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彭玉平教授新著《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将付梓,问序于余。我对王国维与词学皆非专门之家,不敢轻置一辞,但我想谈谈与此书及作者的因缘际会所闻所感,聊助读者之兴。
大约在十年前,我读了玉平一篇研究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论文,我素知他倾心词学,以为这只是他研究晚清词学偶尔及之,不以为意。后来有次茶聚,他很郑重地跟我说,拟用若干年时间集中研究王国维词学,我听了依然不以为意。据我所知,对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研究早已是近代文学批评中的显学,相关的研究成果可以说汗牛充栋了,此中还有叠床架屋或标新立异之作。他完全可以自开一境地,何必要在这个已经被过度开发的领域花费精力呢?
数年之后,许多重要学术刊物密集而持续地刊发了他的王国维研究论文。而每一论出,往往令人刮目,在王国维及词学研究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我从而体会到,学术研究的推进未有止境,“显学”并非不可挑战,一旦有勤敏的学者沉潜其间,或可发现竟然有宝藏未被开掘过,甚至未受关注过。在外行人看来,王国维研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玉平从中竟能不断发现柳暗花明之境。十年过去了,他把这些论文整合为专著,我拜读一通,深有感慨:他在王国维研究上,可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且有后出转精之妙。其中的功力与艰辛,岂容易道哉?
我总以为,学术研究必以文献为基础,或以新材料生发新问题,或从原有文献读出新问题来,这可以说是铁门槛。玉平之治学原先注意理论建构,新世纪以来,明显有所变化,这便是非常重视原始文献的发掘和整理。他对陈廷焯及《白雨斋词话》的研究就是在发现新文献基础上提出新看法的。当然,最集中反映其学术研究转向的还是王国维词学研究。他以文献的发现和梳理切入为研究起点:曾到王国维的故乡浙江海宁去寻访其留下的历史印迹;亦曾前往国家图书馆,借阅观摩王国维的诸种手稿,寻找一种与静安晤对的感觉,并将王国维遗留在手稿上的修订、圈点、标注都一一抄录下来。他曾在王国维的《壬癸集》中偶然见到王国维给清末大儒沈曾植的七封手札,而诸种《王国维全集》均未收录……这种种看似妙手偶得,其实是辛苦访书的合理回报,而此后的种种体悟发见,正是建立在此基础上的。
学术研究首要在识力,文献只是基础。对于原有史料的细心研读,从而得出新的见解,往往最见学者之功力。玉平之可贵,主要不在于他的功夫,而在于其识力和卓见。他善于发掘出一些常见文献所蕴含的学术价值,如《静庵藏书目》对王国维早期诗学观念的影响、《盛京时报》本《人间词话》在王国维词学中的终极意义等问题的发现,都是“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例子。《人间词话》的文本有手稿本、《国粹学报》本和《盛京时报》本三种版本。玉平指出,王国维1915年在《盛京时报》发表31则本《人间词话》,从时间来看,《盛京时报》本《人间词话》代表了王国维词学的终极形态。这个版本此前已为学术界所知,但基本没有引起注意,更无一篇专门研究的文章。而玉平发现,王国维不仅在这个版本中缩减了论词条目,更重要的是调整了理论指向:在《国粹学报》本中带有西学话语色彩的条目,基本上被删除。比如王国维这段话: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这段几乎所有的文学批评史研究者所赞赏引用的话,居然最后被王国维删弃不用;此外,还有优美与宏壮、理想家与写实家、主观与客观等条目也都被删略。这确是令人意外又引人深思的。按玉平的解释,这种删弃直接而且强烈地表现了王国维“去西方化”的理论意识。此前研究王国维词学的学者,多强调他受到西学的影响,玉平通过考察《人间词话》的版本变化,考察西学对王国维思想影响有一个历史演变过程,指出后期王国维出现了“去西方化”的转型。王国维作为最早将西学引入中国传统词论者,最终又将之删略,不欲存其痕迹,确是有一种丰富意味和启迪意义的。又如,学界多认为王国维早年钻研西方哲学、美学理论,喜欢康德、叔本华、尼采三位大哲,他正是以西学来反观中国的诗词批评,故而才有了古今独绝的《人间词话》。但在玉平看来,王国维的思想底蕴实际上并未跳脱中国古典美学的传统,《人间词话》纵使言及西方文学概念如主观诗、客观诗等,也只是一种借鉴和化用,王国维其实是停留在中西哲学美学的会通之处。玉平的结论是,中国古典诗学才是王国维词学的主要源头,西学只是以话语的方式点缀其中、佐证其说而已。玉平以实证的方式把王国维放在那个时代语境之中,由此入手,勾勒出王国维早期文学观念的形成过程,调整对王国维词学的认知格局,展现出一个更为丰富复杂而有变化的王国维。
