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水浒传》的作者,历来异说纷纭。明高儒《百川书志》六史部野史类云:“《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百川书志》作于嘉靖十九年(1540),这是明人关于《水浒传》作者最早的记载。又郎瑛《七修类稿》二三云:“《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贯中所编。予意旧必有本,故曰‘编’。《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根据陈善的序文,《七修类稿》作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晚于《百川书志》二十六年。这两条材料是比较可信的。第一条说明《水浒传》是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第二条也是说罗贯中编,但又说“予意旧必有本”。“旧本”是什么?当即他所提到的施耐庵“的本”。所谓“的本”即真本之意。高儒、郎瑛都未明确肯定施、罗二人是《水浒传》的本来作者,原因何在?我认为,在他们看来水浒故事的真正作者是说书艺人和杂剧编撰者,施、罗二人是在这些创作的基础上厘订、加工、编纂成《水浒传》的。如郎瑛《七修类稿》二十三,在谈到《三国》、《宋江》的编者罗贯中之后,接着说:“昨于旧书肆中得抄本《录鬼簿》,乃元大梁钟继先作,载宋元传奇之名,而于二书之事尤多。据此,见原亦有迹,因而增益编成之耳。”所谓“原亦有迹”,除施耐庵“的本”外,即指那些民间或城市艺人关于水浒故事的艺术创作。其实施耐庵“的本”,何尝不是根据群众艺人的艺术创作而完成的!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四十一云:“今世传街谈巷语,有所谓演义者,盖尤在传奇杂剧下。然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世率以其凿空无据,要不尽尔也。余偶阅一小说序,称施某尝入市肆,阅故书,于敝褚中得宋张叔夜擒贼招语一通,备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润饰成此编。”他根据的某“一小说序”,所谈施耐庵的撰写过程,未免简单轻率,但他指出施耐庵的真本,是“阅故书”,在讲唱文学的基础上润饰而成的,却是道出了事实的真相。那么,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认识,即施耐庵曾搜集、整理水浒故事,成为《水浒传》,并对《水浒传》原书做过一番审订、校正工作,罗贯中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编纂和加工。
施耐庵生平事迹不详。明惠康《识余》云:“世传施号耐庵,名字竟不可考。”《兴化县续志》载有淮安王道生撰《施耐庵墓志》,说他名子安,生于元贞二年,至顺二年举进士,曾在钱塘做两年官,著有《志余》、《三国演义》、《隋唐志传》、《三遂平妖传》、《江湖豪侠传》等书。按:《元史·选举志》,仅载天历三年,元统癸酉,各举行廷试一次,至顺二年并未开科。又《钱塘县志》记载过去的知县也无施耐庵其人。所以,此墓志显然是伪作,不可信。最近在江苏兴化、大丰两县发现有关施耐庵的新材料,如《施氏家簿谱》、《施氏族谱》等,但专家们对这些材料的真伪尚有争论,很难遽下结论。
罗贯中的生平事迹,比施耐庵稍清楚些。元遗民贾仲明《续录鬼簿》记载:“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忘年交。遭时多故,天各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余年,竟不知其所终。”《续录鬼簿》作于明永乐二十年(1422),上推到元至正甲辰(1364),是五十八年,贾仲明在五十八年前曾亲自见过罗贯中,和罗是“忘年交”,罗至少比贾长二十岁,可以推论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人。又据《少室山房笔丛》记载罗贯中是施耐庵的“门人”,因而进一步可以推论施耐庵的时代应比罗贯中稍早,约为元代后期人。至于说罗是“太原人”,与郎瑛、胡应麟所记为“杭人”、“武林人”不合,那可能罗原籍为太原,后来迁居杭州。本来元中叶以后,大量北方作家流寓南方,罗贯中应是其中的一员。
