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　鄭胡墓誌

【誌磚正面】

延昌四年歲在乙未/開封縣鄭胡銘

【誌磚背面】

大魏太昌元年十二/月□□，鎮北將/軍、銀青光禄大/夫、平陽太守鄭/君之銘。四祖葬/其中，十七座同時/葬。一祖胡，一祖驎，/一祖□，一祖□。/開封城西門西/二百步，横道/北五十步。/歲次壬子。

【疏證】

鄭胡磚質墓誌，出土於河南省開封市朱仙鎮老譚家寨村北，80年代徵集到開封市。録文及拓片圖版，見郭世軍、劉心健《開封發現北魏鄭胡墓誌磚》，《文物》1998年第11期。

這方磚誌字體大小不一，書寫粗糙潦草，顯然屬於一次草率匆促的下葬行爲。而且，墓誌雖然指明墓主爲鄭胡，却又説：“四祖葬其中，十七座（疑座字誤釋）同時葬，一祖胡，一祖驎，一祖□，一祖□。”看來同時下葬的人還相當多，包括鄭胡及其兄弟四人，還另有同族人員十七人。這當然不是一次正常的安葬活動。前舉郭世軍、劉心健文，以鄭胡死於北魏宣武帝延昌四年（515）却葬於十七年之後（孝武帝太昌元年，即532），推測這些滎陽鄭氏家族成員死於尒朱氏之亂，直到高歡平定尒朱“四胡”，纔得以集體安葬。這個推測有一定道理。可是鄭胡死於延昌四年，那時距孝莊帝之誅尒朱榮（永安三年，即530），已有十五年之久，其死亡原因既與尒朱榮無關，亦與鄭儼無關。怎麽解釋這個歧異呢？

我們可以進一步推測鄭胡等人的身份。墓誌以鄭胡爲誌主，又稱四祖同葬，鄭胡爲四祖之一，可見主持葬事、刊刻墓誌的人，是鄭胡的孫子，而四祖中的另外三人，是鄭胡的兄弟，因爲同葬，所以墓誌中要一一指出。這個鄭胡，不見於史籍，但是，並非完全不可考。根據《北史》卷三五《鄭羲傳》，在尒朱榮入洛到高歡剪滅尒朱這個時期，活動於北魏政治舞臺上的滎陽鄭氏，主要是鄭羲的孫輩，如鄭羲的孫子鄭恭業、鄭嚴祖、鄭敬祖，鄭羲兄鄭洞林的孫子鄭儼，鄭羲兄鄭連山的孫子鄭先護，等等。很可能，主持鄭胡兄弟葬事的，也就是這一輩人。

《魏書》和《北史》的鄭羲傳，都説鄭羲有兄五人，分别是：白驎、小白、洞林、叔夜、連山，鄭羲最幼，故鄭曄有子六人。而《新唐書》卷七五上《宰相世系表五上》：“鄭氏出自姬姓。……曄生中書博士茂，一名小白，七子：白麟、胤伯、叔夜、洞林、歸藏、連山、幼麟，因號‘七房鄭氏’。大房白麟後絶，第三房叔夜後無聞。”這裏和《魏書》、《北史》有明顯的不一致。首先，把所謂“七房鄭氏”説成出自鄭小白，顯然是錯誤的；七房的構成也多歧異，胤伯應是小白之子，不應與其伯叔輩並列；歸藏不是鄭曄之子，是新添加出來的；白麟應作白驎。唐人林寶《元和姓纂》卷九“四十五勁”下有鄭氏：“曄七子：白麟、小白、叔夜、洞林、歸藏、連山、幼麟，因號七房鄭氏。”比《新唐書》要正確得多，只是同樣多出了一房“歸藏”，而且也以白驎爲白麟。七房的説法何時形成尚待研究。但是《新唐書》這裏又有很重要的信息供我們參考，那就是鄭曄的次子鄭小白，還有一個名字是鄭茂。同時，這裏列舉七房名稱時，對鄭羲稱字不稱名。這説明什麽呢？説明其它各房（錯誤的胤伯和歸藏除外）的名稱，也可能都是稱字不稱名。由此，我們可以懷疑，《魏書》和《北史》在列舉鄭羲的五個兄長時，所稱者是字不是名，他們都另外還有正式的名（如鄭羲、鄭茂一樣是單名）。