读到这里,引发我的遐想:《人间词话》的手稿本、《国粹学报》本和《盛京时报》本三种版本代表王国维不同时期的词学思想。按理说,《盛京时报》本为王国维晚年所删定的版本,代表他最终定型的词学思想,但为什么反而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和阐释呢?这确是一种有趣的现象。我曾经提出过,中国文学批评上有一种集体认同,即集体对客观事实有选择性的接受。集体认同的结果与其说是一种事实,不如说是某时代与多数人的观念趋向。集体认同的力量极大,甚至超出作者本人的意愿。按我的理解,《盛京时报》本《人间词话》虽然是一种众所周知的客观存在,却不是多数读者与学者所接受所喜欢的“终极形态”。无论王国维如何删略,多数读者总是固执地把“意境”说与“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优美与宏壮”、“理想家与写实家”、“主观与客观”融为一体。王国维之所删,敌不过读者之所赏。这就是一种集体的认同。在我看来,读者激赏王国维的“意境”说正在玉平所说的“中西哲学美学的会通之处”,而不是“去西方化”回到纯粹的传统词论。王国维《人间词话》接受史正说明:近代以来,中国学术在本土理论与西方理论的关系上,存在非常复杂的关系。像王国维这种先知先觉者,先是引进西学,然后欲登岸舍筏、过河拆桥,消解西学痕迹,无奈桥就筏成,方便大众,遂广被接受而不可弃离。由此可见,“去西方化”并不是一厢情愿的事,这是令人深思的。
本书分为文学观念、词学本原、词学接受与学术因缘四部分,就我本人而言,对学缘部分更感兴趣。王国维的学缘研究,本身就是一个具有重要学术史意义的新命题。本书通过十个个案,比较全面地考察了王国维的学术因缘,对其文学、词学、学术思想的源流做了勘察分析。其中如龚自珍、沈曾植、罗振玉、罗振常、梁启超、陈寅恪、胡适与王国维的全面学缘关系分析,应是本书首次全面论及。陈寅恪虽然未涉词学,但他与王国维在文史互证的方法上、文体观念上颇有承传之迹,也同样值得关注。读到王国维与梁启超、胡适、陈寅恪等学者相知相敬相重相推的故事,竟令人深思久之,引发无限羡慕和向往之情。
说到学缘,我自然想起与玉平的同门之谊。我们先后在复旦大学求学,师从王运熙先生。1996年他到中山大学工作,自此成为同事。在学生眼中,他是兼具风度和深度、魅力和实力的老师。在我看来,他是那种天分很高又很用功的学者。他对于学术研究可以说是痴迷的,写作时几乎将一切都置之度外,可以连续好几天不下楼。他书房里的桌上、地上堆满书,要踮着脚尖才能进得去,还不许家人收拾整齐。写论文时,却能乱中取胜,信手找到需要的书籍。我和玉平出于同门,但我比他痴长近十岁,性格也迥乎不同,不过,在对学术的敬畏与追求上可谓莫逆于心。师兄弟间切磋互补便成为生活中重要而有趣的部分。平时奇文共赏,相析疑义,读书有得,共享欢愉。每一文初成,则请对方挑剔摘瑕,持论甚严,出语甚直,彼此从不以为忤。读书之余,品茗饮酒,互相调侃笑谑。也常结伴山水之间,得浴沂咏归之乐。曾二度同游雪域,尼洋河畔的夭夭桃花,珠峰本营的皑皑白雪,留下几许欢言笑语。犹记布达拉宫广场,一群少年欢聚,我们也戏摹其狂态,两掌互抵,然后乘势一跃,双脚向后踢起。同行友人匐身抢拍,我们俩一起飞身跨越布宫的“雄姿”便成定格。
玉平到中山大学工作,转眼已近二十载。来时还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俊,如今已知天命,而我已近耳顺之年了。我和他常感叹岁月流逝之速,惕然而惧。曹丕曾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我们常互相砥砺,以为学术虽非经国之大业,然亦可为不朽之盛事。真正学人之所追求,非求田问舍之利,非予夺生杀之势,也不在一时之荣名,唯在于名山事业耳。这也是近二十年,我们常常议论的话题。
我以为,对于玉平而言,名山事业是可以期待的。经过多年的潜心努力,他的王国维研究已获得学界的普遍赞誉,被视为近年该领域的代表性成果。其《人间词话疏证》一书,先后被中华书局收入“中国文学研究典籍丛刊”和“中华国学文库”,可视为能“自传于后”之著作了。而他在这本新著中投注更多的心血,寄寓更多的思想,我对它自然有更高的期待。
甲午冬日
于康乐园郁文堂