如上所叙,《水浒传》是在群众艺术的基础上形成的,因此我们要了解《水浒传》的创作,必须了解《水浒传》以前有关水浒题材的文学形式的流传情况。比较早的是周密《癸辛杂识》续集记载有龚圣与所作宋江三十六人的像赞序:“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亦不见黜。余年少时壮其人,欲存之画赞。”周密是宋末人,高如、李嵩当和他同时,龚圣与是淮阴人,与“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宋史·徽宗纪》)是同一地区,足见南宋时淮阴地区水浒故事流行的情况。
这些故事,经过“街谈巷语”,人们口口相传,愈演愈奇,愈传愈广,当时的说书人便取之以为讲唱的题材了。如宋罗烨《新编醉翁谈录》卷一小说名目,说“公案”类有“石头孙立”,说“朴刀”类有“青面兽”,说“杆棒”类有“花和尚”、“武行者”等。他们讲唱时可能已有底本——话本,可惜我们今天看不到了。他们各讲述其所长,分门别类,都不相干,其故事内容也不相联贯,但却为《水浒传》的成书准备了条件,为《水浒传》的写作提供了素材。如百回本《忠义水浒传》第一回开卷即说:“话说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点,天子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就明显是宋人的口气。这种宋人口气的叙述,作品中还可以见到,说明《水浒传》有不少是取材于当时的话本。成书于元代的《大宋宣和遗事》是专写水浒故事的,是有关水浒故事的集录,文言口语间杂。据汪仲贤《宣和遗事考证》,其文言部分多节录《南烬纪闻》、《窃愤录》、《续录》等书,口语部分大抵采自话本。全书从杨志押送花石纲起,到征方腊止,中间有孙立等往太行山落草,宋江杀阎婆惜、得天书,三十六名将造反等,梗概虽极简略,但《水浒传》故事的初步规模已经具备。可以认为它所采取的话本是元人所讲水浒故事最早的底本。这部书在水浒故事的创作上有很大发展,为《水浒传》成书奠定了基础。
水浒故事广为流传,也为元代戏剧家摄取作为自己创作的题材。现在保存在臧晋叔《元曲选》中有关水浒题材的戏剧共五本,即无名氏的《争报恩三虎下山》、李文蔚的《同乐院燕青博鱼》、高文秀的《黑旋风双献功》、康进之的《梁山泊李逵负荆》、李致远的《都孔目风雨还牢末》。也是园藏《古今杂剧》和《孤本元明杂剧》中也有五本,作者皆不可考,即《鲁智深喜赏黄花峪》、《梁山五虎大劫牢》、《梁山七虎闹铜台》、《王矮虎大闹东平府》、《宋公明排九宫八卦阵》。此外,《录鬼簿》中尚有存目十余本,计高文秀八本,李文蔚二本,杨显之一本,红字李二三本,康进之二本。这些戏有的内容与《水浒传》并不相同,有的则可以在《水浒传》中得到印证,成为《水浒传》中某些回的重要情节。这类戏不但为《水浒传》增加了新的故事,而且提供了新的思想。如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等戏剧都出现了梁山泊农民起义根据地的雏形:
寨名水浒,泊号梁山,四下方圆八百里,东连大海,西接济阳,南通巨野、金乡,北靠青、齐、兖、郓。有七十二道深河港,屯数百只战舰艨艟;三十六座宴楼台,聚数千家军粮马草。
建立根据地是农民起义发展的重要阶段,元剧作者描写了这个根据地,是他们对水浒故事发展的贡献。这类戏剧还把原来的三十六名将,推演为“三十六大伙,七十二小伙”。凑成一百单八人的基本队伍。更重要的是在《争报恩》中提出了“替天行道”,在《李逵负荆》中提出了“替天行道救生民”的行动纲领。这正是《水浒传》的中心思想,《水浒传》的中心思想即萌芽于此。《水浒传》所描写的正是农民起义军建立革命根据地,依靠庞大的革命队伍,遵循明确的政治纲领,才“风高敢放连天火,月黑提刀去杀人”的。郎瑛所谓《水浒传》的创作“原亦有迹”,是有根据的。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水浒故事的演变过程,《水浒传》是在吸取前人创作的基础上形成为长篇巨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