墓誌中列舉四祖之名，可以辨認的除了鄭胡，就是鄭驎。這個鄭驎，有没有可能就是鄭羲的長兄白驎呢？我認爲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魏書》卷五六《鄭羲傳》：“羲五兄：長白驎，次小白，次洞林，次叔夜，次連山。並恃豪門，多行無禮，鄉黨之内，疾之若仇。”所謂“鄉黨”，是指滎陽地方鄉黨。鄭羲一家在十六國時期就已經離開滎陽開封，曾祖鄭豁仕於慕容燕，父鄭曄娶長樂潘氏，看來屬於原慕容燕集團。鄭氏重新在滎陽開封地方建立勢力，是從鄭羲與李孝伯結親並在汝淮地區長期做官開始的。《魏書》卷八八《宋世景傳》：“鄭氏豪横，號爲難治。”因此，滎陽鄉黨對鄭氏的仇視，也許還可以理解爲鄭氏在滎陽重建勢力的過程中所引起的利益衝突和社會秩序的調整。

如果我們把墓誌中的鄭胡、鄭驎等四祖，看作是鄭羲兄弟中的四人，而他們的死亡都遠在尒朱榮入洛以前，考慮到其家族勢力正處於上升時期，及時安葬應當不成問題，那麽，爲什麽會發生鄭胡墓誌所顯示出來的草率下葬呢？我認爲，這可以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太昌元年這次家族合葬，對於近年死難者來説，或許是第一次安葬，對於所謂“四祖”，則是第二次葬。從孝文帝以來鄭氏家族的政治權位來看，只有尒朱氏之亂時期，他們在滎陽地方的勢力遭受到急劇衰落，并且，由於鄉黨“疾之若仇”，勢必遭受報復性打擊。事實上，據《北史·鄭羲傳》，鄭羲的孫子鄭敬祖，“鄭儼之敗也，爲鄉人所害”。《魏書》卷九三《鄭儼傳》：“〔尒朱〕榮逼京師，儼走歸鄉里。儼從兄仲明先爲滎陽太守，至是，儼與仲明欲據郡起衆。尋爲其部下所殺，與仲明俱傳首洛陽。”雖然鄭氏子弟掌握着滎陽地方政權，但是他們還是得不到地方的有力支持。可以設想，就是在這個時候，仇視鄭氏的地方力量會聯合起來報復和排擠鄭氏。也許，破壞鄭氏家族墓地的事情就發生在這樣的條件下。鄭氏不得意於鄉邦，也許是他們追隨魏孝武帝西遷的助因之一。鄭氏重建地方權威，那要等到北周滅齊以後了。

鄭胡是洞林、叔夜和連山中的哪一個？這個問題尚待考證。由於鄭胡的孫子主持葬事，遂以鄭胡爲墓主，叙四祖名諱，自然是以鄭胡爲先，接着就要按兄弟排行爲序了，故鄭氏六兄弟中的老大白驎（鄭驎）排在第二。正當時局劇烈動蕩，而且鄭氏家族剛剛遭受沉重打擊，故葬事草草。

以上是對鄭胡墓誌的若干推測。缺乏材料，所以僅僅是推測，而不是考證。但是從這個推測，也可以看到，北朝地方大族依據政治力量，重建其在地方上的勢力的過程，可能是很複雜的，也會有許多衝突和反復^[1]。

前舉郭世軍、劉心健文，還指出鄭胡墓誌標示墓地方位，證明今朱仙鎮東南三公里的古城址，確係東周至唐初開封（啓封）縣治所在。這也是鄭胡墓誌的重要價值之一。

[1]　關於北朝滎陽鄭氏的歷史，請參看陳爽《世家大族與北朝政治》書中之第五章“南北對峙與胡漢融合中的滎陽鄭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