相用最残酷最激烈的方式灌输给他,灼烧他的灵魂,击碎他的人格,毁灭他的信念,让他从心底成为一个废人,从而解决围绕他的所有麻烦。”我扯出一个惨笑,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向邵阳发泄,破罐子破摔了,“你这会儿倒不担心压力太大他彻底恨上你谋反了?”
“有杳儿在,他不会的。”邵阳这几个字简洁而有用,暗藏邵泠又一番血泪,“你对回家的事一点也不在意吗?”
“你到底为什么对我回家这事这么执着?”
“你替朕做事这么多年,也受了不少委屈,荣华富贵是你应得的却不能作为回报,因为朕答应的是帮你找到回家的办法,天子一言九鼎。”邵阳对我确实是有几分特别的,就像她认为对邵泠有求必应就是尽心尽力,她也认为对我解释是一种特权和恩宠,“用人要予以称心回报是世间至理。”
我想回家吗?前世已然是恍如隔世,可那也是我从小到大认真经营过的人生。今世虽已七零八落,却也是实实在在能称为“归属”的一生。
“泠儿不会原谅你的。”邵阳指出我也意识到却不敢面对的事实,“杳儿你进殿前也已安排妥当。”
“我该怎么走?”我下定了决心。
“前朝末年有位奇女子,幼时一场大病差点夺了她的性命,虽然尽力救回但此沉睡不醒,到十五岁又突然清醒,变得聪慧睿智,能言天下事。家里要给她说亲,她出家为女冠以避婚事。后来襄助太祖皇帝谋定江山,提议创设女科举,被封为定国大国师。”邵阳突然讲起了旧事,“这位定国大国师出家的在煜煌观前年重修,女冠们在后殿青砖下密室里发现了国师的手札,上面提到那场大病将她的魂灵送去他世经历一番奇遇,再回此世才有那般变化。”
“她是怎么回来的?”居然有人和我有类似的经历!
“她在她世为人所害,醒来就回到了此世。”
“你要我……自戕?”
“朕只是告诉你你要的答案。”
事到如今邵阳根本没有必要谋算我的性命,她想杀我直接下令就行,那……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手札在这里,余事你自己考量。”
邵阳将手札递给我,我用轻颤的双手接下,咽了一口唾液平复心情,而后抽出手札上的封绳,展开另一个女子跨越空间的人生,与她进行跨越时间的对话。
半个时辰后,我轻轻合上手札,轻叹一口气,将它放回邵阳的书案。
我站在观景台上仰望星空,又将这一世大半人生的舞台——都城与寰城揽入视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太平启圣二十七年九月初五,大齐宁王妃兰茉拉薨,谥号德,史称宁德王妃。
宁王邵泠自此移居梅里冰三门闭关,世传其武功大成至宗师境,得年一百。
太子妃邵杳生下一子,未取名夭折。因收养的一子一女皆登基为帝被尊为太后,眼见大齐江河日下却无力挽回,于养女邵粹在位时薨逝。
兰茉拉是此世的过客,她不想融入又不自觉地融入,想要留下又最终离开,参与历史又没能改变历史,最终如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曾经璀璨并留下独属于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